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條大路通羅馬
「南明君。」
「嗯。」
楚行舟蹙著眉,張張嘴,思考著該如何開口。幻境雖讓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他此刻最想做的卻是安慰安慰那身後之人。
「南,黃兄。我,我當年——」
「當年之事你已記不得,倒無需糾結。況且這幻境只有一段記憶,並不完全,事情的來龍去脈尚無法查起,楚兄不必放在心上。」黃尚苦機關槍一樣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卻不知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黃兄。」楚行舟轉過身去,面對面抬眸去看他:「你真的不在意嗎?」
「......我,我,我在意也無法。相信倘若現在故景重現,楚兄定會——不,其實那幻境只是片段罷了,或許在那之後,青溟君又送了我新的東西呢?只可惜我現在失了記憶,不然就能解開誤會了。」黃尚苦笑了笑,他雖嘴上說的得體,可楚行舟卻從他強顏歡笑的嘴角中看出了僵硬和細微的抽搐。
「黃兄在意的是那木雕?」
「?......我——」
「你若想要,我去做十個送你。」
「不,不必。我...一個木雕而已,實在無需掛心。」
「那什麼值得掛心?南明君對幻境中的事毫無芥蒂嗎?」
「我......我沒什麼過於芥蒂的,幻境而已。」
楚行舟蹙眉看著他,冷風在兩人耳邊喧囂,將距離拉地極近。
黃尚苦看著楚行舟的眼睛,只覺得異常緊繃熾熱的心臟正被拘禁在胸腔中劇烈跳動。他隱匿在衣袖中的手不由得輕輕攥起,拚命抑制住想要緊緊抱住眼前人,並將之拆吃入腹的暴熱慾望。
楚行舟綳著嘴角,片刻后卻突然淺淺的笑了:「那就好,我原本還有些擔心,現在看來倒是我想多了。」他垂眸低下頭:「那此事就先揭過。從幻境來看,這位松巫君與我,想必關係匪淺,此去北行,我們一路上也可多打聽打聽此人,倘若能見一面,就更好了——他一定認得我。」
雖然楚行舟並不常笑,但黃尚苦卻見過他的很多種笑容——開懷的、含蓄的、簡單的、委婉的,各有不同。但每次看到時,他總會也跟著笑起來,打從心底開出一朵兒小花。然而此刻,他卻覺得楚行舟在日光長風下的笑容異常扎眼。
「......好。」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楚行舟點點頭,轉過身去,施法打開結印,從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卷地圖。這地圖表面看上去與普通的圖紙無異,但觸感卻像是柔軟的皮革。圖卷隨著楚行舟的動作徐徐打開,竟悠悠冒出了源源不斷的霧氣,在半空中匯聚成一團。楚行舟輕聲說出一個地名,這些霧氣便在頃刻間幻化出了各種各樣的顏色,向著各個方向四處涌去。片刻后已然形成了一幅3D樣式的丹青畫卷。霧氣虛虛散散地飄著,內里的亭台樓閣、山川草木,甚至一人一馬,竟都栩栩如生、情態各異,恍若真世。
「這地圖足夠以假亂真了。」楚行舟笑道:「倘若鹽城真是如此景象,那可真謂是繁榮富碩,人傑地靈。」
「嗯,百姓安居樂業,不外乎如此。」黃尚苦在他身後靜靜看著,輕輕接話道。
「震卦——重雷交疊,相與往來,震而動起出。方位東北,珍寶雉狀,多與長男者應。南明君,我背的沒錯吧,此去就多留心些青年男子吧,希望能順利找到這個人。」
「......沒有背錯。」黃尚苦看著楚行舟的脊背和輕舞的髮絲,並未意識到自己的視線仿若實質,幾乎可以將衣服穿破出一個洞。
「嗯?」楚行舟忽地瞥到什麼,他探身向下看,眸子燦然一亮,驚喜道:「南明君!你看,那是不是就是鹽城?」他不等人回答,飛速對照了地面和圖冊間的景象,最後喜道:「這裡的地貌建築、房屋分佈和地圖上一模一樣,應當就是了!」
他合上地圖,冊子上一片縹緲、宛若實質的山川便消失在眼前:「我們下去吧!」
「...楚兄...」
楚行舟恍若未聞,當即就要站起來。他目視前方,衣袖鼓鼓,從黃尚苦的視角來看,這人簡直像是下一刻就要縱深跳下去。
可憐南明君當即伸手拉住他,但奈何用力過猛,一個下意識伸手便接住了後仰而降的楚行舟。
「......楚,楚兄小心。」
「...多,多謝南明君。」楚行舟移開視線,翻身想要站起,但卻沒能成功。他掙扎間覺得自己腰間正被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掌緊緊箍著,動彈不得。
黃尚苦低頭望著他,眼裡是些看不明的情緒。接住楚行舟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鬱結彷彿是困獸得到了自由,瞬間找到了突破口;繼而便是流沙遇見了清泉,須臾間變得服服帖帖。他有些收不回眼。
「...我能站穩的,南明君可以放開了。」
黃尚苦像是第一次吃了糖的孩子,竟食髓知味,生出些絕不撒手的勇氣:「不放。」
「?」楚行舟有那麼一瞬間是呆住的。
「不要放開。」
「?」楚行舟察覺出不對:「南明君?」
黃尚苦微蹙著眉目,輕輕將額頭抵在了楚行舟胸口上,半晌方悶聲道:「可不可以不放手。」
「......」
「阿楚不要討厭我。」
「...」楚行舟心若擂鼓:「不,不討厭。」
「唔...」黃尚苦極為小聲道:「那也不要離開我。」
「不離開你。」
楚行舟注意到黃尚苦在聽到這句話后,肩膀微不可查地松下了些,他像是自言自語道:「從沒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
「現在我說過了。」
又是半晌。
「楚兄,我方才很不開心。」
「嗯。」
「我聽到他最後詢問你那句話時,很不開心。他怎麼能那樣霸道,楚兄不是他一個人的,沒理由同他一直在一起。可我轉念一想,究根結底,我想要的其實和他並無差別,我心底里,其實也想你...也想你只同我在一起...一直。」黃尚苦頓了頓:「這是不對的。」
「...為什麼不對呢?」
「你不是我的,楚兄有自己的人生,我不能把你綁在身邊。」
「...那如果我願意呢?」
「!」黃尚苦的耳尖一動,腦袋半抬不抬:「願意和誰?」
「當然是你了。」楚行舟忍不住笑起來:「我都不認識他。」
「...可你曾經——」
「那是青溟君,不是我。」
「...好吧。」
風輕輕地吹著,將時間定格在日光里。不知過了多久,黃尚苦才終於緩緩抬起了頭,看向楚行舟:「阿楚......」
楚行舟垂眸,發現黃尚苦的眼睛中有數條若隱若現的血絲——那分明是尚未完全消散下去的跡象。
「嗯。」楚行舟不動聲色道:「怎麼了?」
「我好累。」
楚行舟聞言思索片刻,隨即在他懷中坐起來,環抱住了黃尚苦的腰:「那就歇一會兒,慢慢來。」
「好。」
楚行舟將下巴靠在黃尚苦的肩頸處,雙臂摟地很嚴實,緊緊貼著對方的樣子好像是要將自己全身的溫暖都給予面前這個人。他怕自己尚不夠暖,化不開對方的心;他怕自己不夠聰明,讀不懂對方千百年的世界。
良久,黃尚苦方哼哼唧唧有了動靜:「楚兄,你真好。」
楚行舟無奈笑道:「從今以後,不要說我好。」
「為何?」
「我聽不慣。」
「哦..好吧。」黃尚苦倒也沒追究到底,他下巴抵在楚行舟肩胛骨上,喃喃道:「我方才在想,倘若你當初答應了那個人,那你還會要我嗎?」
「答應他的不是我。」
「可他認得青溟君的相貌,萬一日後你們二人相見,他——」
「那就不要見他。」楚行舟隨性道:「我只要你一個。」
黃尚苦知他在玩笑,卻也笑起來:「此話當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可他身上如果有案件的線索,該如何?」
「條條大路通羅馬,這條不行換一條。」
「羅馬?此話何意?」
楚行舟一噎,道:「羅馬是一個古城,現在已然不存在了。這話的意思就是——辦法總會有的,這條路走不通,我們就找另外一條,總能尋到目的地。」
「船到橋頭自然直?」
「嗯,就是這樣。」
「楚兄博聞強識,飽覽群書,著實令人敬佩。」
楚行舟摸摸鼻子,偏過頭:「這是我們家鄉那邊的俗語,不要說是黃兄,就算是此間整個世界,聽過這句話的也恐怕沒有幾個。」
「是楚兄在崑崙幻境中的家嗎?」
楚行舟一愣,方意識到自己失了口——是啊,他在這個世界,何曾有過家鄉......
「嗯。」
「幻境中的世界想必很好,楚兄已然將它當做了家鄉。」
「其實,也不總是美好的事情,不過是我下意識如此想罷了。」
黃尚苦眼睛一眨不眨地獃獃看著前方,眼神混亂。他們二人此刻面對面擁抱,距離貼的極近,楚行舟甚至能感受到對方不斷跳動的脈搏。
「若是我當初同你一起入了幻境,楚兄是不是會將我看得更重一些?」
楚行舟一愣,隨即放開了手,蹙眉看著黃尚苦。
「對不起,我不該如此問的。」黃尚苦下意識道歉,卻在須臾間被一雙溫熱細膩的手掌托起了臉頰。
「黃尚苦。」楚行舟看著他,珍而重之道:「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或者說,我活的地方,就是我的世界,而你是這個世界的太陽。我不管曾經的青溟君和南明君之間都發生過什麼,我只知道,現在抑或是未來,黃尚苦都是楚行舟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一直,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