山雨欲來風滿樓
杏色的光芒漸起,黃尚苦在楚行舟身後扶著他的肩膀道:「說起來,桑羽是如何知道我們在找它的。這牛狀的瑪瑙薄片擺放在她的梳妝盒裡,真的十分不起眼。」
「桑羽或許都知道。」楚行舟輕聲道:「珍寶和琉璃八寶盒是互相感應的,她沒有詢問我們究竟為何來此,但在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后定會多加留心。桑羽聰慧通透,很多事情看破不說破,她既然知道這珍寶的作用,想必早就順藤摸瓜猜到了。」
「原來如此,前日她突然蘇醒,把眾人人嚇了一跳。那大夫甚至還以為這是融魂前的迴光返照,誰成想她卻是為了告訴我們關於珍寶的事情。可憐錢興眼巴巴地看著她,卻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
「錢興是個好孩子,待桑羽醒后,他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盡意閑聊。說到底,桑羽也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孩子,何必將自己遮地那樣深。那日在泗水城見到她,只覺對方是個鼻青臉腫的活潑姑娘,卻不成想,她竟背負了如此之多。」
「現如今敖閏一時片刻作不得妖,她醒來後有錢興陪著,敖易護著,或許會好過些。」
「嗯...」楚行舟手上一輕,道:「南明君,幻境好像成了。」
黃尚苦聞言抬頭看去,只見半空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方庭院。幽深婉轉的清泉小池旁豁然立著一棵熟悉的古樹梨花——是青溟君的府邸。
一位身材修長、寬肩窄腰的青年自玉階石徑上走來,手執一把墨竹烏面金綉扇,身穿一身白錦銀線掐絲垂邊褶紋服,遙遙沖石桌前的人笑了一下。
「不去參加盛宴,倒在這裡快活。」
「這算快活?」楚行舟拿著手裡的小刻刀,臉也不抬:「你不是也來了?」
白衣青年彎下腰,湊過去輕笑道:「父皇要我來叫你過去。」
「嗯。」
「不去?」
「不去。」
青年笑起來:「不愧是青溟君,果然有魄力。」
楚行舟終於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一樣的花招使兩次就不管用了。」
「阿楚果然聰明。不過,我竟不知出塵脫俗、從不食人間煙火的青溟君竟也會以刀刻木雕。」
「打發時間罷了。」
「以前也未見你如此。」青年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你刻地這樣認真,茶水都涼了。」
楚行舟恍然道:「我忘記泡了茶。」
「哈哈。」青年笑道:「送誰的?」
「嗯?」
「你總不會是給自己刻著玩兒的吧。」
「就是給自己的。」
「阿楚連說謊也不會。這梨花雖有些生疏,但足顯出雕刻者的認真,是給哪位朋友的嗎?」
「不算是。」
「哦?既然以木刻花,那就是給心上人的?」
楚行舟停下動作,看著他道:「我何曾有過什麼心上人。」
青年笑了笑:「也對,心如磐石青溟君,怎麼會動心。我在你面前晃了幾百年,也不見你多看我一眼。」
「松巫君尊貴,豈是我等可以窺視的。」
「哈哈哈,我巴不得你窺視。其實你若想看,也不必偷偷摸摸,我大可以任你去看,看多少都可以。」
楚行舟冷下眉眼:「松巫君還是愛這般開玩笑。」
「嘖,怎麼生氣了。怪不得你這殿中空無一活物,只有一棵梨樹陪著你春花秋月。你可知那些宮娥都如何想你?有道是,君如月,我如水,夜夜思君不得念。你啊,只可遠觀。」
楚行舟起身回屋:「松巫君想坐就坐吧,酒醒了就儘快回去,免得叫天帝擔心。」
「怎麼還走了呢?」衛久噙笑望著他的背影輕喃一句,搖頭去看院中的梨花了。
暖風吹過,青年的眼中忽然一頓,繼而落下了嘴角。他轉頭看向那間掛著「陸」字牌匾的偏室,片刻後起身走了過去。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聽。」
陸也矢聞言一激靈,而後慢吞吞從門後走了出來。他抬頭去看那白衣仙君,卻被白日的冷光刺到了眼,半晌抬不起頭來:「仙,仙君好。」
「嗯。」青年垂眸打量了他一眼:「聽說青溟君收了人在殿里,原來是你。」
陸也矢支支吾吾點了頭,被眼前人的高大威嚴壓抬不起頭來。他低頭看著那雙銀絲勾勒的長靴,莫名覺得有些冷。
「青溟君以往也收過幾個無處可去的人,你安心住著就是了。」
「呃,是,多謝仙君。」
「嗯。」衛久頓了頓,道:「你何時來的?」
「回仙君,半月前。」
「半月前...時間不長,可還適應?」
「回仙君,適應,適應。」
「嗯,那就好。我看你這牌匾寫的很好,瀟洒肆意,別有一番天地。」
「回仙君,這,這不是我寫的。」
「哦?不是你?可我記得青溟君的字跡,並非如此啊。」
「回仙君,也不是青溟仙君寫的,是,是另外一位仙君。」
「另外一位?是誰。」
「我,我不認識。」
「你不認識?」衛久聞言挑眉,冷聲笑道:「那我知道是誰了。」
「?」
衛久並未理他,轉身去了主屋。
陸也矢愣在原地,仰頭看著他的背影,竟半晌未曾動彈一步。待他回過神才恍然發覺,自己已驚出一身冷汗。
「阿楚?」
楚行舟被他嚇了一跳,蹙眉道:「你怎麼進來了?」
「左右不曾進你卧房,你怕什麼?」
「倘若我不小心失手,這花瓣就雕壞了。」
衛久嘴角勾起:「我已經儘力小聲喚你了,是你過於專註,不曾發覺。」
「既然知道我專註,就不要打擾。」
松巫君輕笑一聲:「給他雕的?」
楚行舟抬起頭:「誰?」
「南明君。」
「......」楚行舟低下頭,繼續動作:「是。」
「果然。」松巫君笑道:「除了他,你又怎會對別人這樣費心?」
「我不過是做個回禮罷了。」
「他送了你什麼?一棵梨樹?」
「嗯。」
「青溟君,你知道你們兩個的所作所為,在人間會被叫做什麼嗎?」
「什麼?」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無以為好也。』阿楚,你這叫傳情。」
「!」楚行舟當即蹙眉:「松巫君慎言。」
衛久挑眉仰坐,笑道:「你急什麼,我說的不對嗎?以花相贈,不外乎如此。」
「情誼萬千,並非是你想的那樣。」楚行舟不快道:「我和他最多不過是朋友。況且他既然千里迢迢搬來一棵樹,我豈有不回禮的道理。」
「千里迢迢...你的那位南明君對你真是用心。」
「他只是覺得有趣罷了,樹木而已,能用什麼心。」
「哦?原來如此。」衛久歪頭看著他笑道:「阿楚可要記得你今日所言,來日,我要核驗一輩子的。」
「你——!」
衛久笑起來:「我開玩笑的,阿楚不要急。」
「松巫君沒別的事就回去吧,天庭盛宴不比我這裡有趣?」
「非也,阿楚,你可知,偌大的天庭,我最喜歡去哪裡嗎?」
「不想知。」
「自然是阿楚你這裡。」松巫君笑起來:「你這裡最有趣。」
「眾所周知,我一個石頭心腸的人,有什麼有趣的。還是說,松巫君腦袋心腸和別的仙君不一樣,竟南轅北轍?」
衛久聞言卻愣怔片刻,幾不可聞道:「我的心腸自然不一樣...」
「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我對你的心腸,自然和對別的仙娥仙君不一樣。」
「哦。」
「你不問問我有何不一樣嗎?」
「不想知道。」
「阿楚,我很認真的。」松巫君直直看著他的眼睛,握上了楚行舟的手腕:「我想這世上沒有別人,只有你我;我想一直同你在一起。」
「......」饒是石頭心腸如楚行舟,此刻也依舊被他眼睛里晦暗不明的情緒驚到。那像是壓制已久的狂風暴雨、泥流岩漿;像是即將脫籠而出的猛獸凶禽、虎狼豺豹,帶著山雨欲來的黑色漩渦,讓他一瞬間莫名覺得危險。
「世界之大,人海何其遼闊,怎麼可能只有你我。」楚行舟垂眸偏頭,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
「所以說我只是想想罷了。」衛久的手依舊放在原處,笑道:「這你不必當真。」他頓了頓,道:「不過,第二句倒是真的,你願不願意一直和我在一起?」
楚行舟眼皮一跳,手下的木塊便頃刻間掉落。
「......」
衛久緩緩收回手:「可以修補嗎?」
「......」楚行舟盯著雕壞的花瓣半晌不言,沉靜的眉間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罷了。」楚行舟放下刻刀,頭也不回走出房門:「去參加宴會吧。」
「你不是不想去嗎?」
「沒有想與不想,我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任性至極。」
「那木雕不送了?」
「不送了。」
「哦豁。」松巫君追上他:「那你那南明君若是傷心——」
「他不會傷心的,他不知道我要送他東西。」
「好吧。」衛久覷著他的神色,發現青溟君此刻周身氣壓極低,臉上的線條極為僵硬,一雙凌冽眉目在長風下愈發不善。他十分識趣地安靜下來,搖著扇子不再插科打諢。
殿門在日輝中沉沉關上,散了漫天的幻境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