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饒是眼裡只有羊排的鄭君玥,也察覺氣氛不對了。

眼前的女孩子向來從容,即便坑起家裡有丹書鐵契的黃巨恃都是面色如常還帶著俏皮,可如今卻震驚間神情變幻。

一張臉先是煞白,接著通紅,人是靜靜站著的,可髮髻上的步搖抖動得厲害。

為什麼呢?

因為外面吵嚷著去抓反賊的官兵?

因為自己提起岳家逃走的二公子?

想到這裡,鄭君玥的臉也白了。

身邊侍候著在炭火架旁烤羊排的店夥計正把椒鹽撒在肉上,鄭君玥對他緩緩道:「你先下去吧,餘下的不用管了。」

夥計連忙把手中物什放下,出門時又輕聲合上包廂門。

「坐下來。」鄭君玥對江琢道。

江琢仍然站著思索,身子幾乎探出窗外。

「坐下,」鄭君玥又道:「兵丁已經過去,暗衛卻盯著京都里的每一寸,你這麼站著臉色發白,會被人留意。」

江琢的視線這才緩緩收回,見鄭君玥正把啃凈的羊排碼放在一邊,神情裡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她緩緩坐下去,想起他曾經在汴州岳家老宅祭奠的事。

室內的空氣靜得有幾分凝滯,江琢抬手倒了滿滿一杯酸梅汁飲下。微酸裡帶著清甜的汁液劃過喉嚨,給她帶來幾分清醒。

「鄭大人,」她抬頭道:「安國公一家真的謀反?真的應該抄家滅族嗎?連一個活口都不能放過?」

鄭君玥想了想,視線停在她臉上片刻,又看向她握著的陶罐,道:「酸梅汁,給我也倒一杯。」

江琢提起罐子往下倒,因為有些失神,汁液高出杯沿幾乎灑出來。鄭君玥只得低下頭,小心吸掉一口。

等能夠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他才緩緩道:「應該。」

江琢瞪著他,想立刻起身離席而去。

所以滿朝文武包括大弘百姓,都認為安國公府理應滅族?

鄭君玥卻又道:「若真如周作胥所奏,真如三個將官呈遞信物證實,真如兵部核查那樣,國公爺真的和長子一起勾結外賊企圖謀反,則該殺。」他抬起頭看著江琢通紅的眼睛,停頓片刻,緩慢道:「可是,國公爺謀反了嗎?」

國公爺謀反了嗎?

江琢喉中酸澀一瞬,那是被她憋回去的眼淚。

鄭君玥又道:「本官當時在河南道陷入汴州的案子,等收到文書,才知道木已成舟回天乏力。」說完這句他站起身,面對著窗外濃綠的柳枝,和柳枝后繁華熱鬧的都城,以及都城遠處可見高高聳立的宮殿,頹然道:「本官不信,可本官,也只能杯酒祭之,別無他法。」

有這句話就夠了。

江琢的嘴角勾起,把手中瓷罐放下站起身。

她的目光卻不在宮殿上,不在楊柳和街市上,而是看一眼腰裡佩劍,冷笑道:「的確回天乏力,但是有一個人曾跟奴家說過,不用仰仗天有公道,公道都是用雙手奪來的。」

這句話似曾在何處聽過。

鄭君玥猛然轉過身子,見包廂的珠簾「啪」地一聲打下來,江琢已經快步朝外面走去。他半個身子探出二樓窗外,等她走到大街上,急切地喊:「江小姐!」

江琢雖然戴著兜帽,還是聽到了他的話,抬頭向他看來。

鄭君玥想說你不要冒失啊。

想說此事複雜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想說你跟國公府又沒有什麼關係,打抱不平也不該你來。

可對面酒樓里有人正看向他,街上那個算命卦攤前有人坐下隨便伸出巴掌,眼睛卻瞄向江琢。

於是他所有的話都只能硬生生憋回去,最後張了張口道:「結賬了沒?」

江琢在樓下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真是有心了。」

炙熱的開水從壺中滾落,燙開了明前毛尖細嫩的葉子。紫檀案前岳萱獨自煮茶,而節度使孟長寂正站在門口看著外面漸漸暗下去的天色。

「的確是有心。」孟長寂神情沉沉道:「他們不說在別處,說在平涼捉住了你。平涼是什麼地方?國公爺曾在那裡駐守八年,半數軍將都是他的舊部。」

岳萱唇角含笑點頭。

孟長寂的手握了握,譏笑道:「不就是想詐出營救你的人好一網打盡嗎?可惜他們的算盤這次要落空。」

早五日,岳萱便通過各種訊息糅合分析,知道了宰相元隼暗地裡的動靜。所以在他們找到人假扮自己又做出平涼街市抓人鬧劇的同時,節度使府的信鴿已經飛往北地跟國公爺要好的各州府,知會這件事是陷阱。

所以他們隨便押解吧,就算一路敲鑼打鼓昭告天下,也不會詐出一個「反賊同黨」。

正聊著,門外有岳萱的人快步走來。

腳步很輕,人很瘦,像是隨時會從哪個磚縫鑽進去讓人找不著。

孟長寂讓過身子道:「你的麻雀來了。」

岳萱苦心經營的消息組織「雀聽」,孟長寂總打趣說是一堆麻雀瞎喳喳。

「什麼事?」岳萱道。

那人垂頭:「澧城江小姐。」說著躬身把一張紙條送上:「飛來的,詳盡消息明日才能到達。」

最快的馬也比不了信鴿,但是銅管里塞的紙條寬窄有限,寫不了太多字。

岳萱低頭認真地看了紙條一眼,見孟長寂湊過來,笑道:「怎麼?關心起了江小姐?」

孟長寂哼了一聲道:「小草你莫不是關在家裡實在太閑?信不信我把你丟到大街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這話有了震懾作用,岳萱把紙條遞給他道:「清清白白,什麼都沒有查出來。」

孟長寂幾分意外,低頭看了那上面極小的字:「說是詩書是江遙親自教的,這我信。可說她從未學劍?」

從未學劍可以連斬五城兵馬司九人小隊?

孟長寂還記得那晚在長街上,看到江琢持劍在血泊中冷笑的場景。那種神擋殺神的樣子,絕不是閨閣小姐做得出來的。

「真是見了鬼了。」他道:「還有什麼?」

「還有件小事。」來人道:「江小姐午後出城去了。」

「去哪裡?」

「走官道,向北。」

向北啊,京兆府沒有北邊的案子,她向北做什麼?

「不會吧?」孟長寂看向岳萱,面露驚訝之色。

從平涼往都城的官道很寬,這是因為北邊戰事多,十八道府兵調軍往返頻繁,官道就越修越寬了。

二十多名官兵日夜兼程,自從接到欽犯鎖進車牢,沒有敢停下過半步。眼見夜色將黑,為首的將領高森卻不太急著回到都城。

不光是他,他的副手劉昌也不著急。

這是因為他們此次說是接人犯,其實是為了引安國公府同黨現身。從平涼送「岳萱」回來的兵士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撓,那也許是足夠保密。可他們出城迎接三十里,故意吵得京城人盡皆知,卻依然沒有人攔截。

這便怪了。

又奇怪,又失敗。

高森忍不住有些氣悶。

他在平定安國公府謀逆案時出了力,從六品副尉擢升為五品都尉。這一次如果能再捉住幾個反賊,便又立下戰功。

可如今空著手回去,怎麼向大人們交代呢?宰相大人一無所獲,又並沒有捉住岳萱,明日早朝必然會被皇帝斥責。

這麼一想,高森抬手示意軍將停下。

「原地安營紮寨!」他大聲道。

軍將下馬開始搭設簡易行軍帳篷,高森故意指揮他們做了個大開的守勢。那個假岳萱坐著的車牢,放在離官道最近的地方。

都這樣了,你們還不劫嗎?

高森時不時往南邊看,終於,天際最後一片晚霞由紅轉灰后,見一人一馬緩緩而來。

他心中一喜,差點便跳起來。

馬是今日新買的,說是個膽小的軍馬,因為在戰場上甩下騎兵逃竄,被賤賣給車馬行。可江琢一眼就看出來,這馬不是膽小,是烈性過盛。

想必那騎兵不能把它馴服又從馬上摔下,便找了個這樣的借口。

江琢在馬前站住,抬起手,馬兒猶豫片刻,便低頭把馬鬃偏向她。那是在等待她撫摸,是馬錶示遵從的意思。

車馬行老闆大驚失色,說剛才報的價格過低。可江琢已經翻身上馬,一拍馬臀嘚嘚走遠。

或許動物原本便比人類更有靈性,或許它能看到自己體內,藏著一個曾率千軍萬馬取敵軍首級的岳芽。

所以今日的開局很有利。

所以江琢發現對方距離京都僅僅五里不到,卻開始安營紮寨,便覺得更是順遂。

她輕夾馬腹緩緩向前,似乎是趕夜路的生意人。

距離營帳十來丈遠的時候,江琢看到了路邊正忙中有序收拾營地拿出口糧的兵將和那個車牢。

火把之下,一個男人正背對著她坐在裡面。

江琢的心砰砰跳起來。

他席地而坐,看起來有些瘦弱卻很有生命力。頭髮披散著遮住了一些面容,因為略微低頭,原本寬闊的肩膀此時有些含胸。江琢一眼看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綉鹿紋杭絲錦袍,那正是萱哥最喜歡的衣服。

如今這件衣服上道道血痕遍布,顯然是受了鞭刑。

萱哥……

讓我救你。

馬兒漸漸靠近。

高森藏身在車牢後面的草叢裡,只等著馬上來人揮刀砍向牢籠,他手中弩弓連射十發,把那人射成個窟窿。可那人漸漸近了,他便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那是個女的。

雖然穿著騎馬的勁裝,長發挽在腦後,但身姿輕盈,細腰窄肩,雖看不清面容,觀之卻使人心癢。

是個,女反賊?

這便有意思了,看來今日在郊外歇對了,晚上的節目可以安排起來。

江琢的手停在劍上。

她這短劍雖然鋒利,卻不可用之砍破牢籠,所以今日她還準備了一把斧頭。臉上因為蒙了黑布,多少有些難受。沒關係,這一場戰鬥不需要太久。

兩個小隊,一十八人,還有一個軍官一個副手,總共二十人。兵是大弘的兵,她會盡量不殺。殺掉副手,把軍官抓起來當作人質,然後救出萱哥騎馬逃走。

若有誰敢追來,弓弩伺候。

可是,暫時她還沒有看到軍官。

馬兒距離車牢越來越近,她甚至能看到萱哥的頭髮被風吹得飛起一縷。車牢旁的軍士朝她投來警惕的目光,江琢夾緊馬腹,準備跳下去。

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一樣東西。

馬車裡的人,她的萱哥,坐著什麼。

那是——

軟軟的,皮質泛黃,一本書。

馬兒繼續往前走,距離車牢一步之遙,從這個角度出擊剛剛好。

然而,她沒有下馬,沒有舉起斧頭,甚至不再停留。

她的萱哥,愛書如命的萱哥,不會坐著一本書。

這是個陷阱。

他們弄來萱哥的衣服,弄來他的書做樣子,可是畫虎畫皮難畫骨。

江琢輕夾馬腹,讓馬兒跑快一些,讓她像是一個看了個熱鬧迅速離去的路人。

這個時候,有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你站住!」

高森盯著這女人,等著她劫囚,看著她近了,可是她只是斜睨車牢一瞬,便快速離開。

不對!

他們準備得萬無一失,假岳萱背對這女人,她應該認不出來。

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嗎?

更不對,既然來劫囚,必然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難道真的是路人?

高森站起身來大喝一聲。

她卻沒有停,自顧自往前而去,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難道真的只是路人?

那便更好了,索性沒事,不如找個樂子。

高森翻身上馬,身後兵士要跟上,他擺手拒絕:「不準跟著!」

那女子的馬已經跑起來,高森快馬加鞭往前追,等追了快半里地,他高聲喊道:「禁軍都尉高森在此,馬上何人?快快下馬接受驗查!」

或許是懾於他的官職,對方果然停了下來。

高森……

江琢眯眼轉身。

——那個人失去右臂,渾身是血撲進府中,對著母親喊:「夫人!老爺早朝後被陛下當場扣下!」

母親強裝鎮定,似乎沒有看到他身上的血,沉聲道:「護衛們呢?大少爺呢?」

那人癱倒在地上,卻不忘擺正身子跪好,凄聲道:「禁軍副尉高森帶百人圍住大少爺和護衛們,小的因為去茅房,逃,逃了出來!夫人快跑吧!」

高森,江琢記得很清楚,是這個名字。

因為這個人雖然只是個小都尉,卻常常混在大哥的朋友里,跟著他一起打獵遊玩。

多麼可怕。

前一日還在吃著你請的酒。

第二日便把你穿成了刺蝟。

多麼可惜啊。

江琢心想:你今晚原本不必死的。

月落烏啼,對面一人一馬腰挎大刀,慢慢近了。

「快快下馬。」他喊道。

江琢冷笑著一躍而下,把馬兒拴在道旁。高森也從馬上跳下,但他沒有拴馬,似乎迫不及待地,朝著江琢走來。

月光之下,江琢能看到他佯裝威嚴卻藏不住陰私的臉。

距離江琢十多步遠,他清聲道:「你是何人?」

「江氏,」她回答:「生意人。」

高森歪了歪頭打量她,走近幾步道:「做什麼生意?」

江琢神情含笑:「要帳。」

「要帳?」高森走過來繞著她轉了一圈,江琢能聽到他腰裡佩刀的響聲:「要什麼帳?」

「人命帳。」江琢緩緩道,同時抽出了短劍。

原本已經蠢蠢欲動的高森突然大驚失色,他退後一步拔出腰刀:「你果然是反賊!」

話音剛落,江琢已經從他身旁快速掠過。他未看見對方如何出劍,只見月光下銀白色的什麼在身前閃現,江琢已經停下身子衣袂翻飛。高森大叫一聲轉身,卻發覺自己跌落下去。

他的膝蓋,不,他的右腿似乎斷掉。身子由於失去平衡搖擺一瞬,跌坐在地上。

血液從胯下噴涌而出,抽離了他的氣力。高森這才感覺到透骨的疼痛和冰涼。他勉強用刀撐著地面想站起來,江琢卻從後面踢他一腳。這一腳讓他跪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他心中怒氣里夾雜著不甘,明明他只是剛剛抬刀,一招還沒有出手,便輸了?不,他沒有輸,他只是被人偷襲了。

可疼痛和瀕死感讓他說不出話,只是抱住流血不止的腿嗚咽起來。

「你這樣的人,」身後冷冷的女聲道:「也配殺岳鉤嗎?」

岳鉤……

高森的眼睛猛然瞪大。

「你是他什麼人?你,你果然是岳家的!」身子里的血在他用手按緊傷口后流速放緩,這讓他有力氣憤怒地支吾出聲。

江琢在他身前蹲下去,看他跪著勾頭伏在地面上,猶如在磕頭一般。

「你能不能告訴我,」她聲音冰涼道:「你為什麼可以那麼狠心。」

「為什麼?」他聲音顫抖,一雙眼睛通紅地瞪著她:「因為恨!我恨他!恨他出身高貴,恨他有一個好爹,恨他年紀輕輕便處高位,恨他們都喜歡他,恨我自己跟在他身邊,如同他牽著一條狗。」

「這不是恨,」江琢道:「這是嫉妒。」

高森緩過勁來,他用腰上的皮帶捆紮失血不止的大腿,見江琢並不阻止,便繼續說話以免江琢注意他的動作。

「你以為只有我恨他嗎?烈火烹油的日子誰不想過?」

江琢點頭,這是實話。可是妒忌一個人,就可以陽奉陰違放冷箭嗎?

高森偷偷握緊大刀,正準備把這一會兒凝聚的力量全部用上對江琢致命一擊,卻見她站了起來。

「你綁好了嗎?」她清聲道:「剛才是偷襲,如你偷襲岳鉤一般。如今我們正面交鋒,算是我送你的公道。」

正面嗎?高森計謀沒有得逞,只能在心裡給自己打氣。我是男的,是禁軍都尉,還怕她這個小姑娘不成?自己如果跟她正面交戰,未必會輸。且刀對劍,原本便有優勢。

高森大叫一聲,忍著腿上的疼痛向江琢擊去。而對面的女子似乎還未反應過來,淡淡看著他直到他攻到眼前。

然後——

「嗤」的一聲,她轉過身子背對自己。

高森覺得脖子熱乎乎的,他一隻手去摸,腥黏的血液已經鑽進衣領。

視線里樹木開始顛倒,「咚」的一聲是自己落地的聲音嗎?

今晚的月亮,怎麼是紅色的呢?

駐紮在官道旁看守囚犯的副尉劉昌到底是不放心高森,帶著一隊人馬追了出去。前行不久,見一人快馬加鞭迎面而來。不知為何,錯身而過的一瞬間,他似乎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

劉昌提著一顆心,催促兵士加快速度。

營地只餘下十人,前後左右各兩人把守,車牢旁也站著一個人。這人因為駐地一下子抽走了一半人,多少有些膽顫。正神情緊張間,便見一快馬奔來。

還好,看那馬速,不像是要停在這裡。

正想著,見馬上的人突然勒緊韁繩,烈馬堪堪停在車牢前。馬上的人彎下腰去,一刀砍在牢門上。

媽呀!

車牢中那個假岳萱大叫起來:「有人劫囚!」

四周兵士迅速圍攏過來,還未把弩弓舉起,便見那如燕子般輕靈的身子往車牢前一探即回,手裡的劍不知勾著什麼跳回烈馬。馬似明白主人心意,猛然竄出沒入黑夜。

怎麼?沒有劫?

兵士圍攏過去,見車牢中的假岳萱瑟瑟發抖癱軟在木板上。

「如何?」眾人問道。

「她,她截下……」

「截什麼了?胳膊?腿?你的腦袋?娘的你能不能說清楚!」

那人這才回過一口氣,顫抖道:「她截下了我的一片衣袖。」

那不是你的衣袖。

那是我萱哥的。

江琢單手持韁在月色中飛奔,城門應該已經關閉,只能在距離城門近些的地方露宿一夜了。

那片衣袖被她握在另一隻手裡,她的手指輕輕摩挲上面精細的刺繡圖案。

萱哥。

若你沒有死,拜託讓我早點知道。

樹影婆娑,那是月光太盛的緣故。

節度使府這一片院落便是深夜也常常亮著燈火,下人們除了輪值以及看守護衛的,大多都睡了。

但管家吳北還沒有睡,他憂心忡忡地看一眼那院子,問護衛道:「少爺還沒有出來呢?」

因為是家僕,所以他們還習慣稱呼如今已經是二品節度使大員的孟長寂「少爺」。

那護衛低聲道:「是。」

「屋裡只有少爺和那個人?」

他們習慣稱呼神秘客人為「那個人」。

「是。」護衛的回答很簡短:「也沒有別的人伺候,只他們兩個。」

吳北心裡挺焦慮。少爺年齡也不小了,一直不婚娶,拒了好幾門親事。如今又跟那個人攪合在一起,傷了身子怎麼辦?

他的心裡像是有鼓點催促,過了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從小廚房端了糕點出來,準備親自去送一趟。

打斷他們,保住少爺。

即便是被責備,他也認了。

屋子裡有低低的說話聲,護衛把他攔在外面。吳北有些著急,這時候便見門開了,孟長寂推門出來道:「就按你說的辦。」

見吳北在外面捧著一盤糕點,原本要離去的他蹙眉瞧吳北一眼,接過糕點道:「正巧餓了,跟小草一起吃。」

說完便掩上門,轉身又進去了。

這是本來要走了,因為糕點又回去了?

吳北懊悔不已。早知道不來了!

岳萱在燭光下笑了:「你自己喜歡貪吃,怎麼還扯上我?」

孟長寂把一塊梅花酥放進口中,笑道:「商量了許久,小爺我真是餓了。你說會不會是你斷錯了,那江琢不是奔著劫囚去的?」

岳萱點頭:「也不是沒有錯的時候。但只要有一點可能,我便不想讓她為我們岳家所累。」

若江琢跟他的判斷一樣,那她今夜必然不能進入都城。明日她一早回來會被盤查,城門那裡若進不來,便會被懷疑。岳萱不知道江琢能做到什麼程度,但萬一全身而退卻被擋在城門處,便不划算了。

孟長寂不太能吃慣甜食,吃了兩塊兒糕點后又打開屋門吩咐:「去讓小廚房做一籠灌湯包過來。」

快要走出院落的吳北忍不住想跺腳。

一盤點心勾起食慾,這是要在此處待通宵了!

孟長寂才不管他的老管家怎麼想,他又關了門回去,認真對岳萱道:「這一盤棋本來是要循序漸進慢慢下,如今還未鋪好路,你便要直搗黃龍,萬一輸了怎麼辦?」

岳萱唇角含笑,視線落在窗欞上。

月光投下淡淡的影子在那上面,如同揭不起來的砂紙。

「不會的,」他道:「不管怎麼下,這一次都不會再輸。」

他是坐著的,可隨著他開口說話,空氣中似乎有看不見的王者之氣在隱隱流動。

孟長寂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

這半年來,他一刻未停籌謀至今。皇帝果然召節度使輪流回京述職,他便帶著岳萱前來。而暗流涌動之下,那些看不見的線正緩緩繫上。跟安國公府覆滅有關的人,也都漸漸浮出水面。

「好,」孟長寂在室內伸著懶腰:「那咱們明天清晨,就聽『轟隆』一聲,工部侍郎便跟原吏部尚書一起,蹲進大理寺牢房。」

江琢是等到城門處熱鬧了些才靠近的。

夜裡那些紮營看押假囚的兵士已經帶著高森的屍體敲開城門進去,他們搜索許久未能發現江琢,於是早上查得便嚴格起來。

江琢身上有京兆府辦案的腰牌,她預備著實在不行便亮出來。

可如果那樣的話,她專門託人偽造的官憑路引便不能用了。真實身份亮出,若被有心人知道,難免被動。

畢竟都城外並沒有京兆府要辦的案子。

眼看隊伍越來越靠近城門,守門官親自出來驗看路引文書,江琢心中難免緊張。

「排好隊!」守門官兵呵斥著:「牽牲口的去北邊。」

江琢依言從隊伍中牽馬出來往北邊入口走去,她前面有趕著馬車的,也有肩挑手拎只是帶著幾隻雞便被喝令也要從北邊過的。

守門官兵今日連賄賂都不要了,那馬車車夫硬塞給他銀子,他又丟回車中,認真看著官憑。看完后道:「一邊呆著去,不準進。」

那個提著雞的便慌了。

她扭頭對江琢道:「不讓牲口進咋辦?就指著這幾隻雞賣了錢,回去抓藥咧。」

江琢眼見她臉色蠟黃微微喘氣,不忍道:「你的雞我買了,趕緊回去看病吧。」說著便把雞接過來往馬身上一掛,左右兩邊各兩個。馬兒不開心地頓著蹄子,那婦人感激萬分地接過錢連忙感謝。她的聲音太大,吸引了守門官兵看過來。

「你!」那個官兵道:「牽著馬的,過來!」

江琢應了一聲,便朝官兵走去。

這個時候,要出城門那裡忽然起了騷亂。一個頭髮紛亂衣衫襤褸的男人,突然搶奪了守門官兵的長槍,朝著人群瘋狂打來。

他口中大聲道:「鬼!鬼啊!」

看起來打得毫無章法,卻每次都險些打中人。這下進出門的隊伍全亂了,大家紛紛驚叫退讓。江琢見他掃開了一大片空地,守門官兵大罵著:「這人是瘋子!快!搶下長槍。」

那人把長槍朝著守門官兵擲去,頓時又讓開一群人。這一下城門下空無一人了。

在混亂和尖叫中,突然似乎哪裡「轟隆隆」巨響。

接著城門旁邊的城牆轟然倒地,煙塵四起之下,城門也塌了。

明德門。

直達朱雀大街通往皇城的大門,塌了!

江琢在哭喊的人群中混入京城,看到百姓們四散逃避,有個人卻站在朱雀大街上,在逆流的人群中向她看過來。

那人張大著嘴,手裡的煎餅果子掉落在地,他顫聲對江琢說了一句話。

「你推的?」

江琢走近他,在眾人逃竄哭喊的大街上,大聲道:「鄭大人,我沒有那個能耐。」

她的確是沒有那個能耐。即便曾當街斬殺馬匹,也不能把城門推倒。

「那你夜裡去哪裡了?」鄭君玥道。

江琢指了指她身後馬匹上掛著的四隻雞:「去買雞了,村裡吃蟲子長大的,蛋都是金黃色。燉熟,味道好。」

鄭君玥將信將疑地把她拉到一邊:「快走吧江小姐,本官相信你去買雞,別的人未必信啊。」

大街上已經漸漸安靜下來,五城兵馬司開始安撫民眾,列隊把城門圍好,又有人往皇城中報去。江琢被鄭君玥拉著躲藏進巷子里時,看到鄧泰帶著京兆府衙役已經趕到了。

「快!」他在馬上大聲喊:「戒嚴!查看是否壓住了人!」

他們過了兩條街,才見周圍要趕去城門看熱鬧的民眾少了起來。

鄭君玥走在江琢身邊,聽著被捆紮著爪子的雞不時叫幾聲,歪頭看江琢一眼。

晨光下她身上雖有塵土之色,神情卻是笑著的,像是要哼起小曲。

「今日早朝,」他清了清嗓子道:「宰相元隼被皇帝大罵一頓。」

「哦。」江琢道,臉上笑意更深。

鄭君玥繼續道:「原來那岳家二公子是假的,元隼設陷阱要抓住岳氏同黨。可不光一個都沒有抓住,押送車牢的都尉還死了。並且聽副都尉報稱,是為了調戲一個路過女子,被人家殺了。」

「是嗎?」江琢忍不住冷笑一聲。

當初她從軍營邊經過,高森便立刻跟了上來,的確會被人當做是要調戲自己。

鄭君玥點頭:「這宰相也是連番倒霉了,如今城門又塌。這城門可是他命工部侍郎監工的,才剛修了一年而已。」

工部侍郎。

江琢猛然轉頭:「可是上官列嗎?」

鄭君玥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長:「正是他。」

江琢停下腳步,她身邊的馬兒也停下,馬上的母雞仍然在掙扎。

鄭君玥看到她攏起手,右手輕輕撥弄著左手腕子上的手釧,笑起來道:「是他呀。」

「他如何?」

「沒事,」江琢笑著搖頭:「鄭大人,奴家把這四隻母雞送給你,別嫌棄哦。」

她說著便把母雞從馬身上卸下,又翻身上馬調轉馬頭朝明德門奔去。

鄭君玥看著她的背影,像是看到一隻歡快的黃鶯。

再看自己腳下,母雞扭著屁股,「咕咕咕」叫起來。

有點多。他心想:一次吃不了這麼多。

重生以後裝作仍舊痴傻的那一個多月,江琢偷偷潛入澧城官衙存放文書的偏房,翻看了許多朝廷下發的詔令文書。

也正是那時候,她知道父親安國公被車裂而死,母親當場「伏誅」,岳家二公子岳萱是為朝廷欽犯,懸賞五千兩白銀捉拿。

她知道了黃巨恃在上朝時羅列的國公府罪狀。知道這些罪狀由誰呈送,誰是人證誰有物證。因為牽連甚廣,江琢往檀木珠子上刻名字時,甚至只能按官職從高到低來刻。

所以昨晚上剛死的高森不在珠子上,而這個工部侍郎上官列卻在。

至於原因,當初他呈上賬冊,揭發父親在成化五年要求工部督造軍械時實領一萬弓弩,而兵部那邊揭發,說只收到配發兩千。另外八千架製作精良的弓弩,被人證實塞進稻草中送往北突厥。

而這只是他們羅列父親七條罪狀中的一樣。

這些人以為自己沆瀣一氣聯手除掉安國公府就可以高枕無憂了,豈不知他們這些罪惡累累的,稍微留意便能找到馬腳除去。

這也是江琢從破案入手來京都的原因。

遠遠便見除了城門,城牆也塌掉十多丈遠。這種情況,如果正好遇到外敵入侵,大弘朝廷便可拱手讓人了。

京兆府數十衙役沿著塌落在地的石塊土磚戒嚴一圈,外面五城兵馬司衛兵又圍了一圈,再往外是吵吵嚷嚷的百姓。

「媽呀,差一點就砸住我了。」

「要不是那個瘋子搗亂,可不是就把咱們拍下面了。」

「也不知道裡面有沒有壓死人。」

「喂,那個賣肉夾饃的,遞過來個臘汁肉多的。」

越來越多的人邊大口嚼著吃食邊看熱鬧。江琢毫不懷疑此時如果有西瓜,他們會更開心些。

她手持京兆府腰牌,外圍百姓鬧哄哄地給她讓開。再往前走,遞給五城兵馬司都頭驗看。因為前指揮使派人截殺江琢導致事發被下牢的事,他們多少都知道這個姑娘,連忙也讓開了。

再進去一層,卻見鄧泰正跟城門守衛爭執。

「我京兆府衙為何不能進去查?問問你們上峰?他能攔本官嗎?」

那城門官面色通紅,一面躬身賠著不是一面道:「城防要塞是由兵部負責,眼下又沒有壓死人,可以緩緩再查。況且萬一大人進去后遇到塌方,我等便是萬死之罪。」

江琢勾頭往裡看了看,倒塌的城牆並不是直直拍下來的,而是一堵牆倒塌,另外一堵斜著支在地上。這樣的情形,的確很可能還會再塌一次。

既然沒有人命案,只是牆塌了,那兵部找工部問責即可,的確沒有京兆府進入探查的必要。

「你這守衛!」鄧泰卻很氣惱:「你說沒死人就是沒死人?城牆下小廡房裡的人也都逃出來了?你點了你們兵丁,點過百姓嗎?」

牆一晃蕩便撒腿跑了,誰還管百姓死活啊。那守衛卻不敢再吭聲。

正說到此處,鄧泰見江琢來了。他朝江琢一點頭道:「外面站著去,這裡危險。」

江琢屈膝施禮站在一邊不語,見遠遠的從朱雀大道奔來一隊人馬,正是工部侍郎上官列帶著手下十多人。

她對鄧泰道:「大人,工部侍郎上官大人趕到了。」

她把重音放在「趕」字上。

鄧泰斜睨外圈,見上官列已經撥開人群匆忙快步走來。他比鄧泰官職略低,故而先施禮道:「府尹大人辛苦了,我工部督造不當,現下便立刻查找原因準備修繕,還請大人回吧。」

鄧泰緩緩看了他一眼,心中微微疑惑。

來得似乎有些快吧,似不欲人知什麼。

「咳咳,」鄧泰咳嗽幾聲,看一眼倒塌的城牆道:「本官擔憂牆下砸了百姓,故而不能離去。」

上官列臉上掩不住的急色:「若有百姓,自然會報到京兆府,由大人屈尊安撫。」

這麼說,似乎不走不太合適了。

正在此時,百姓中忽然有人哭喊著衝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推搡著人群道:「見到我小孫孫了嗎?」一邊比劃著孩子的大小身量。

看她臉色慌張不像是假裝的。

鄧泰如同抓到稻草,立刻指著倒塌的城牆道:「是不是鑽那裡面去了?」

婦人一眼見城牆榻成那個模樣,癱倒在地幾乎暈厥。

鄧泰道:「不要著急,本官立刻差人進去尋找。」

城牆坍塌后形成了一個又長又窄的三角形空間,底下有個小縫隙,僅能容瘦弱的人通過。江琢便立刻上前道:「便由奴家去吧。」

鄧泰有些不放心,從守城官兵頭上摘下一個帽盔遞給她:「一切小心。」

牽扯到孩童丟失,上官列再不能阻攔,只好由著江琢鑽進去。

他一雙眼睛在江琢身上上下打量。

聽說這女子擅驗屍,那別的應該不懂吧。

江琢昨夜殺高森時的夜行衣被她焚燒,晨起時她在樹林里換上了女裝。淡藍色的裙裾層層疊疊,這讓她鑽進牆縫時蹭了一身的土。

好在城牆塌落完畢,裡面的構造暫時還很結實。

她腳步輕移,在掉落的磚塊和被砸爛的桌椅間走了一段距離,便往更遠處走去。

修繕的工事出現問題,的確是工部的責任,但罪責也不過是罰俸降職罷了。若裡面被砸死十幾個人,那或許便革職查辦。

可她並不希望真的砸死了人,她想看看是不是工事有偷工減料的嫌疑。

江琢在磚牆透過的縫隙中慢慢往裡去,偶爾聽到土塊掉落在地的聲音,有一片泥土掉在她的帽盔上,「啪」的一聲。

江琢走了七八丈遠,見泥塊結實,石塊大小正常,沒有堆砌小碎石以次充好的嫌疑,那麼的確便不是偷工減料。

難道這牆塌,是別的原因?

「啪,啪,啪。」江琢在泥土漸漸掉落的甬道中,凝神細想。

——「來來,岳芽,師父教你怎麼尋找蛛絲馬跡。」

岳芽正在苦惱該送遠在京都的萱哥什麼生辰禮物,聞言漫不經心道:「還沒有承認你是師父呢。」

原大理寺少卿,如今流放充軍被岳芽救下的雷嘉把酒壺放下道:「閉上眼睛。」

「什麼?」她問。

「有時候只有閉上眼睛,才能發現亂糟糟的環境中,什麼事情雖然細微,卻不尋常。」

閉上眼睛嗎?

江琢站立在廢墟和煙塵之中,閉上眼睛。

入耳的是遠處嘈雜聲,那是百姓在外面圍著廢墟看。屏蔽掉那些聲音,便只聽到周圍土塊剝落掉下的聲音。也忘掉這些聲音,空氣中似乎有若有若無的什麼味道。

這味道太淡了,不易捕捉。

那麼除此之外,在一片寧靜中,她覺出自己也是不同的。身子似乎微微傾瀉。

為什麼,會傾斜呢?

江琢猛然睜開眼睛蹲在地上認真看土磚夯實的地面。

這地面,是傾斜的。因為傾斜的角度不大,而四周更是歪歪斜斜的斷牆,她一路走來竟然沒有注意。

不管城牆倒塌有多大的重力砸下,也不應該把地面砸歪。唯一的原因可能是,這地並不是地,而是地下暗室的頂面。

這城牆下,藏著一個暗室。

想到此處江琢忘記了危險,取出昨晚上特意多帶的腰中佩刀,朝著地面挖去。

太硬了,挖不動。

「找到什麼了嗎?」外面傳來兵士詢問的聲音。

她退後一步,手持長刀凝聚全身力氣,朝著地面狠狠砍去。

一刀,兩刀,三刀!

土沫飛濺,繼而是土塊,再然後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再然後——

在兵士持續不斷的問詢中,她大聲道:「找到了!」

鄧泰面色緊張,而他身邊的上官列則是陰沉。

他們聽到江琢的聲音,頓時一起往洞口看去。那老婦人爬起來,正要往裡擠,便又有人從身後扯住她道:「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孫子。」

人群讓出一條縫,有個賣糖糕的小販提溜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擠進來。

「是你家孩子?偷吃我八塊糖糕!」

老婦人喜極而泣,那小孩哭著撲進她懷裡,露出爛了兩顆的乳牙。

鄧泰面色稍緩:太好了,沒有孩子被砸。

上官列則腿腳發軟,不是人,那她找出來的是——

正這麼想著,就見一個黑亮的東西被人從縫隙中扔了出來。

那東西呈十字形,約半人高,中間機括上夾著沒有安裝上的鐵弓。鄧泰上前一步,他看清了,那是一架十字弩。

這裡怎麼有十字弩?莫非如今守城官兵也配備這個了?

正想著,便見縫隙里又丟出一個,再丟出一個,又是一個。

「噼里啪啦」十幾個弓弩摞在一起,江琢這才鑽出來。

看來她一次也只能抱這麼多。

她臉上有些塵土,一雙眼睛卻如窪著清水般發亮:「大人,奴家發現這城牆之下,藏著一個軍械庫。」

「哦?」鄧泰轉過身去看向上官列,見後者面色發白手捂胸口,慢慢滑坐在地。

江琢的視線落在那弓弩上。塵土掩蓋之下,有一塊機括上被她擦得很乾凈,細小的刻字如今非常清晰:成化五年。

這是成化五年的弓弩,這是他們誣陷父親賣給突厥的弓弩啊。

原來就藏在這城牆之下。

江琢心裡發酸,幾乎要哭出來。

這一趟,太值了。

朱雀大街熱鬧繁華,江琢縱馬向前,經過蘭陵坊后往東,過不多久便可以到達客棧。

微風輕撫,日光溫暖。

她知道鄧泰會差人把土磚砸開,會把弓弩取出,百姓會圍觀會議論,或許有個膽大的,會問上一句:「不是說這弓弩被國公爺私賣了嗎?

又或許無人敢問。

但鄧泰是個細心的,他會在奏摺里把弓弩數量、大小、銘刻標識寫得很仔細。他會報稱城牆倒塌是因為下面修了暗道。餘下的,便讓那個昏庸的皇帝去揣測,去憤怒吧。

穿過蘭陵坊便是安樂坊,此處有一塊空地,有些賣藝玩雜耍的人正在這裡討生活。江琢見有人表演胸口碎大石,也有表演頭頂幾十個空碗走鋼絲的。她心情好,每過一個攤子都丟錢打賞。

再往前,有個表演噴火的。

「呼」的一聲,那人把火焰從嘴中噴出,因看江琢闊氣,站得離她頗近些。江琢把賞錢投下,轉身便聞到空氣中油火燃燒的味道。

就在這一瞬間,她猛然打了個機靈。

不久前在倒塌城牆下,她聞到若有若無的氣味,那氣味很快飛散在空氣中捕捉不到。

她不該忘記那種氣味。

那種氣味,岳芽很熟悉,江琢沒有聞過。

那是,火藥的味道。

她轉過身去看向城牆的方向,神情中含著震驚和不可思議。

城牆不是因為暗道倒塌,是被人小心翼翼,把握好角度方向又避免傷及無辜,用火藥炸倒的。

那個人的目的跟她一樣嗎?

讓十字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為父親雪恥。

江琢只覺得有血液湧進頭腦,她身子發飄扶住馬兒勉力站好。

是誰?這世上還有誰心裡向著他們岳家,為了岳家可以籌謀至此?

是——萱哥嗎?

江琢把那塊衣袖取出拿在手裡緊緊握住。

這個時候,有個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喂!女賊,站得離火太近小心變成烤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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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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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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