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先生,您確定要這麼處理她的記憶並將她喚醒嗎?」
「嗯。」
在這兩個陰暗的聲音與渾身上下不知從哪來的電擊般的痛苦中,王洛兮帶著一頭冷汗睜開了雙眼,可她卻驚愕地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見。她恐慌地在眼前上下晃著雙手,眼中卻仍舊一片黑暗,不是那種深夜裡光線稀少的黑,而是「光」根本不存在的永暗。
她難以置信地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摸向雙眼所在之處,摸到的,卻只是一雙用來撐起眼眶的假眼珠。
腦袋一悶,心沉入谷底。
「兮兮?你怎麼自己跑到後院來了?」王洛兮認出來了,這是媽媽的聲音,可她卻一點都想不出這個聲音后的那張臉是什麼樣的。她的頭有些疼,越是努力去回憶,就越疼。
她放棄回憶了,將注意集中到了眼前。她發現,自己竟然通過傳入雙耳的聲音,準確地聽出了媽媽所站的位置,乃至媽媽小跑向自己時的每一幀動作。
聽力極度靈敏,難道自己失明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嗎?她搜索著混亂的記憶,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包括失明的原因,包括自己現在在哪。
「欸你慢些,」一雙手扶住了試圖站起來的王洛兮,「是想出去散散步嗎?先等等,我去把冰棍叫來,讓它帶著你。」
冰棍,好熟悉的名字,導盲犬?
王洛兮是猜出來的,記憶本身沒有半點有關這隻導盲犬的碎片。
不一會兒,伴著聲興奮的哼唧,一個毛茸茸熱乎乎的東西跑了過來,它乖乖地坐在王洛兮的腳邊,用濕漉漉的舌頭舔起了她的腳踝。一根繩子被遞到了王洛兮的手中,繩子有了牽引力的瞬間,那被喚作「冰棍」的狗狗安靜下來了。王洛兮的本能告訴自己,狗狗已經乖巧地站起身,全神貫注地等著自己的命令。
有著和導盲犬相處的本能,卻沒有記憶,為什麼?王洛兮不知道,她決定通過激發更多的身體本能,來喚醒那些失蹤了的記憶。
憑著刻入靈魂的感覺,她張開了嘴,正要說出那個熟悉的口令,可一聲足以劃破暗夜的尖叫,卻劃破了王洛兮眼前的黑暗。
黑暗不再黑暗。
王洛兮看到的第一縷光,是暗紅色的,她看見了天空中掛著的那半輪暗紅殘月。緊接著,她看見了在這怪異月光下屍氣瀰漫的自家庭院,或者說,下意識中覺得應該被稱為「自家」的庭院。她看見了對著某個方向狂吠的冰棍,而在那個方向站著的,是媽媽,又或者說,是曾經被自己喚作媽媽的生物。
「媽媽」已經看不出人形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從她的右手起向上湧進,所到之處血肉混雜、翻滾著,不到半秒鐘便從最初那令人作嘔的黑紅混雜物,變成了半截千穿百孔的白骨。黑色的不明物還在不斷向上侵蝕著,「媽媽」的掙扎並不能讓它們有半點頹勢。
黑色吞噬了「媽媽」的右半身,黑色在「媽媽」體內穿梭,從表皮到結締到肌肉再到骨頭,一點點地,一點點地……
王洛兮的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一樣,身體一動不能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看著「媽媽」的臉從最初的完好,到血肉模糊,再到一具滿目瘡痍的骷髏。
啪嗒,僅剩的完好左手掉在了地上。所有的黑色放棄了所剩無幾的白骨,盡數湧向了那隻肉色的手。不到半分鐘,便連手也不在了。
冰棍還在不知恐懼地站在王洛兮身前狂吠著,盡著它作為導盲犬保護主人的最後職責。可那黑色在享用完一頓大餐后,卻並未著急地繼續湧進,而是停在了距離王洛兮不到一米的地方,擺成了一個有手有腳的「人」的形狀。
那個「人」形,似乎對著冰棍做了個不屑的表情。
王洛兮手腳冰冷地站著。
黑色人形怪物化作一把利劍,直指王洛兮的胸膛。
吞噬類,聚生麥考族。
生死瞬間,這個,卻是回蕩在她腦海中的唯一念頭。
——————
「呼——」
王洛兮長吐一口氣,猛地睜開雙眼。
這一次,她是真的睜開了眼睛。
前一秒,入眼的還是她自己壓在被子上的左手,可下一秒,擺在眼前的就變成了一堵白色的牆。床還在身後距離她兩三米遠的地方,被子還保留著睡著人時的形狀。
瞳孔猛地放大,王洛兮意識到了些什麼,她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將再次睜開的眼睛對焦在了自己的右手上,那兒,整隻手就像卡殼了的古老二維視頻一樣,時隱時現,每次出現指頭的位置都與之前不同著。
王洛兮又深吸了一口氣,極力平復著加速的心跳,等到那頭腦充血般的脹痛感消失后,定定神再度看向右手時,手便已經與常人並無兩樣了。她將肺部的空氣極力吐空,從手上收回目光,轉過身,慢慢走到床邊,神色複雜地看著現在已因人的離開而塌下來了的被子,不知道在想著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又抬頭望了眼四周看起來並無異常的牆角,擰起了眉頭。
竟然在這地方做噩夢,導致能力失控瞬移,得趕快找個機會把禁閉室的監控處理一下了。王洛兮在心裡呢喃著。
類似的夢,王洛兮已經做過上百遍,儘管夢中的細節不盡相同,但最初的對話與電擊的痛苦、期間的失明與最後死於吞噬類麥考族的媽媽,這幾點卻從來沒變過。王洛兮覺得自己的世界很混亂,可混亂的與其說是世界,倒不如說是這些記憶與夢境糅雜在一塊兒分不清你我的東西。
她的記憶並沒有缺失,也沒有模糊不清,她知道她自己是生於長於這個在麥考族進犯下,人類屈居一角的時代的人。現在是麥考218年,她的父母在她小時候,就像夢裡那樣,成了麥考族的盤中餐,而她也是向夢中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的。這也是為什麼,現在的她,是這西北要塞里一名大尉軍官。
可是,她卻也偶爾會做一些遙遠的夢,夢見一個遙遠的無憂無慮的時代,一個只存在於因為後來的大災難而所剩無幾的史書中的時代。那兒,沒有高新的科技,卻也沒有讓人絕望的麥考族。那裡的她,沒有雙眼,爸媽關係不合,可她至少不是一個人,有著好好活著的爸爸和媽媽。
她為什麼會夢到那些?它們與那段對話又有什麼關係?她的記憶被人篡改過嗎?是那個被稱作「先生」的人嗎?紅級貴族?為什麼?
還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瞬移。
揉著有些脹痛的腦袋,王洛兮再次嘆了口氣。
在這前所未有的危機下,比起去想些有的沒的,解決眼前的事兒可要緊迫的多。
這麼想著,她收回了思緒,扣好領子,系好腰帶,穿上外套,習慣性地伸手捋向肩章,卻恍然意識到,因為自己犯的事,包括肩章與手環在內的,但凡象徵身份、級別或與外界聯繫的東西,都早在昨天被沒收了。
看著光禿禿只剩下個白印子的左手腕,看看沒了肩章胸章貝雷帽,怎麼穿怎麼變扭的軍裝夏常服,再看看這光禿禿地像是回到了落後古代的禁閉室,王洛兮嘆了不知道今天的第幾口氣。
律師呢,那傳說中部隊給自己派的律師呢,不是說今天早上來的嗎?難不成接受完了昨天那憲兵隊調查,自己連律師都見不上一面,就要被扔進軍事法庭了?
王洛兮正這麼在心裡嘀咕著,禁閉室外便傳來了腳步聲。
嘴角一翹,王洛兮將手塞進被子里,任由什麼東西順著袖筒爬上了手臂后,理理衣領,竹竿似的筆直站在門口等待起了來人。
——————
「所以,」坐在王洛兮對面的律師科姆利·特魯,頭大地揉著眉心,「大尉,你確定當日違抗軍令的行為是出於自身意識,並未受到任何人的任何干擾與脅迫?」
雙手放在膝上坐得直如標杆的王洛兮,在聽見科姆利的提問后,用力點了兩下腦袋,儼然一副未開化的死腦筋模樣。
「你確定你的仿生機甲毫無異常?負責機甲檢修的後勤隊長——白川杏准尉,證件號EKJ5381002,從未有過任何工作上的失職?」
王洛兮又正經地點起了腦袋,乍一眼看去還是那不闖南牆不回頭的架勢,可實際上,目光卻在科姆利看不清的角度,悄悄地挪向了桌子,百無聊賴地數起了上面的黑色斑點。
「你確定當時在你附近的一位下士與兩位列兵,證件號……」
「沒有!」死腦筋好像爆發了,王洛兮一口喝乾手邊杯子里的水,仰起脖子挺起胸膛,氣也沒喘一口,「和他們沒關係,機甲狀態正常,各小隊配合妥當。違抗防務部直接下達的撤退軍令的決定,是我自己做的,與中隊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倫納基地駐紮中隊只是在聽從我這個中隊長的命令行事而已。」
王洛兮這看起來很不耐煩的回答,卻戳到了科姆利的什麼雷點,只見他陰陽怪氣地來了句:「後勤隊長白川准尉只是個青級公民。哪怕是整個駐紮中隊,公民級別最高的也只是黃級。」指了指王洛兮的個人資料中「公民等級」一欄,又指了指自己左手腕上手環一角的橙色標識,「而你呢,王大尉,你和我一樣,是遠高於他們的橙級,半貴族。」
「是。」王洛兮好像沒聽懂其中的言下之意,用著這軍隊里的萬能答覆用詞回了聲。
科姆利無可奈何地揉起了眉心。
提醒,他覺得自己已經做足了。也不知道這犯了事大尉,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恨鐵不成鋼地點開手環,再次翻看起了都快倒背如流了的資料:
王洛兮,BDN2183086,女,22歲。父親綠級,母親黃級,均於喪生於十五年前的「大入侵」中。本人卻因概率不到萬分之一的基因突變,成了個僅次於皇族與貴族的橙級公民。軍校畢業后,因救過法務部普蘭克上將一命,而被上將破格提拔為其副官。擔任副官三年後,通過測試成為稀有的仿生機甲駕駛員,調任防務部。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特殊背景。
一個運氣好的窮光蛋清高蠢貨。關閉資料,科姆利做出了結論。他覺得讓自己一個貴族支系出身的高級律師,替這麼個死腦筋蠢驢辯護,有種拿著高爾夫球杆打棒球般的可惜。
算了,點到為止就夠了,畢竟部隊為她請自己來,也就只是看在那橙色手環的份上,走個流程而已。
「照大尉你這麼說的話,」換了工作心態的科姆利,從剛才的滿肚子憤慨,變成了現在怎麼看王洛兮怎麼順眼,「違抗軍令,擅自啟用尚未研發完全的機甲微化功能,與麥考族對峙,導致專用機甲高達87.64%的損毀,中隊其餘機甲平均損毀率也超過50%,使得前往倫納基地視察的麥克皇子短期被困基地,面臨生命威脅。這幾個罪名算在大尉你一人的頭上,可不是開除軍籍或者將牢底坐穿的問題。」
「嗯。」王洛兮仍舊是那麼的油鹽不進。
費了一筐口水卻只得來一聲「嗯」,科姆利也算是被氣笑了。他斜著眼睛,撇著嘴角,用下巴指了指門口那倆木樁似的一動不動站著的人,說:「大尉,你看見外面那倆個法警了嗎?」
王愣子又鎚子似的點了兩下頭。
「他們的手環是什麼顏色?」
「紫色。」像是多說幾個字就會要命似的。
「大尉你可清楚,紫色、紫級意味著什麼?」
「沒人權,模擬人。」
「模擬人這種說法其實並不恰當,因為以我們現在的技術,是根本沒法造出任何高等人工智慧的。所以,大家口中的模擬人,實際上都是貨真價實的人類。」科姆利注意著王洛兮的表情,可卻發現自己觀察了一根木頭。
哦不對,木頭還能長蟲呢,她應該是根防腐木頭。
「大尉,」他只好繼續,「你是少有的能夠成功進行神經鏈接操控仿生機甲的人,在被麥考族步步緊逼的現在,部隊少不了任何一個像你這樣的戰士,法庭捨不得將你判進監獄,卻也不可能將你無罪釋放。所以,判決下來后,你會繼續在軍隊服役,但卻會變得與他們一樣,」指了指自己的後頸,「在腦幹與脊柱交接處被植入一個晶元,身體機能被強行改造,手環變成紫色,永遠失去違抗命令的能力,失去人權。」
永遠失去違抗命令的能力,失去人權。
王洛兮垂下了目光,久久沒有將頭抬起。
科姆利以為這是木頭要開竅了的前兆,所以很是期待地在那兒等著。只可惜,他等到的不是木頭開竅,而是木頭的毫無自知之明。
「我有權申請使用免責法案嗎?」抬起眼皮,王洛兮一字一頓地說著。
科姆利被這朵「窮光蛋白蓮花死腦筋」的口出狂言驚得差點沒合上下巴。
免責法案?那可是用錢堆起來的綠色通道啊,把科姆利自己五十年的收入全算上都不一定付得起。她一個平民出身的橙級尉官,哪來的這麼多錢?
只可惜他並不知道,木頭的本質並非木頭,而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