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密林鳥忽鳴
「除非被拒絕,否則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就像塵封了千年的石匣在一瞬間被人撬開,曝露在陽光之下,無處可藏;就像積厚了數丈深的冰層被一朝打破,碎成渣滓,消失不見;就像是四處飄零的殘破風箏意外找到了牽線,從此無懼雷雨,落地有根。石破天驚之後,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風光。
黃尚苦怔怔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他微張著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一座沉寂了萬年的荒山忽然之間被輕聲細語劈成了兩半,流出些汩汩溫暖的鮮血來。猝不及防的血肉在頃刻間受到熾陽的烤灼,□□著發出轟鳴巨響。
楚行舟就這樣安靜的看著他,等待剖白的回應。
長劍停在半空,因靈力來源的不穩定而略微有些抖動。
許久之後,黃尚苦終於顫了睫毛,開口直直道:「阿楚...」
這一聲似乎是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話音剛落,黃尚苦整個人便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傴僂著身子低了下去。他把頭靠在楚行舟的肩膀上,汲取著重新起身的力氣。
楚行舟手臂繞道他的後背上去,輕輕拍著。或許是火山噴發后的平靜讓人精疲力盡,他漫無目的地拍了一會兒,突然隨手拿過對方的一撮髮絲,纏繞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而後又不動聲色地把黃尚苦的頭髮絲一縷兒一縷兒打上結,神情認真,動作和緩,樂此不疲。
「阿楚,你在做什麼?」黃尚苦悶悶的聲音傳來。
楚行舟手指一頓,溫聲答道:「在抱著人。」
黃尚苦沒由來老臉發紅,磨蹭著放開他,道:「謝謝你。」
「南明君都把家底兒給我了,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
「不是。」楚行舟無奈道:「我開玩笑的。」
「哦。」黃尚苦將他身上被弄亂的大氅重新整理好,準備收拾收拾站起,卻並未成功。
「......」
「腿麻了?」
「...嗯。」
楚行舟笑起來:「我拉著你。」
黃尚苦抬眸伸手,只覺得楚行舟在陽光下亮的耀眼。他忍不住揚起嘴角,並未記得修行之人從不畏懼腿麻這一事。
及至落地,黃尚苦仍未從飄飄欲仙的大喜中回過神來。他這輩子何曾遇到過這樣幸運的事,因此一時之間欣喜若狂,倒顯得沒頭沒腦了。
楚行舟拉著他的手,從山坡密林中走下去。一路上還要提醒身邊某個傻大個兒注意腳下,不要被石頭絆了腳。
他這一提醒雖屬於隨口之責,但在黃尚苦看來,卻是親人關心的體現,他一激動,腦內充血,竟樂嘻嘻、傻乎乎地更甚了。
「方才在天上看時,沒發覺這林子如此密實、山路如此之遠。然而現在看來,卻不知我們天黑之前是否能順利到達山腳的鎮子了。」
「阿楚累了嗎?我背你走吧。」
「...不必了。我只是發現,沿途走來,這山上的樹木著實有些太多,倒不像是自然生長出來的。」
「是人為種植的?」
「不太可能。人為種植會講究樹木的高矮、間隔、品種、陰陽喜好。黃兄你看,這沿途的樹參差不齊、高矮不一、種類更是繁雜多樣,有一些根本無法作為木器之用。按道理來講,它們很難共生於這一片天地,因此我覺得有些奇怪。」
黃尚苦蹙眉:「事出反常必有妖?」
「也可能有別的東西。」楚行舟看他一眼,心道:你不就是妖嗎,一隻大妖怪。
「別的東西?」
「牛鬼蛇神,都有可能。」楚行舟看著天色道:「不管如何,先多加留心,總歸不會有錯。」
「好。」黃尚苦快走兩步,跑到楚行舟前面,蹲下身子道:「阿楚,我背你。」
「...」楚行舟哭笑不得:「不必了,我不累。」
「我背你。」
楚行舟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黃兄起來吧,天色不早,我們還要趕路呢。」
「我背你。」
「......」
雙腳離地,膝彎被人托起。楚行舟趴在黃尚苦肩頭,望著枝丫上的樹葉子發神。突然,他好似想到了什麼,瞳孔微睜,只覺寒毛倒立。
黃尚苦立刻感受到了他僵硬的身體,隨即問道:「阿楚?怎麼了。」
「黃兄。」楚行舟發出略沙啞的聲音:「之前我覺得這林子古怪,然而除了樹木多些以外,卻也找不出其他古怪的地方。但是方才,我卻突然發現了一個原因。黃兄,你說現在是什麼節氣?」
「剛剛入冬。」話一出口,黃尚苦便頓了腳步,緩緩道:「可樹上的葉子...」
「嗯,樹林鬱鬱蔥蔥,毫無蕭瑟之感。而且,就算這林子耐寒常青、幽深靜謐,那也不至於能寂靜到如此地步——連一絲蟲鳴鳥叫也沒有。」
他話音剛落,林中便自上而下響起一陣鳥叫——嘎啾、嘎啾。聲音乾脆,穿山入林。
「......」楚行舟摸了摸鼻子:「這一點許是我想多了。」
「我卻覺得很有道理。」黃尚苦笑著停住,將楚行舟放下來,把他拉到自己身前,護在懷中:「無妨,慢慢來,我倒要看看,這林子里到底住著些什麼妖魔鬼怪。」
楚行舟發寒的脊背被黃尚苦暖住,心中的不安在片刻間消失殆盡。他點點頭,道:「而且山腳下就是鹽城邊緣的一個小鎮子,倘若杜大人真的在這裡,那此間有些古怪倒也不足為奇。不管作怪的是何方神聖,只要他出現,那案子的線索便會有機會出現。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倒怕它不肯出來。」
「不出來我們便將他捉出來。」黃尚苦低頭看著楚行舟一扇一扇的睫毛和親切的側臉,突然心中一動,彎腰抄手就把楚行舟打橫抱起來。隨後便像是個搶了親的土匪,忍不住憨憨笑起來,大踏步向前走著。
「!...」楚行舟猝不及防伸手摟住了黃尚苦的脖頸,反應過來后又覺得實在尷尬,於是拍了拍對方放在腋下的手,道:「黃兄,我自己可以走的。」
「嗯,我知道。」黃尚苦低頭看他,眼睛里是盈盈笑意:「但我覺的這樣我更能心安。」
「......」楚行舟垂下了眸子,妥協道:「好吧。但你若累了就把我放下來,本來我也不是什麼身嬌體弱的姑娘,倘若再把你累到,我就更過意不去了。」
黃尚苦應了一聲,嘴角帶笑繼續前行。他抱地很牢固,墊在楚行舟背上和膝彎下的胳膊十分有力,因此完全不必擔心顛簸鬆動的現象。
楚行舟靜靜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只覺得這人真的很神奇,總能給身邊的人帶來無窮無盡的安全感,彷彿只要跟著他,任何困難都能迎刃而解。然而,這個人本身卻是極其沒有安全感的,他會像個孩子一樣擔心被拋棄、被放棄;會渴望別人給予的親情和陪伴;會對一點小恩小惠都驚喜萬分,感激不已。他不會哭著乞求別人留下,只會默默地討好對方,做盡對方喜歡的事,竭盡全力將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而後惴惴不安地等待,等待那縹緲結果的到來。
「黃兄。」楚行舟開口了:「我曾經看到過你身上的鱗片,你也對我解釋過它們顏色的變化規律。可是有一點我很奇怪。」
「是什麼?」
「你曾送給我的手鏈。」楚行舟舉起手來,把寬大的袖子拉下,露出明晃晃的胳膊,指著上面的鱗片道:「可你給我的這片鱗片,是水藍色的。既不是紅色,也不是黑色,這是為何?」
紅繩子掛在楚行舟白皙的胳膊上,鱗片盪悠悠映著瑣碎日光,相得益彰間是別有一番風味的美好。黃尚苦將視線從他的胳膊上移開,道:「取材不同,我身上的鱗片分為黑紅兩種,但頭頂上的鱗片卻是淡色的。」
「為何?」
黃尚苦搖頭笑道:「我也不知,自睜眼始,便是如此了。我只知道,這些淡色的鱗片具有禦寒作用,只要我想,他們就能發熱,倒也很有意思。楚兄想看嗎?」
「想。」
黃尚苦笑起來,低下頭道:「摸摸看。」
楚行舟立刻伸手,摸上了他的發頂:「果然,是熱的——」話音未落,他當即變色:「黃,黃兄!有,有煙!著,著火了!」
黃尚苦早有預料,他趁機抱緊大驚失色、掙扎而起的楚某人,寬慰道:「無妨,這是正常反應。只是會出現白色霧氣而已,不痛不癢的。」
楚行舟驚魂未定,忙道:「這怎麼會沒有感覺,就算沒有感覺,也未必不會對身體沒有影響,快別發熱了!」
「好好好。」黃尚苦笑道:「我收回法力了。放心,已經幾百年都如此了,沒什麼問題的。」
楚行舟蹙眉:「你就那麼確定?這鱗片顏色不同,又生在重要部位,難道只是為了給你發熱禦寒用的?」
「唔...有道理。」
「以後不要隨便拔下來送人,也不要再輕易使用了,你若是冷——」
「我若是冷怎麼辦,阿楚給我暖手嗎?」
「嗯,我給你暖。」雖然楚行舟就算在夏天也是手腳偏涼,但他還是意志堅決地點頭了——不管怎說,先答應不叫他再濫用此術才是正事,至於禦寒的法術,以後還可以學嘛。
黃尚苦卻不知對方如何想,他聞言只是笑著,楚行舟靠在他懷裡,能感受得到黃尚苦胸腔低沉的震動,連帶著他的神經也跟著意動起來。
「我不曾送過別人,只給過你一個。我喜歡送你東西。」黃尚苦輕聲說著:「哦,對了。」他忽得想起什麼:「我的脖頸上也有一個鱗片,顏色最淡。」
楚行舟還在出神,鬼使神差般點上他的喉結:「是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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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