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有位二公子
楚行舟這時還卧在溫暖的錦被裡,眉眼安然、呼吸綿長,不知東方之既白。
黃尚苦輕輕蹲在塌邊,不敢坐上床,怕擾了這人的好睡。他就那麼靜靜地看著這幅仙君安睡圖,直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靜下來。安穩,安穩,一個多麼奢侈的詞啊。他突然希望時間就這樣停滯下來,什麼陰謀、什麼記憶、什麼蒼生,都與他們無關。他只想牽著楚行舟的手,就這樣一直安安穩穩的走下去。不管前路何許,他總是一轉頭,就能看到他。
黃尚苦又忽的想起楚行舟說過的心上人,他眸子里的光漸漸淡下來——是啊,阿楚終究是要去陪別人的。從出生起,自己就是一個人,獨自活在這龐大的世上。沒有人會不怕麻煩、獻身般偉大地永遠陪著他。現如今能得到楚行舟的一句承諾,已然是此生不敢奢想的大喜事了。他俯下身子,輕輕湊到楚行舟耳邊,無聲地喚了句阿楚。
人沒醒。
黃尚苦嘆了口氣,他怕把人吵醒,又怕把人叫不醒。如此這般若有若無地喚了許多次,也不見榻上的人動彈。不過幸虧楚行舟覺淺,他並未讓黃尚苦等很久,再窗外公雞鳴叫的第二聲后,他便已悠悠轉醒。
「黃兄?」楚行舟睜著睡眼惺忪的眸子迷迷糊糊望著眼前人,聲音有些沙啞,「你醒了?」
「嗯。」黃尚苦笑著揉揉他的頭髮,轉身拿過一杯溫水,湊到他略乾的唇邊。楚行舟咕咚咕咚就著他的手兩口喝完,方覺神識回籠。他清醒后看向窗外,轉頭問道:「黃兄,幾時了?」
「還早,辰時三刻。我今日買到了那玉湯齋里的鹹肉粥,聞起來果然鮮香。」
「玉湯齋?我記得昨日去時,他家門口排了好長一隊人,黃兄何時去的?」
「晨間人少,我只排了一會兒就買到了。」黃尚苦湊到他頸間嗅了嗅,鬆了口氣,「還好,沒有血腥味兒了。」他幫楚行舟整理好裡衣,繫緊衣帶,而後從木施上取下一套衣服,道:「今日穿這件吧,外面風大。」
「好。」楚行舟剛要伸手接過,胳膊上便被穿上了一隻內衫袖子。黃尚苦一臉理所當然地給他穿著衣服,看樣子並不覺得此事有何不妥。
......也罷,他想穿就穿吧。楚行舟大清早起床並不精神,不欲多言。況且他也十分享受這種一動不動、任憑處置的待遇。他乖乖坐在榻上,由著黃尚苦一雙手忙前忙后。
楚行舟低眉看著眼前人修長鋒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樑,目光在南明君俊朗的臉頰上描著邊。然而不知為何,他顳顬忽感一痛,腦內瞬間閃過一個片段——汗水、響聲、紅痕、觸感,他沒由來腰間發軟,一下子伸手撐住床榻,這才沒讓自己跌下去。
黃尚苦正低頭給他穿著靴子,並未發現異常。他雙手把衫尾落下,抬眸對上了楚行舟一雙微紅的眼尾:「阿楚?怎麼了,不舒服嗎?要不再睡一會兒吧,現在還早。」
「不,不了。」楚行舟動了動喉結,抓著床板的手指微微收緊,「我的腿有些發軟...可能是睡久發麻了。」
「那我給你按一按。」
「不,不用了。」楚行舟慌忙扣住黃尚苦的手腕,尷尬道:「我待一會兒便好,無需如此。」
「...好吧。」黃尚苦思索片刻後站起身來向面盆架走去,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條打濕的臉帕。楚行舟直直看著他,異乎尋常的沒有伸手接過,而是兀自閉上了眼睛。絹布順著他的眉眼輕輕擦拭而過,留下一張干潔清爽的面容。
楚行舟睜開眼睛,輕聲笑道:「多謝。」
「不必客氣。」黃尚苦折返數次,直到把楚行舟一張臉擦到泛紅后才訕訕住了手,「這應當就乾淨了。」
「......」楚行舟滿臉黑線,「我的臉真的有這麼臟嗎?」
「不,不是!我擔心擦不幹凈...不是,不是這個意思——」
楚行舟看著他語無倫次地樣子忍不住笑出來,他站起身道:「我去凈齒。」黃尚苦聞言立馬拿過一隻齒木遞上去,轉而疊起被子。
楚行舟看著手裡浸泡已久的楊柳枝不禁陷入沉思。
馬車吱呀呀駛過長街小巷,終於趕在午時前來到了鹽城城門之下。楚行舟掀起一角車簾,望見了前方敦實高大的鹽城城關。
「阿楚,馬車到了這裡就無法進去了,我們需步行過關。」
「好。」楚行舟扶著黃尚苦伸過來的手,彎腰跳下了馬車。
黯淡的天空壓著沉雲,高高籠罩在城牆之上。排查的官兵嚴肅而無聲,板著眉眼例行公務。楚行舟兩人不多時便踏進了這座計劃已久的城池。寬大平坦的街道、規矩整齊的房屋、潔凈有序的市井,這裡的每一個角落彷彿都在訴說著一個詞——嚴謹。
然而黃尚苦根本沒有心思去觀賞這一切,他四下張望著街邊的店鋪,祈求能儘快尋找一家駐馬店甚至是馬廄。
「黃兄,你看著街上乾淨無味,想必是很少有馬車經過。其實我們步行到杜府也可以,只是要費些時間。」
黃尚苦搖搖頭:「太遠了,我們邊走邊找,盡量還是坐車前往。」
「嗯。」
正話語間,楚行舟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喧鬧和車輪轉動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只見一輛雙頭馬車正向這邊徐徐駛來。馬車上的車夫揮舞著細鞭,沖他們嚷道:「杜侍郎歸城,爾等速速讓路,速速讓路!」
楚行舟眉心一跳,看向乾坤袋——果然那袋子里放著琉璃八寶盒的地方,隔著布料發出了淡淡的微光。黃尚苦二人相視點頭,一個大步攔在了車前。
「吁——————!什麼人?!哪裡來的刁民敢攔杜侍郎的車!」
「小民自西方而來,前往拜會杜府杜大人。但因路程遙遠,租不到馬車,故而想勞煩搭乘杜侍郎的車架前往。」
「大膽!」那車夫哪裡聽過這樣驚世駭俗的言論,他恨不能直接站在車架上指著地上人的鼻子破口大罵,「這是哪裡來的瘋子,快把他趕走!」話音剛落,他便想起來,車轎里的杜公子此番出城是為採買,故而並未帶上護衛。眼下能對外說話辦事的也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真是放肆!杜侍郎的車豈是爾等可以搭乘的!我看你是犯了瘋病,痴人說夢!趕緊走趕緊走!」車夫狠狠甩下一聲鞭子,揮道:「快滾!」
「劉夫,不得無禮。」車轎之內響起一聲制止,從這沉穩紳靜的聲音看,這似乎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
「是,大公子。」
「不知閣下是何人,到杜府所為何事?」
黃尚苦上前一步道:「在下黃尚,攜堂弟前往拜會杜大人。舊年結識,有事相商。」
「皇上?他是皇上我還是皇祖呢。」車廂內一個暴躁驕逸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說你能不能不要總是輕信這些街邊上遇到的陌生人?一次兩次就算了,我這次可不能再由著你亂來了。而且我可沒聽說過父親有什麼姓黃的朋友。」
「是不是父親的朋友,我們帶他們回一趟府不就清楚了。倘若他們所說的是真,那我們也算是給杜府做了一件——」
「別老是杜府杜府的,你又不管家。」他頓了頓道:「是真的就罷了,那要不是真的呢?萬一是什麼別有所圖之人呢?你成天待在家裡哪懂這些事情!反正我不準!」
「阿凌,我們快到家了,搭乘幾步路的事而已,不打緊的。」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杜林你——」
還未等那人說完,車轎的門帘便被一隻素白手掌掀開了。那被稱作大公子的青年探出頭來,朝他們兩人輕輕一笑,溫聲道:「兩位公子,請進來吧。」
「杜林你是不是瘋了!」
「多謝杜小公子。」黃尚苦回眸一笑,帶著楚行舟上了馬車。
這馬車之內倒不如它看上去氣派,楚行舟道謝、彎腰落座后便聽到了其中一人怒火中燒的抱怨聲:「這車內本來位置就小,現在又擠進兩個人,你怎麼想的?杜林我早和你說了租個大點兒的馬車,我們家又不缺錢。為什麼還這麼小?說到底還是改不了一身窮酸氣!租的什麼破馬車!」
那被點名的公子卻不生氣,和和氣氣道:「襄城地處偏僻,這已經是能租到的最大的馬車了,阿凌你且將就一下,快到家了。」
「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阿凌!不要以為你個正妻的兒子就可以對我呼大呼小。自己的位置自己看看清楚,現在是誰在當家!」
杜林聞言住了聲,沖楚行舟兩人微微一笑:「二位要見的想必就是家父,我叫杜林,不知這位如何稱呼?」
「在下林慕,今日多謝杜公子相助。」
「不妨事,我也只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杜府離這裡還有些腳程,二位若是徒步前行,只怕要走到黑夜了。二位既是家父的舊交,我們相助自然是應當。」
「哎哎哎!說什麼呢!這馬車可是我出的錢!怎麼現在受謝的反倒變成你了?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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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陸陸續續不斷有人失蹤,住在後山的一處農戶發現,他家門口的老槐樹上,每日都會出現一根滴著鮮血的黑白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