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1
聖誕節的第二天,作家驅車駛過彎彎曲曲的漫長道路,前往阿森斯心理健康中心與比利進行第二次面談。他覺得比利在醫院裡過節情緒一定會非常低落。
作家聽說在聖誕節的前一周,比利曾請求考爾允許他去勒岡市的妹妹家裡過節,但考爾認為他不宜外出,因為他住院才兩個星期。醫院裡的其他患者都有一個短假,所以比利認為,如果他與其他患者的治療並無不同,那麼他也應當享受同樣的待遇。考爾知道比利是在試探他,也知道獲得比利信任的重要性,所以幫他向醫院申請。但考爾很清楚,這是不可能被批准的。
這個申請果然引起了各方的強烈反應,包括假釋委員會、州政府心理健康局和哥倫布市檢察官辦公室。亞維奇檢察官甚至打電話詢問施韋卡特,阿森斯市到底在搞什麼鬼,施韋卡特回答說會去查一查。「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律師了。」他補充了一句。
「如果我是你,就打電話問他的醫生,」亞維奇說,「讓他冷靜想想,在判決兩周后就讓他外出休假,那麼公眾一定會要求針對精神病刑事犯制定新的法律。」正如考爾預想的,申請被駁回了。
作家打開厚重的鐵門走向比利的房間時,發現整個醫院彷彿空無一人。他敲敲比利的房門。
「等一下。」傳出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
門打開了,比利像是剛剛起床。他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電子錶,一臉茫然:「我不記得買過這隻表。」他走到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紙條,然後遞給作家。那是醫院小賣部開具的26美元購物收據。
「我沒買過這塊表。有人花了我的錢,那是我賣畫掙來的,這樣做不對。」
「你可以到小賣部退了。」作家答道。
比利看了一下:「留下來也好,反正我也需要。質量不怎麼好,但是……我看看。」
「你沒買,那會是誰買的?」
他四下望了望,似乎是在查看房間里是否有其他人:「我聽到了幾個奇怪的名字。」
「說說看?」
「凱文和菲利普。」
作家盡量掩飾自己的驚訝。他讀過有關比利具有十種人格的報道,但從未提起過剛才那兩個名字。作家檢查了錄音機以確保它能正常運轉。「這件事告訴考爾了嗎?」
「還沒有,」他說,「我會告訴他的,但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們是誰?為什麼我會想到他們?」
比利說話的時候,作家想起了《新聞周刊》12月18日登載的文章中的一段話:「總之,其中還有一些未解開的疑點……他對受害者提到的『游擊隊』、『殺手』究竟指的是什麼?醫生認為,比利可能還有其他未被發現的人格,其中一些人格可能有犯罪行為。」
「比利,談話之前,我認為我們有必要制定一些基本規則。首先,我必須確認,你對我說的話不會被別人用來傷害你。如果你覺得有些事可能會被別人利用,就告訴我『不要列入記錄』,我會關掉錄音機。在我的檔案里不會有於你不利的材料。如果你忘記說,我會主動制止你,同時關掉錄音機。清楚了嗎?」
比利點點頭。
「另外,如果你有什麼犯案計劃,千萬別告訴我。如果你告訴我,我就得立即向警方報案,否則我會被視為同犯。」
比利彷彿受到了驚嚇:「我不會有什麼犯罪計劃的。」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來,告訴我那兩個名字。」
「凱文和菲利普。」
「這兩個名字對你意味著什麼?」
比利看看桌上的鏡子:「沒什麼,我不記得了。但是,我總會想起『不受歡迎的人』這句話。這可能與阿瑟有關,不過我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作家的身體向前探了下。「給我講講阿瑟,他是什麼樣的人?」
「沒有感情。他讓我想起《星際迷航》中的史波克,是那種在餐廳里一不順心就發脾氣的人。他經常為自己辯解,但如果別人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就會非常生氣。他令人無法容忍。他永遠說自己很忙,許多事情要安排、計劃和組織。」
「他從來不放鬆一下嗎?」
「有時候會,通常是和里根下棋,不過他最討厭浪費時間。」
「聽起來你好像不太喜歡他?」
比利聳聳肩:「阿瑟不是那種你喜歡或不喜歡的人,他令人尊敬。」
「阿瑟和你長得不像?」
「身高、體重和我差不多,他身高6英尺、體重190磅,但是他戴金絲眼鏡。」
第二次談話持續了3個小時。他們談到報紙上曾經提及的人格、比利的家庭以及他幼年時的事情。作家摸索著按照自己的方式收集資料,目前遇到的主要問題是「失去的記憶」。由於比利的記憶有許多空白,因此很難了解他的幼年生活,以及他在過去的7年裡如何被其他人格支配。作家最後決定,雖然他需要增加一些內容,但仍會忠於比利的真實經歷。除了那些未知的罪行外,其他都按照比利敘述的寫。然而,他擔心這個故事的情節存在太多疑問,因此難以成書。
2
考爾聽到辦公室外的吵鬧聲,於是抬起頭來。他看到自己的秘書正在和一位操著布魯克林口音的男子說話。
「考爾很忙,現在無法見你。」
「小姐,我不管他有多忙,我必須見他,我有東西要給他。」
考爾剛剛起身,辦公室的門就被推開了。比利站在那兒。
「你是比利的醫生嗎?」
「我是考爾。」
「你好!我是菲利普,我們認為這個東西應該交給你。」他將文件「啪」的一聲扔在桌上,然後轉身離去。考爾看了一眼,發現那是一個名單,上面列著包括比利在內的10種人格以及其他名字,但最後一個寫的卻不是具體的名字,而是「老師」。
他想追出去,但突然想起一個更好的辦法,於是接通了微波治療室的電話:「喬治,我今天和比利、戴夫(DaveMalawista)約好要進行一次面談,請你幫忙做全程錄像。」
掛上電話,他開始研究那份名單,上面一共列了24個人,其中有很多他不熟悉的名字。簡直難以置信,其他人遇到過類似案例嗎?那個「老師」又是誰?
午飯後,考爾敲響了比利的房門。不久,比利打開了門,滿臉睡意,頭髮蓬亂。「什麼事?」
「比利,我們今天下午治療,過來參加吧!」
「好的,考爾。」
比利隨著這位身材矮小但精力充沛的醫生走出健康中心。他們沿著走廊朝現代化的老年醫學大樓走去,經過自動售貨機,推開微波治療室的門。
喬治已在屋裡等候,錄像機也準備完畢。喬治向比利和考爾點點頭。屋內右側有一排椅子,似乎是為不存在的觀眾準備的,左側的推拉門前擺著錄像機和監測器。比利坐在考爾指定的位子上,喬治幫比利把麥克風掛在胸前。此時,一位黑髮男子走進房間,考爾上前去迎接他。來者是資深臨床心理醫生戴夫。喬治做了個手勢示意錄像機準備就緒,於是考爾正式開始。「為了記錄,請告訴我們,你叫什麼名字?」
「比利。」
「好,比利,我需要你幫助收集一些信息。我們知道『你們』當中出現了幾個新名字,你知道還有其他人嗎?」
比利顯得很驚慌,目光輪流停在考爾和戴夫身上。
「哥倫布市有位心理專家向我詢問有關菲利普名字的事。」考爾說道。他發現比利的膝蓋上下不停地抖動,神情異常緊張。「還有肖恩、馬克或羅伯特等,這些名字你知道嗎?」
比利想了一會兒,眼睛望著遠方、嘴唇嚅動著,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我剛才聽見他們在說話,阿瑟正在和一個人爭論,好像提起了那些名字,但我不清楚。」他遲疑了一下,「阿瑟說:『肖恩的智力並不遲鈍,精神也沒問題,但他天生是個聾子,動作慢。就他的年齡而言,這個狀況並不正常……』自從科尼利亞博士喚醒我之後,每晚睡著之前我都可以聽到持續不斷的爭論。」
他的嘴唇又開始嚅動,考爾使了個眼色讓喬治給比利的臉部來個特寫鏡頭。
「你希望由誰出來解釋?」比利神經質地問道。
「你覺得我應該和誰談?」
「我不知道。這幾天我的腦子一直很混亂,我不知道該問誰。」
「你自己是否可以離開『聚光燈』?」
比利立刻現出驚訝、受到傷害的表情,以為考爾要讓他走。
「比利,我並不是要……」
比利兩眼茫然地呆坐了許久后又開始四處張望,好像剛被驚醒。他扳動著手指的關節,兩眼冒出怒火。
「你已經樹立不少敵人了,考爾。」
「能說清楚點嗎?」
「不關我的事……是阿瑟。」
「為什麼?」
「因為那些『不受歡迎的人』來了。」
「誰是『不受歡迎的人』?」
「那幾個被阿瑟弄啞的傢伙,因為他們已經失去利用價值了。」
「如果他們沒有利用價值,為什麼會存在呢?」
里根瞪起眼睛:「那你讓我們怎麼辦?殺了他們嗎?」
「我知道了,」考爾說,「繼續說吧。」
「我不同意阿瑟的決定,他和我一樣是守護者,我不是什麼事都辦得到。」
「能多談談那些『不受歡迎的人』嗎?他們很殘暴?是罪犯嗎?」
「我是唯一有暴力傾向的人,但只是在某種情況下。」突然,他一臉驚訝地注視著手錶。
「是你的手錶嗎?」考爾問。
「我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一定是比利趁我不注意時買的!我說過,沒有人會偷東西,」他笑了笑,「阿瑟對『不受歡迎的人』態度很堅決,他告訴大家絕不能提起那些人,這是秘密。」
「在此之前,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提起?」
「也沒人問過呀!」
「從來沒人問過?」
他聳聳肩:「可能有人問過比利或戴維,但他們不知情。在未獲得完全信任之前,那些『不受歡迎的人』不會被公開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告訴我?」
「阿瑟開始控制不住了,那些『不受歡迎的人』正在反抗,他們自己跳出來的。名單是凱文寫的,那是必要的第一步。在沒有建立足夠的信任之前,我們對公開這個秘密持保留態度,否則我們會喪失防禦能力。我發過誓不泄密,但又不會說謊。」
「里根,以後會發生什麼?」
「我們會團結起來、同舟共濟,控制好自己就不會再喪失記憶,而且只有一個人擁有支配權。」
「那個人是誰?」
「『老師』。」
「誰是『老師』?」
「他受到大家的尊重,但和普通人一樣,有優點也有缺點。他了解現在的比利,而且他的情緒也會隨著環境而變化。『老師』沒有公開自己的名字,不過我知道他是誰。你要是知道了誰是『老師』,一定又會把我們當成精神病。」
「為什麼?」
「考爾,其實你已見過『老師』的一部分了。換句話說,我們這些人的知識都是『老師』教的!他教湯姆電子知識和逃脫術;教阿瑟生物學、物理學和化學;教我武器知識和如何控制腎上腺素,這樣我就可以發揮最大的能量;他還教我們畫畫,『老師』無所不知。」
「里根,誰是『老師』?」
「『老師』就是完整的比利,但比利自己不知道。」
「里根,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因為阿瑟在發脾氣,由於他控制不嚴,讓凱文和菲利普暴露了『不受歡迎的人』的存在。阿瑟雖然聰明,可也是個普通人。我們內部現在到處都是抗議之聲。」
考爾做個手勢,讓戴夫把椅子拉近。「不介意戴夫醫生參加吧?」
「比利在你們面前會很緊張,可我不會,」里根掃了一眼周圍的電線和設備,搖搖頭,「就像是湯姆的玩具室。」
「能再講講『老師』的事嗎?」戴夫問。
「我這麼說吧,比利小時候是個天才,當時我們是一個整體,可現在的他並不知道這些。」
「那他為什麼需要你呢?」戴夫問。
「我是為了保護比利的肉體而被創造出來的。」
「但是你知道,實際上你只是比利想象出來的。」
里根靠向椅背笑著說:「是有人這麼說過,我也同意這個說法,但比利不接受。比利做事總是失敗,這就是存在『不受歡迎的人』的原因。」
「比利知道自己就是『老師』嗎?」戴夫問。
「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生氣。但是,你和『老師』談話就是在和一個完整的比利對話,」里根又看了看手錶,「花了比利的錢卻不讓他知道,這不公平。不過手錶能讓比利知道自己失落了多少時間。」
這時,考爾問道:「里根,你不認為你們現在應當面對現實,這樣才能解決問題嗎?」
「我沒有問題,我是問題的一部分。」
「如果比利知道他就是『老師』,會有什麼反應?」
「如果他發現了,會崩潰的。」
在接下來的療程中,里根告訴考爾,他和阿瑟經過長時間的激烈爭論后,同意把比利就是「老師」的事實告訴比利。最初,阿瑟認為比利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知道了一定會精神錯亂。但是他們現在一致認為,為了讓比利康復,有必要讓他知道真相。
聽到這個決定,考爾非常高興。里根和阿瑟的分歧,以及「不受歡迎的人」鬧事等等,都說明情況已經十分緊急。他認為是讓比利見見其他人的時候了。讓比利知道自己就是那位知識淵博、通曉多種技能並傳授出去的「老師」,可以增強他的信心。
考爾提出與比利談話。看到上下抖動的膝蓋,他就知道是誰出來了。他把阿瑟和里根的決定告訴了比利。比利點頭允諾並說已經做好了準備,臉上露出既興奮又恐懼的複雜表情。考爾將錄像帶放進錄像機、調整好聲音,然後靠在椅子上觀察患者的反應。
看到屏幕上的自己,比利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見影像中發抖的膝蓋,並發現自己的膝蓋也在不停抖動時,他立刻用雙手按住膝蓋;而當屏幕上出現嘴唇嚅動的畫面時,他立刻用手按住嘴,睜大了眼睛,似乎無法相信這一切。隨後屏幕上出現了里根的臉,看來和比利的一模一樣,接著響起了里根的聲音:「你已經樹立不少敵人了,考爾。」
直到此時比利才真正相信了別人所告訴他的,他有多重人格這一事實,即便他從未感覺到別的人格存在。他所能感覺到的只有偶爾聽到的談話和丟失的時間。他雖然相信醫生所說的,但從未真實感受到。現在他親眼看到了,也第一次真正理解了。
里根談到名單上的24個名字以及「不受歡迎的人」時,比利立刻表現出恐懼和迷惑;而里根提及「老師」時,比利更是張大了嘴。「老師」教導過所有的人,但「老師」是誰呢?
「『老師』就是完整的比利,但比利自己不知道。」錄像中的里根如是說。
考爾看著比利步履蹣跚地離去,身體似乎很虛弱、全身不停地冒汗。
比利離開微波治療室,沿樓梯爬上三樓,途中有人打招呼,但他毫無反應。走過空蕩蕩的醫院大廳,他突然全身癱軟,倒在椅子上。
他就是「老師」。
他就是那個聰明智慧、有美術天賦、體格強健又精通逃脫術的人。
他試圖了解這一切。最初存在的是一個核心人格,即擁有出生證明的比利;後來他分裂成好幾個部分,在這些部分的背後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實體,他就是里根所說的「老師」。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個看不見、分裂的、精靈般的「老師」創造了所有人,包括孩子和惡魔。因此,「老師」應當為所有的罪行承擔責任。
這24個人格融合為一體就是「老師」,也就是完整的比利。他會有什麼感覺?他知道這些嗎?考爾醫生應當見見「老師」,這對治療而言意義重大。作家也需要「老師」,以便知悉發生過的一切……
比利閉上雙眼,感到一股奇怪的暖流從腳底升上胳膊、肩膀和頭部,感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脈搏。他低下頭,看到了光圈,白色的光芒刺痛了他的雙眼。此刻,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必須站在聚光燈下同時出現。所有人都出現了,他也站在聚光燈下……穿過光圈……墜落……相互碰撞著……所有人都一起漂浮著……滑動著……彼此結合在了一起……
然後,他從光圈的另一側出來了。
他握緊雙手舉到眼前注視著。現在,他明白為什麼之前無法完全融合了,因為當時有一些人沒有出現。他創造出的所有人格,以及自幼年至今的所有活動、思想和記憶,全部浮現在眼前。所有的成功者和失敗者,包括阿瑟曾試圖掩蓋的「不受歡迎的人」,現在都歷歷在目。他現在知道了自己的歷史,所有人格的荒謬、不幸和未被公開的罪行;同時,他也明白,自己對作家回憶往事時,其他23個人格都在聽著。他們一旦知道了自己的故事,記憶便不再喪失。他們將不同以往。想到這裡,比利不禁感傷起來,彷彿失去了什麼。那麼,自己究竟迷失了多久?
他發現有人向大廳走來,於是轉身去看。來者是個矮小的醫生。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曾經見過這位醫生。
考爾穿過大廳走向護士站,看見比利坐在電視室外的椅子上。比利站起來轉身之際,考爾立刻意識到,他已不是以前的比利或者其他人格了。他儀態大方,目光直率、毫無戒心。考爾猜想一定發生了什麼。他認為讓患者知道主治醫生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十分重要,值得冒點風險,於是雙手交叉,兩眼直視著對方的眼睛。
「你是『老師』,對嗎?我一直在等你。」
「老師」低頭望著身材矮小的考爾,點了點頭。他的笑容中帶著一股堅毅。「你已經讓我消除了戒備之心,考爾。」
「即使我沒有這麼做,你也應該知道,時機到了。」
「一切都將改觀。」
「你還想見他們嗎?」
「不,不想。」
「現在你可以給作家講述完整的故事了,你能回憶起多久以前的事?」
「老師」凝視著他。「所有的事情。我記得剛滿月的比利被從佛羅里達的醫院帶回家。因為喉嚨被阻塞,他差點兒夭折,所以被送到醫院。我記得他的生父約翰尼·莫里森(JohnnyMorrision)是個猶太裔喜劇演員,後來自殺身亡。我還記得比利幻想中的第一位玩伴。」
考爾微笑著點頭拍了一下「老師」的胳膊:「很高興與你合作,『老師』,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