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鶴見川所處的那個時代,有一小部分的人類,擁有者類似於「超能力」一樣的能力,這種能力被稱之為「異能」。
武裝偵探社就是一家由異能者為主力構建起來的異能組織。其核心支柱,即為擁有著「一眼看穿所有真相」的、名為「超推理」的異能的江戶川亂步。
異能和異能者並不算是多麼陌生的辭彙,但是鶴見川還是第一次聽說鬼也有異能的。
「鬼也有不同的種類,其中有一種鬼能夠使用特殊的「血鬼術」,也被叫做是『異能的鬼』。這種鬼比起一般的鬼要更加強大,吃過的人也更多。」善逸顫顫巍巍地給鶴見川做了科普,哆嗦著拔出了刀,緊握在手裡。
「這個鬼鬼祟祟溜來溜去的鬼,好像能通過所有的門到達不同的房間里。」不動注意著四周的動靜,眼角還帶著些微醺的紅,「膽小鬼!看著點背後!我可不想又被偷襲。」
「啊……哦……」
善逸握著刀的手不停地發著抖,但還是和不動一前一後把鶴見川保護在了中間。他打定了主意,只要面前或者是左右兩邊的門有什麼動靜,他就立刻拖著鶴見川躲到不動背後去。要讓他偵查也是迫不得已的了,但是戰鬥這種事果然還是讓不動上就好了。
「我說,我們把拉門全都破壞掉不行嗎……」鶴見川抓著不動後背的衣服,緊張兮兮地問道。
「拉門只是個象徵而已,只要門框的結構還在,就算把門板全部拆掉也沒用。」不動行光早就試過了這個方法。
「哦……」
鶴見川縮了縮腦袋。
——咔噠、
左側的拉門忽然發出了一聲輕響。
「咿!」
鶴見川和善逸立刻就縮到了不動的背後,然而在那一聲輕響之後,那扇門就沒了動靜。
「誒?」
鶴見川下意識地茫然出聲,房間里陷入了一片寂靜,如同一潭死水般沉寂。鶴見川屏住了呼吸,也聽不見不動和善逸的呼吸聲。整座宅子好像都變得空蕩無人、毫無聲息。
不見天日的昏暗房間里,空氣滯塞地流動著,好像是一片黝黑沉沉的沼澤,厚重地包裹著屋內的人。
鶴見川不敢呼吸,更不敢出聲,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注意著周圍的動靜,做好了隨時躲起來或是逃跑的準備。
咔噠——
又一聲輕響,這次是背後,但卻不再是一聲即止。拉門刷的一聲被推開,鶴見川明智地沒有回頭看一眼,蒙頭就往前湊,和身前的不動換了個位置。她聽見了刀刃和什麼東西摩擦的聲音,呲拉刺耳,那是來自險而又險地抬刀僥倖擋下了鬼一爪子的善逸。
一擊未中,身形矯捷的小鬼立刻就后躍退出了房間,拉門哐的一聲合上,不動疾速揮下的一柄短刀斬了個空。
鶴見川看著眼前的景象,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身後就傳來了拉門被打開的聲響,她的心跳好像都停了一瞬,長年缺乏缺乏鍛煉的身體這會兒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躲閃,只覺得背後颳起一陣冷風,毛骨悚然的感覺爬上脊背,睜著湖藍色的大眼睛踉蹌著就要往前傾倒。
不動剛剛為了追鬼,衝到了對面那扇拉門前,離她實在有些遠了,然而離她近的善逸又——
當!
清脆的嗡鳴聲在鶴見川的耳邊響起。
鬢邊一縷蜷曲的黑髮飄落,鶴見川的身體在一時間竟然僵在了原地,她的瞳孔微微顫動著,瞥向了幾乎是挨著自己的耳朵擦過的一柄利刃,刀身上帶著閃電一樣金色的花紋,華麗而不繁瑣。
身後驟然爆發出一聲尖利的哭喊,幼女的鬼大聲哭了起來,鶴見川的鼻間聞到了一縷血的氣味,但卻不像是人血一樣帶著點鐵鏽的味道,而是奇異地夾雜著一股腐肉般的微臭和雨後露珠的清澈。分明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氣味,卻詭異地融在了一起。
「疼!疼!疼————!!!」
就像是個普通的小女孩一樣,鬼嚎啕大哭著。
鶴見川的雙眼朝前看去,善逸的臉上帶著掩不住的驚恐和強撐的鎮定,手裡的刀還在抖著,簡直讓鶴見川覺得刀刃下一刻就要劃破她的臉了。
嘴巴抖了半天,善逸吐出了幾個意味不明的語氣詞,最終眼白一翻,一下子暈了過去,手裡的刀也砸在了鶴見川的肩膀上,還好撞上肩頭的是刀背,沒有讓她受傷。
——「低頭!」
大喊了一聲,不動跨出一大步,執刀飛身躍起。鶴見川立刻抱著頭蹲下了,一道影子從她的頭頂掠過,繼而身後便響起了混亂的打鬥聲,以及女孩的哭喊。
鶴見川費力地拖起暈倒的善逸和他的刀,試圖縮到牆角離戰場原些。但她好不容易才把死沉的善逸拖出了三四步遠,眼前忽然一花,大腦像是被砸了一下一樣,陷入了一瞬的恍惚,視野里的東西好像上了一層奇怪的濾鏡,變成了抽象的黑白線條和色塊。
她曾經有過一次這樣的體驗,是不動在幫偵探社解決一起委託時出現的,那是一起涉及到了黑幫的委託,不動在追捕犯人團伙的時候遇上了槍炮的襲擊。那是不動第一次對上有組織的熱武器攻擊,防個不及的他第一次受了那麼嚴重的傷。
鶴見川猛地抬起了頭,落進視野里的是被鬼抓傷了手臂的不動,以及趁著這個破綻而脫身、朝他們撲來的鬼。
還帶著鮮血的爪子下一刻就要扎進她的眼裡,穿著和服的鬼面色猙獰,再無孩童天真爛漫的模樣,大張著的口中能清晰地看見可怖的尖牙。
鶴見川狼狽地矮身想要躲過這一擊,卻腳下一軟直接倒在了地上,抱著善逸滾出了幾步遠,從那扇之前被女孩撞破的拉門,直接滾到了屋子外的走廊上。
『糟糕!』
前後都是房間的門,還和不動隔開了,鶴見川心下大叫不好,嘴巴卻緊抿得發白,緊張的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了。
眼見著一爪子沒中的鬼立刻就掉頭要朝繼續朝他們襲來,鶴見川拽住了善逸的胳膊,想要先離開這個正對著兩扇門的位置。
不動手中的短刀也已經離鬼只有兩步之遠,即使來不及直接砍下她的脖子,但只要刺中一刀,鬼揮下的爪子就不至於給他們留下致命傷。
思緒在瞬間轉過了百回,鶴見川狠狠心一閉眼,咬緊牙關將善逸朝邊上推了出去,自己也朝前一滾。
木屐踏過了門框,鬼的身形消失在了空氣之中,不動行光手中的刀又一次刺了了個空,他立刻嘖了一聲抬頭看向了走廊對面的房間,同樣僅剩下門框的房門裡,憑空踏出了穿著和服的小女孩,尖銳的爪子毫不遲疑地就要朝地上的鶴見川和善逸而去——
「雷之呼吸·壹之型——」
「雷霆一閃!」
狹窄而昏暗的走廊里恍若有電光閃過,濕氣被雷電的高溫灼干,空氣中似乎都充滿了雷電劈下的焦味和熱意。
金黃的袖擺飛揚,金髮的少年緊閉著雙眼,手中的刀劍宛若從未出鞘過一般,已經再次靜靜地躺進了簡潔而精緻的白鞘中。
「……咳、」
小小的頭顱滾落在了地上,血紅的眼眸正對上了鶴見川的眼睛,穿著紅白條紋和服的身軀向後倒地,一隻小巧的木屐脫了腳,掉在了地上。
「餓……」
女孩的嘴巴還在張張合合,聲音很輕,氣若遊絲。
「餓……」
從被切斷的脖頸處開始,她像是被火燒著的紙人一般,邊緣一點點的捲曲、腐朽、變黑,然後粉碎成灰燼。
「餓……」
沒有被殺死的震怒或驚懼,也沒有質疑或是懺悔,名為奈奈子的、幼小的鬼,一聲聲地呢喃著同樣的話語,她望著鶴見川,卻又好像不是在望著她。雙眼裡的血色漸漸地褪去了,顯出了與正常人類無異的眼白,以及一雙圓圓的、天藍色的瞳孔。
「……餓。」
她留下了最後一個音節,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
——萬世極樂教內。
「咦?」
忽然感覺到了些什麼,斜倚在裝飾華麗的柔軟卧榻上,童磨睜開了雙眼。
那是一雙極其少見的眼眸,瞳孔里像是碎著彩虹一般,流轉著七彩的光芒,就像是舶來的琉璃瑪瑙一般璀璨剔透。
「教主大人?」跪坐在卧椅下方的一個教徒輕喚了他一聲,手中搖著的羽扇動作更輕了些。
「啊,沒什麼。」童磨微笑著回答她,面容和藹溫柔,俊美的臉上帶著神明愛憐世人般的慈愛,但那雙美麗的瞳孔里,卻沒有任何溫度達至眼底,「只是又聽見了一個信徒的祈禱。」
「那是一個勇敢又懂事的女孩兒,她還那麼年幼,但即使父母離開了家中,也還帶著弟弟努力地生活著、等著他們回家呢。」
「——多麼可憐的孩子啊。」
他似是無比憐惜地感嘆道,彩色眼眸中落下了兩行清淚,悲憫地微蹙著眉心。
「教主大人,您一定能夠拯救這個孩子的!」教徒起身跪伏在榻下,語氣間滿是熱烈的信服之意,眼底隱隱約約地閃動著狂熱的光芒,「教主大人必將帶領吾等前往極樂——!」
她振臂高呼,對著榻上的童磨拜了三拜,額頭叩在厚厚的地毯上,結結實實地發出了三聲沉沉的悶響。
「當然、當然!」童磨執起床頭的一柄摺扇,用扇面擋住了下半張臉,篤定的話語為教徒注入了更多的信念之力,「那個孩子應該要被拯救,她是多麼愛自己的家人啊,愛她的父親、她的母親,甚至是她那還在襁褓中的弟弟。分明還只是牙牙學語的嬰孩呢,可她卻能和她的弟弟心意想通……」
「……多麼令人感動的親人之愛啊。」
他像是極為動容一般地低聲慟哭了起來。
*******
童磨仍記得六十年前,那個被她變成鬼的、名為奈奈子的小女孩。
他自誕生起就並非凡人,生來就較他人聰明許多,又有著一顆極為「良善」的心腸,也因此,哪怕是在變成了鬼之後,他也依然是極樂教的教主,傾聽可憐的人們的悲慘遭遇,為他們帶去救贖。
自然,像他這樣完美地如同神明一樣的人,記性很好,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六十年前,這個國家西部的某個地方,發生了一場罕見的飢荒,先是大旱,然後又是暴雨,許多城鎮顆粒無收,僅能靠著往年的存糧度日。但對於一些更小的村子來說,一年的顆粒無收,就代表著他們一年的食不果腹。甚至於,還有更可憐的偏遠小村,因為暴雨而導致了山洪,道路阻塞,連外出去其他地方謀生也做不到。
萬世極樂教是為了將可憐的人們從悲慘的人生里「拯救」出來而創建的,因此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身為教主的童磨自然也就起身前去了飢荒的村鎮,收服了更多的信徒。
童磨就是這途中,在某個極其偏僻的山村裡見到了還是人類的奈奈子的。
那個村子是個很小又很偏僻的村子,想要前往外頭,必須要通過一段山路,然而在連綿的暴雨里,那段山路早就被衝垮了,山崩的落石更是完全堵住了通往外界的路。普通人想要進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必說是在這種天災未平的時節了。
但是童磨不是普通人,他甚至不是人,而是一隻鬼,一隻很強的鬼。所以靠著自己的血鬼術,他幾乎是纖塵不染地進了山,來到了那個小村子里。
村子里幾乎沒有多少活人了,苟延殘喘的村民們看起來也並不怎麼好吃。童磨隨處逛了逛,很快便被一陣奇異的香味所吸引。
那是一種比「稀血」還要美味的香氣,屬於鬼的本能讓他很快就找到了香味的來源,然後,他便看到了一副極為美麗的景象。
還是人類的、六歲的奈奈子,正在吃自己更加年幼的弟弟,小女孩的臉上帶著的是恍若陷入仙境一般的甜蜜笑容,瘦可見骨的雙手和臉頰上沾滿了血肉,而那個一歲的男孩,他乖巧的躺在姐姐的懷裡,半邊身子都已經血肉模糊,露出了森森白骨,但臉上卻還帶著極其祥和的微笑,簡直不像是個嬰孩。
童磨在一瞬間便頓悟了。
這個男孩,是個和他相似的存在,他們都自出生起就註定與其他人不同。
人類是多麼的可憐啊,他們愚蠢而又弱小,永遠都無法逃出束縛住他們的悲慘命運。幫助這樣可憐的人們、讓他們獲得幸福,童磨認為自己是為此而降生於這個世上的,同樣的,他也認為,這個男孩也是為此而降生的。
在他小時候,曾聽說過這樣的一個故事:為了讓可憐的鴿子不被飢餓的老鷹吃掉,也為了飢餓的老鷹不因為無肉可吃而餓死,慈悲的佛祖決定割下自己的肉喂鷹,他取出了一個天平,一端放上鴿子,另一端放上了割下的自己的肉。當他割下自己的最後一塊肉時,天平的兩端終於平衡了。
這個年幼的男孩,割下自己的肉,餵給了自己的姐姐奈奈子。他和故事裡的佛祖是不一樣的,即使他不將自己餵給姐姐,他的姐姐也不會有「鴿子」可吃。然而他和故事裡的佛祖又是一樣的,他是那樣大慈大悲的心腸。
——「姐姐,請吃掉我吧。這是我的願望、我的請求,所以請不要為此而難過自責。」
童磨想,這個男孩和他一樣,是生來就該拯救世人、成為神明的存在,但他們又有些不一樣,他生來就不理解「感情」一詞,但這個男孩生來就擁有這世上最深的「感情」。如若這個男孩能夠活下來,必然會成為和他相對應的、另一種什麼「神明」。
然而也因為這極深的「感情」,這個男孩今日便要夭折了。
童磨望著這對姐弟,一個眼中滿含痴狂、一個眼中儘是慈悲,他想起了自己與自己的教徒,在他將教徒們送去極樂之時,也是這樣的一番極致的美景么?
他怔怔地落下淚來,決定幫一幫他見到的這第一個「同類」。既然這個男孩是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夠沒有負擔的活下去的話,那麼他便來幫他達成這個願望吧!
「小妹妹,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鐵扇半掩住了咧開的嘴,童磨耐心地對小女孩問道。
女孩被他的話從美妙的幻境中喚醒,她獃獃地抬起頭,瘦削的臉上沾滿了鮮血,一雙天藍色的瞳孔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我想要吃飽肚子。」
她細聲細氣地說道。
「好喲~」
「想要和陽一起在家裡,等爹爹和娘親回家。」
「可以喔。」
「還要……一件新的衣服。」
她彎下眼睛,笑了起來。
「弟弟的血把衣服弄髒了,爹爹娘親回家看到一定會罵我的。」
「當然,這個也沒問題。」
童磨笑容溫柔地看著她,對她伸出了手。
「那麼,讓我先把血分給你吧。」
「——可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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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奈子的弟弟和童磨本質上其實是不一樣的
這個孩子是真的有「神格」,所以他聞起來才會特別特別好吃
不動是付喪神,身上也是有一部分神格的,所以奈奈子才會覺得不動聞起來「和弟弟一樣好吃」
如果奈奈子沒有因為「想留在家裡等父母」,而一直留在這個人口不多的小村子,她得到的血和吃掉的弟弟的血肉,足夠讓她再輕易吃掉很多的人,然後成為上弦
但是奈奈子在因為餓昏頭吃掉弟弟之後,其實精神就已經崩潰瘋了,所以她不可能離開家裡,她把自己永遠地鎖在了這個用血鬼術製造出的、叫做「家」的巨大迷宮裡
六十年來她沒有踏出過一次家門,但是她的願望之一是「想要吃飽」,因此童磨偶爾會送點好吃的人過去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