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籃球賽結束后的幾天里方思都沒再遇見過薛南喬，畢竟實驗一中校園面積堪比大學，幾千名學生里想要天天遇見同一個人的概率太低了，無所事事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他感覺自己卷子沒做幾張，短暫的元旦假期就過去了。

片刻的歡愉后就是極致的痛苦，上周英語周考成績下來了，考試當天由於題目太難，整個高二年級哀鴻遍野，每個人臉上都寫著「人間不值得」幾個大字，英語課研組的老師都做足了最高分不超過135分的心理準備，然而改卷子的時候卻有一個學生給了他們極大的驚喜。

高二（8）班，方思，146分！

英語課研組長、高二（1）班班主任章茵虹第一時間抓起了這份試卷看了又看，當即就把人叫來了辦公室。

方思在英語組辦公室門口喊報告的時候，感覺自己接受了長達半分鐘的注目禮。

「過來過來，到老師這裡坐。」

章茵虹已經四十多歲，但仍保留著英語老師那種獨特的魅力，是一個月三十□□服不帶重樣的時髦女人，一見到方思就笑了起來，問他：「聽你們班主任說你是轉校生？以前在哪裡讀書啊？」

方思板板正正坐在她辦公桌側面：「津口中學。」

章茵虹連津口市在哪裡都不知道，微微噎了一下，又問：「那以前除了課本上的知識，有沒有接觸過更高水平的訓練？比如說英語競賽？」

方思老老實實回答：「沒有，只參加過一次全國高中數學聯賽。」

數學組的老師剛好來調課，隨口問了他一句：「成績怎麼樣？拿過市二等獎沒有啊？三等獎也行。」

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小男生摸了摸後腦勺，小聲說：「拿過省一等獎。」

數學老師也對他行了半分鐘注目禮。

章茵虹掏出方思的周考卷子，從聽力到閱讀都是全對，就是作文扣了四分。

「其實這張卷子你可以拿滿分的，就是作文有點小瑕疵，你看你拼寫語法都很準確，只是這作文題目是『假如你即將高考，父親為了鼓勵你給你寫的一封信』，但你這篇寫的稍微幼稚了些，像父親在哄幼兒園的孩子，在這個感情方面還要再琢磨琢磨。」

方思擱在膝蓋上的手指顫了一下，章茵虹覺得方思好像要解釋什麼，但他只是微微喘了一口氣，隨即點頭道：「好的老師，下次我會注意的。」

章茵虹是個惜才的老師，方思這個成績放在8班著實可惜，她非常想親自教導這個孩子，他或許會是個能在競賽上拿獎的好苗子。

於是她問方思：「有沒有哪門學科偏科？在之前的學校成績能穩定在多少分？」

方思最高考過七百一十多，最差也有六百八，但他深知低調才能活得夠久這個道理，就隨口編了個數字：「六百五十左右吧。」

章茵虹皺了皺剛紋過的精緻眉毛，略有為難：「你這個成績進1班有點難，但也不要著急，才高二上學期，還有追趕的機會，馬上期末了，努努力先進個2班，後期也不是沒有去1班的機會。」

方思拎著卷子向她鞠躬：「謝謝老師。」

元旦的時候越江下過一場雪，氣溫驟然降了好幾度，方思從溫暖的辦公室走出來時，風剛好裹挾著樹梢未消融的冰粒吹過來，涼氣鑽進呼吸道，從鼻腔一直冷到了胃裡，他伸手去捂口鼻，手心的熱意卻又熏紅了眼，他仰頭緩了一會酸脹的淚腺，把「父親」這個詞連帶洶湧的淚意一同仰了回去，手指哆嗦著從口袋裡翻出一顆糖，半天才成功撕開包裝紙把糖塞進嘴裡，這才冒著風匆匆回了教室。

教室里已經發過卷子，陸陽正在暗中痛斥老師多扣他0.5分，並非常沒有自知之明的要看方思的成績。

看完之後他就自閉了，像個復讀機似的重複念叨：「人比人氣死人。」

方思拿過他的卷子一看，46分，剛好是他的零頭。

「你不是說你初中成績很好嗎？」

「是啊！我初中英語能考一百多呢！」

方思覺得自己要是陸陽父母的話可能得抱頭痛哭：「所以你是把腦子忘在初中了沒帶來嗎？」

陸陽剛攢起來的一點氣又泄了個乾淨，趴在桌上問他：「方哥，你這成績以前得是年級第一吧？」

方思給了他臨終一擊：「不，我最多算前十。」

「卧槽？！一學校變態啊！」

方思眯著眼摸了摸下巴，變態嗎？是挺變態的。

津口那個城市以前是靠輕工業發展起來的，後來經濟中心轉移，九成的工廠企業搬遷到外省，沒了經濟支柱，大批勞動力只能外出務工，整個市裡隨處可見上了年紀的老人帶著年幼的留守兒童一起生活，這裡的孩子沒有別的辦法，拚命讀書跳出這個破舊落後的小城市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後來津口中學升學率上去了，很多家長會選擇在高三那一年辭職回來陪讀，就在中學外租個小房子，廚房衛生間都得幾家共用，在那種逼仄的環境里，走出了多少家庭的希望。

方思是幸運的，他提前離開了那裡，比同齡人早一步見識到了繁榮的大都市。

但他又是不幸的，同樣是留守兒童，別人在高三的時候能等到父母回來，而他等不到。

因為他的父親在他六歲的時候死於一場意外交通事故，他的母親離家多年，最終將成為別人的妻子。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一樣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大概是上天受了他的感召，晚上放學的時候真的下起了雨，他跟陸陽一路狂奔回宿舍，鞋子褲子浸了個透濕，好在貼身護著的日記本沒沾到水，方思洗了個熱水澡，窩進被子里的時候身上還一陣陣發冷。

楊樺正在邊看視頻邊嗦麻辣香鍋味的泡麵，看到激動處高呼一聲「好球！」，然後捂著喉嚨嗆了個半死。

程誠翹著椅子湊過去看：「這不是上周1班和2班的籃球賽嗎？你錄視頻啦？」

「學校貼吧上的，就錄了下半場，你別說1班那幾個人是打的好啊，我外校的哥們都在傳這視頻呢。」

程誠跟他搶了口泡麵湯喝，抹嘴道：「都傳外校去了？難怪我看這幾天好多人發帖求薛南喬和周晨驍的聯繫方式呢。」

趴在床上寫日記的方思耳朵尖豎了起來，下意識點開實驗一中貼吧，果然鋪天蓋地都是關於1班校霸團的帖子。

【蓋樓帖：為薛南喬蓋十萬樓，姐妹們快來添磚加瓦！】

【精華帖：周晨驍單人帥照，持續更新中~】

【表白牆：薛南喬周晨驍趙嘉躍榮登年度表白榜前三！撒花~】

【求解答：外校女生求問有沒有姐妹能共享高二（1）班課程表？】

【返圖帖：薛南喬元旦晚會主持照片清晰大圖！】

方思手指停了一下，點開了那個返圖帖，鎮樓圖就是薛南喬的一張全身照，鐵灰色的西裝襯的他身材高大挺拔，明明只是站在五個主持人里最靠左的位置，但聚光燈好像就是為他而設的，即使是這樣高清的照片，方思在他臉上依然找不出任何瑕疵，他主持的時候神采飛揚，安靜的時候溫柔隨和，方思盯著他的眼睛出了神，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把照片全都保存下來了。

不知聽誰說過，少年時期總會遇到一個過分驚艷的人，他會讓你覺得人生美好、萬物值得。

方思已經十七歲了，他沉思了一會，覺得薛南喬可能就是他少年時光里最驚艷的那個人了吧。

少年心事總是經不住細想的，他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先被手機突如其來的振動嚇得抽了一口氣。

何慧如例行公事般問他：「思思，天冷了，要不要媽媽給你送點厚衣服過去？」

方思心想薛家也沒有他的衣服，果不其然何慧也意識到了，轉言道：「薛叔叔問你還有生活費嗎？他過兩天再給你打。」

「不用。」方思拒絕的乾脆利落：「衣服夠穿，食堂便宜，我不怎麼用錢。」

他搶在何慧之前先發問：「媽，你跟以前的朋友、同事還有聯繫嗎？」

何慧沉默了一會，回答他：「你薛叔叔說那些人際關係沒什麼用，也就是一點銀行的人脈，斷了就斷了吧。」

「媽，你不覺得薛紹想完全切斷你跟外界的交流嗎？」方思捏了捏眉心：「你想被他關在家裡做個全職太太嗎？」

「傻孩子瞎說什麼。」

何慧輕聲笑著：「媽媽跟你薛叔叔關係很好，平時出門他都會陪著，再說媽媽工作了這麼多年也累了，正好休息休息，你別亂想。」

方思還想說話，卻聽何慧說：「不談這個了，你薛叔叔前兩天說寒假的時候他兒子也會回來住，正好你們先熟悉熟悉，畢竟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方思對薛紹和薛紹的兒子沒有半點興趣，但該來的逃不掉，他隨口應了，掛了電話就將這件事拋之腦後。

他打算寫完日記就睡覺，但門外忽然響起一陣騷亂的跑動聲，枕頭邊的筆被震的差點掉下床。

「怎麼了？」

「估計又有人躲在公共廁所抽煙被劉大嬸抓了吧。」

陸陽已經準備就寢，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蠶蛹：「也不知道廁所里抽煙臭不臭。」

程誠笑了起來：「可能像臭豆腐一樣越臭越香吧。」

方思覺得自己今年都不能正視臭豆腐了。

日記正寫到這回的英語成績，方思看了眼時間，又給李濛發了條消息。

方塊：最近考試怎麼樣？

這回李濛剛好課間休息，回消息很快。

蠢濛：慘絕人寰，新同桌成績比我還差，每次有問題的時候剛把卷子伸過去，又想起你轉走了，就特別失落。

蠢濛：而且最近擦黑板的活落我頭上了，我感覺自己快得肺病了。

蠢濛：上次考試英語只考了124分，回去我媽差點拿衣架抽我。

蠢濛：你說我還能考上大學嗎？

方思看了眼睡的像屍體的陸陽，無奈搖了搖頭。

124分的人在深夜沒有暖氣的教室里擔心自己考不上大學，46分的人在舒適的被窩裡跟周公夢裡相會。

人比人不光.氣死人，還急死人。

方塊：你要考不上，老班得拿麻繩弔死在你家門口。

方塊：以後有問題就拍照發我看看。

蠢濛：好！方思就是小天使！

蠢濛：上課了，我擦黑板去了。

方思切出微信，沒來得及關閉的貼吧界面彈了出來，正是放大的薛南喬的臉。

方思手一抖將手機甩了出去。

他本來想收拾東西睡覺，卻盯著日記本又思忖了一會，提筆加了一句話。

【XNQ，很好、很高、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