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意所致，生死相隨
冽冽飛雪的河面上，一葉小舟自西往東逆水而來，船尾立著一個五短身材且鬚髮皆白的小老翁，腰懸一隻和他一樣不知經歷了多少滄桑歲月磨搓的酒葫蘆，一手扶著船槳，一手輕撫頜下那一撮帶著冰渣子的銀須，看似毫不費力的撥動著船槳，小舟便在河面上逆行如梭。
相迎的人站在碼頭躍躍呼喊，神色喜不勝收，千機先生已經好幾天沒來茶社了，眾人苦等數日，今天總算是又盼來一個令人心羨神慕的好故事了。
「白眉銀須半老仙，熏熏半醉游坊間；醒時茶社中堂做，只拿故事換酒錢。」千機老頭慢條斯理地搖著小舟，倒也不擔心岸上殷切盼望的目光能把他這艘嘎吱作響的破船望沉了。
幾度望穿秋水，老頭子的破船終於穩穩靠在了岸邊，大概是因為常年酒不離身，他看起來頗有幾分鶴髮童顏的味道。
「千機先生，您可算來啦。」
數人分工合作，有人手不停歇的去為千機老頭拋錨固定小舟，有人小心翼翼地將他從船上攙扶下來，生怕這副晃晃悠悠的老骨頭稍有失神一腳跨空摔下河去。
「莫急，莫急。」千機老頭或是也擔心會這樣，婉拒了眾人的好心，從小船上輕輕一躍而下落在地上，步履穩如老松。
而此時此刻的茶社內，阿九將茶杯放下，嘴角微微一揚。
千機老頭在眾星攬月般的擁簇下步入茶社，游目四顧的一番后只是微微一怔，而後緩緩在堂中的桌邊坐下。
店老闆見千機老頭落座，立刻從爐子上取來壺嘴冒著裊裊熱氣的酒壺送了上去。
千機老頭凝心屏氣一聞，隨著熱氣絲絲入鼻，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線。
「嗯，上乘的花雕老酒。」
店老闆咧嘴一笑，「老先生厲害，剛釀出的時候就封壇深埋了，算算日子，差不多是有二十年了，先生只管放心的喝，不夠我再給你熱一些。」
「不用啦，每次一壺足夠老夫飲矣。」千機老頭卻無貪杯之意。
「呵呵，那就按老先生說的辦。」店老闆不是第一次和千機老頭合作了，自然不會多勸，說完就退到了前台去，和眾人一樣像個三好學生那般靜靜地坐著。
千機老頭照舊將葫蘆和醒木放在桌上，而後執起酒壺給自己滿滿斟上一杯，細細品了一口后，露出享受的神情，趁著酒的烈勁順喉散出的同時，就見他拿起手邊的醒木輕輕在桌上拍下。
『啪』！力道雖小，醒木聲音卻是清脆有力。
醒木止語后，就聽千機老頭緩緩說道：「話說廬州府有個貧苦人家的窮小子，通武事，每日懸樑刺股讀四書，鑿壁偷光習五經，潛心鑽研聖賢之言十餘載春秋，奈何時勢腐敗之下，乃致窮小子屢試不第，余財用盡之後，難免心灰意冷，本欲一頭跳進秦淮河輕聲，突想起人生中還有一大事未盡，遂毅然轉身離去.......。各位聽客，可知書生意欲何為？」千機老頭說著語氣一頓，賣了個關子。
眾人悶吁一聲竊竊私議，不少人自告奮勇爭先回答，卻始終沒能說出千機老頭滿意的答案。
「只因窮小子思前想後，想自己挑燈苦讀十數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向功名求，奈何廟堂無伯樂，枉負志學讀書人哪。」千機老頭收起關子，慢吞吞接著道，「吃盡萬般讀書苦，尤今仍是稚子身，未嘗過塵世辦點葷腥，倘若就這樣投河死去，對不對得起這滿腹經綸姑且不說，單單這尚存的童子之身，都讓窮小子覺得心有不甘，遂才毅然轉身，直奔了煙花柳巷而去，只道是縱然要死，亦要先沾染一次床笫間的魚水之歡，如此，此生乃可說無憾矣。」
眾人聞言再度哄堂大笑。
「原來還是個色小子。」有人高聲說道，話音一落，茶客聽眾笑意更甚。
「人在窮途飽私慾，花在落時還爭艷呀。」千機老頭美美呷了一口杯中的溫酒。
這句話引人沉思，眾人一度陷入沉默，試問眾生百相，真到了萬般無奈的絕境之時，又有幾個人能做到不被自己的私慾迷了心智呢？
「那也還是個人窮志短的好色書生嘛。」聽客各心各意，自然還是有人堅持自己的看法。
但是更多的人選擇繼續沉默，這些人多是老客居多，都知道千機先生的故事肯定沒有眼前的三言兩語那麼簡單，更精彩的還在後面呢。
「莫急，莫急，且聽老夫繼續說，呵呵。」沉寂須臾后，果然又聽千機老頭緩緩道，「時人莫小池中水，淺處無妨有卧龍。」
眾人神色變得激昂，知道最精彩的轉折處就要來了，紛紛潛心靜氣，眼巴巴地看著千機老頭。
「千機先說快說啊，窮書生後來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他去青樓了嗎？」有耐不住性子的年輕人催促道。
有人注意到千機老頭桌案上的酒杯空了，急忙上前將他滿上，千機老頭也不謙虛，撫須一笑后，講開了接下來的故事，大致是這樣：
窮酸小子在前往青樓的途中，遇到一位姑娘在城中設立粥鋪給貧窮的災民布施，只見姑娘薄紗遮面，風姿綽約，窮小子被迷得駐足不前。
就在這時，忽聞軍卒走街通報，城外有大股叛軍來襲，人群大亂，紛紛四下驚走，有人慾在慌亂中對布施的姑娘行圖謀不軌之事，情急之下，窮小子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擊退了賊人，護得姑娘周全的同時，自己也落下了滿身傷痕；望著打落一地的粥食，窮小子調笑道：「姑娘，本想向你討碗粥吃的，現在看來，這碗粥姑娘得先欠著我了。」這位姑娘卻也是古靈精怪，慢條斯理的回道：「眼下外有韃虜犯邊，內又烽煙四起，局勢動蕩不安，公子空有一身好武藝，不圖思恩報國也就罷了，怎麼反倒是向小女索要起一碗粥飯來了？可惜小女子是男兒身，若不然定要學那花木蘭買馬置鞍，奔赴戎機，滌盪亂世腥臊，讓天下人都能有一口裹腹的粥飯吃，再不受世道離亂之苦。」
這口齒伶俐的姑娘一語道醒夢中人，一席話說得窮小子如醍醐灌頂，頓然大悟，想自己雖文試不成，卻還有一身家傳絕學在身呀，自己為何不依姑娘所說那樣轉而棄筆從戎，奔赴疆場，將自己所嚮往的功名在馬上求來呢？
接下來養傷的日子裡，窮小子和這位姑娘互生情愫，他們相愛了，倆人經常一同在城中喝湯吃面，在小樓品茶論道，聽窗外細雨綿綿。
就這樣度過了一段十分美好的時光后，窮小子傷勢痊癒，姑娘變賣了鑲金嵌銀的飛鳳發簪，用換來的銀兩給他買了駿馬和銀槍，在桂花樹下送別了窮小子。
窮小子果然不負姑娘的厚望，在戰場上奮勇廝殺，作戰果敢，很快便從一名騎卒升至統領一軍的將軍，在他的率領下，叛軍節節潰敗，一路向西逃遁。
一年過去了，又到了桂花飄香的季節，窮小子率領的軍隊也完成了皇帝交付的使命，大軍凱旋而歸；朝堂之上，皇帝龍顏大悅，問他要什麼賞賜，他卻只是怔怔的看著皇後娘娘頭上鳳冠上的鎏金梅花寶頂簪發獃.........。
窮小子謝絕了十二轉的策勛和百千強的賞賜，帶著懷中的鎏金梅花寶頂發簪不日就離開了京城，一路朝心中挂念的地方策馬狂奔，只想快些見到闊別已經的心上人兒。
殊不知天道不公，命運弄人，此刻的廬州府已經被另一股叛軍攻陷了，周邊村莊也被屠戮一空；心急如焚的回到故地，曾經的小樓只有一箭的距離，窮小子卻再也邁不動步子了..........
桂花樹下，窮小子抱著姑娘的屍體嚎啕大哭，悲痛欲絕，他將姑娘的屍體埋葬在了桂花樹下，然後又將小樓付之一炬；「心慈，你走得慢些，子尤這就來陪你了。」說罷，窮小子拔劍自刎在姑娘墳前，只願黃泉路上，兩人能再度相隨作伴，從此再也不受分離之苦。
戰亂平息之後，窮小子和這位姑娘的故事被人編做故事戲曲，經久不息地傳唱在廬州府，百姓自發將二人合葬一處，立起將軍祠，每年清明中元等日子，都有人前來祭悼，香火從未間斷，而那棵桂花樹，每年的花香也是分外濃烈。
......................
故事說完了，千機老頭面前的酒壺也空了大半，他沒急著拍醒木，而是神態自若地將杯中酒水飲盡，接著將酒壺裡剩餘的酒水倒進了葫蘆裡面。
眾人不語，皆在一片沉思中，或抑鬱、或感嘆、或悲傷、或心有所悟，眾者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