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小丫頭墨香認認真真盯著那顆檀木珠子,眼睛彎成了月牙形:「小姐,這上面的字我認識。」

江琢把手釧重新戴好,拆下的珠子被她放在馬車內的小茶案上。她嘴唇輕抿道:「說說看。」

墨香的食指在腿上划動,隨即到:「正是一個『周』字,小姐教過『周』是一個姓氏,起源於姬姓,是上古黃帝的後裔。」

江琢把短劍抽出,在墨香說完最後一個字時揮劍而動。「啪」的一聲,檀木珠子從中間裂成兩半,因為力道掌握得好,沒有損傷到茶案。

墨香低呼一聲撿起碎了的珠子,可惜道:「小姐拆掉不要,給婢子便是。上一顆被馬車碾碎,這一顆又劈了。」

江琢短劍入鞘淡淡道:「你喜歡什麼,拿咱們的錢去買便是。你記住,別人送的可以要,別人扔的東西,是萬萬不能也不屑於要的。」

如今周作胥已被投入大牢,這顆珠子也便失去了意義。

墨香似懂非懂地點頭,馬車這時候停下來,車夫低聲道:「小姐,京兆府監牢到了。」

國師之死案已經結案,因又刨出賣官案,拖拉了幾天才整理好案卷,允許釋放關押著的嫌疑人,河南道香山寺的大和尚。

牢分兩層,地上和地下。

看守監牢的獄吏驗看過江琢的腰牌,連忙殷勤地把她往地牢引。一邊慌忙吩咐手下點亮燈盞,一邊道:「地下潮濕,我看就由小人去把那和尚提上來,江小姐打個照面就是了。」

江琢一邊搖頭一邊快步走下台階,森森寒氣間和聲道:「不必了。」

監牢內的確濕冷,她一路走去,不乏有衣衫襤褸面如土色者奔到牢門處伸著手叫喚,又有不少腥臭氣鑽入鼻孔,如清理戰場時的腐屍味道。

江琢蹙眉往前而去,感覺臭味漸漸淡了,有一個牢房正在前面。草墊乾淨整潔,一束光線從小小的透氣孔照進來,細微的灰塵在光線中翻滾跳躍,那大師在微光下正背對著外面打坐。

他周身散發著一團人人可靠近又人人忌憚的氣息。

江琢在外面停住,還沒有開口,便聽大師道:「施主別來無恙。」

他說著站起轉身,待看到江琢站在牢門外,露出了和暖的微笑。

「大師父如何便知是奴家?」江琢淺淺笑道。

僧人行合十禮道:「施主執念過盛,牢中魑魅皆紛紛逃散退避。這人間能如此的,貧僧只見過施主一人。」

江琢笑起來。

這大師父是擅打啞謎的。

「走吧,」她示意獄吏把牢門打開:「此案已結,大師父未逞兇殺人,可離開了。」

僧人便點頭去收拾行裝,地上他自己用稻草編織的蒲團上放著疊放整齊的納衣,衣服上壓著一個缽盂,缽盂旁有一個很多補丁的包袱。只見他仔細把納衣和缽盂收進包袱,繫緊后掛在肩膀上,又輕輕把衣袍上的稻草擇下,方緩緩走出牢門。

江琢始終默默等著,即不催促也不焦急。

獄吏也等著,似乎這僧人行止間有讓人不能打擾的氣度。

這之後江琢便引著他走出牢房坐進馬車,僧人並不問是去何處,路上也並不主動開口說話。等到了地方,江琢先行下車道:「略備薄齋,請大師父賞光。」

僧人下車微笑道:「阿彌陀佛,貧僧正好腹中飢餓。」

這是一家素齋飯館,內里陳設簡單,然而因為多是香客在此用飯,吃飯間都是一團和氣。僧人和江琢找靠窗的位置坐了,她點了蘿蔔薏仁湯、香菇麵筋和八寶炒糖菜,又讓夥計送來兩籠素包子。車夫和墨香坐在另一處,按自己的喜好各自點菜。

僧人並不推讓,江琢也不知道拘謹是何物。他們心滿意足吃完,僧人把筷子併攏放在右邊桌案上,然後抬頭道:「施主有何事相問,可以說了。」

按照江琢之前的脾氣,或許絕等不了這麼久。可重生之後她性子被磨得好了些,又因為跟大師父在一起有一種莫名的自在,才等到這時候。

現在他主動提起,江琢可以儘管問了。

「之前在香山寺腳下,大師父說要往京都懲治惡僧,那惡僧便是國師?」

僧人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正是那廝。」

前半句口誦佛號,後半句「那廝」兩字卻是滿滿的塵火氣息。

江琢不由得笑起來。

她示意夥計把碗筷收去,餘下的素包子用油紙裹好放進大師父包袱中,方調整了語氣道:「來京都以後,奴家也問過不少國師的事,才知道之前建議陛下殺痴女以破『熒惑守心』天兆的正是他。想必大師是為此事而來。」

僧人點頭,繼而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好吧,就當你是承認了。

江琢繼續道:「按奴家勘驗結果,國師是急怒攻心而死。奴家想精進學問,故而請問大師父如何可以把一個人氣死。」

她說得神情誠懇,正在收拾碗筷的夥計聽到,不由得面容扭曲懷疑自己聽錯了。

僧人面含悲憫之色道:「但離妄緣,即如如佛。」

江琢停了一瞬,終於忍不住道:「大師父,能不能說簡單明了一些啊。」

僧人看著江琢,溫和道:「無它,貧僧擅罵人罷了。」

「不是辯經?」

大師父終於不打佛語開始說人話:「辯經怎麼能把人辯死?施主你說笑了。貧僧只是用我佛真經,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只能以死自證。」

江琢長吸了一口氣:「厲害。」

僧人合十道:「過獎。」

外面陽光濃烈,大師父說他將要雲遊四方。臨行前,他從衣兜取出一物贈予江琢道:「自見性者一切業障剎那滅卻。」

江琢雙手把那東西接過,是一枚小小的桃木鑰匙,想必是護身符吧。

她雙手合禮道:「無量善事,菩提道業。」

僧人大笑一聲闊步而去。

丫頭墨香這才挨近了江琢,滿臉迷糊問:「小姐,怎麼你們說的我都聽不懂啊。」

江琢心說我也不太懂。若不是前世聽萱哥講過幾次佛經,粗淺明白一些,眼下更是不懂。

那小木鑰匙也沒有地方可掛,既然是護身符,江琢便把它掛在檀木珠手釧上。

「走吧。」她對墨香道。

眼下周作胥已經伏法,後面還有七個人慢慢挑選。先從誰下手呢?

正這麼想著,便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道:「江小姐,你讓小爺好找。」

日光灼灼之下,河南道節度使孟長寂身穿黑中帶紫加襕袍,腳登六合靴,腰間掛著佩刀和葫蘆,出現在江琢面前。

江琢蹙眉看他。

怎麼斷袖才死幾日,便毫無悲傷之色了?果然是官宦之家人情涼薄啊。

孟長寂走過來道:「有個事麻煩你。」

江琢道:「不想被你麻煩。」

她如今已經夠忙了,需要挑選好下一個目標趕快動手。

孟長寂神情微怔,許是因為沒有被人這麼果斷拒絕過,他有些氣悶。

冷著臉道:「這事兒你推不掉。」

「是嗎?」江琢冷哼一聲朝馬車走去:「還有綁著人求幫忙的?」

她說完這話便邁上馬車,墨香也跟著上去,車夫不認得孟長寂,便揮動鞭子趕車。孟長寂只好跟隨在馬車旁,扯住車簾對內道:「給你銀子。」

江琢去關車簾,對他道:「不缺錢。」

孟長寂氣結。

她的確是不缺錢的,既然給得出五個金葉子,必定是還有五十個金葉子。

「要當官嗎?」孟長寂繼續說出交換條件:「給你個女官做。」

能做女官的確會方便很多,但是也會束手束腳。她見孟長寂扯動車簾的手指關節有處青腫,便問道:「怎麼受傷了?」

「打人了。」孟長寂努力跟上馬車,恨不得把車夫踹下去。道旁眾人只見得一個翩翩公子緊追女子馬車,不由得指點著笑起來。

江琢問:「打誰了?」

孟長寂一掌推開車夫自己抓住韁繩停了馬車,這才道:「打三皇子了,怎麼著?」

江琢呆住,這時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一個青年持劍奔來,大叫道:「哪裡的歹人逞凶?這位小姐你不要怕,待本遊俠為你做主。」

江琢掀開車簾看向孟長寂,問道:「為何要打他?」

那遊俠已經跑到馬車前,揮動寶劍對著孟長寂,喊道:「天子腳下,閣下速速離開,不然吃本俠一劍。」

孟長寂不勝其煩轉身看那遊俠道:「滾。」

那遊俠正氣凜然擺了個姿勢,江琢朝他看過去,覺得有些面熟。再細細想,的確是他。在汴州時便是他下馬邀請共騎,而自己當街斬馬把他嚇得不行。

遊俠見孟長寂不退,一劍便朝著他斬去。孟長寂只是偏轉過身子,遊俠的劍便釘入馬車車駕。他努力拔了拔,沒有拔出。周圍人哄堂大笑。

江琢跳下馬車走過去,單手握住劍柄,「噌」的一聲把那劍拔出。

周圍笑聲更大,還有撫掌跺腳的。

在眾人注視下,江琢緩緩理了理額發,對青年屈膝施禮道:「多謝你,你還記得我嗎?」

那遊俠呆怔片刻后恍然:「是,是你。」

江琢清聲道:「見有人逞凶便越眾而出主持公道,閣下當得起『俠者』二字,比之那些只會看熱鬧圍觀的,不知道要好出多少。奴家謝你。」

她說著屈膝一禮。因為聲音頗大,圍觀之人便有不少面色通紅,羞愧間紛紛散去。青年遊俠想起江琢在汴州府的勇猛,知道自己多餘了,也是紅著臉說不敢。

江琢又指著孟長寂道:「這位是奴家友人,不是歹人,閣下可放心離去了。」

青年連忙抱拳,慌慌張抱著寶劍離去,走了很遠,又轉身對著江琢凝視一瞬。

馬車前總算安靜下來,江琢這才能繼續問孟長寂道:「你為何毆打三皇子?」

孟長寂的目光從青年遊俠身上收回,撇嘴道:「小爺樂意。」

江琢笑了。

周圍的空氣鬆弛一瞬。

「你要我幫什麼忙?」她道:「進馬車說吧。」

宗肅親王府。

太醫小心地把化瘀膏藥貼在三皇子李承恪臉上、額頭、鬢角以及下顎處,又剝下他的外衣,抹在肩膀和後背。

由於貼得太多,三皇子僅露出眼睛鼻孔在外面,看起來分外滑稽。

內侍官在旁邊低聲問太醫:「這傷多久可痊癒?」

太醫垂首道:「傷入肌理,若想全然看不出來,還需要一個月。」

「太久了!」內侍官有些焦急:「肅王殿下大婚在即,怎麼能臉上帶傷?」

太醫還未答話,李承恪卻突然煩躁道:「你們都下去吧。」

「可是葯還沒有抹完。」內侍官道。

「叫你們下去。」這一聲聲音低沉,卻有說不出的壓力直直襲來。內侍官連忙退出去,太醫也收拾了藥箱躬身而退。

殿內便只余服侍的內侍和宮婢。

李承恪抬頭向他們看過去,還未言語,他們便紛紛打著帘子退出,又合上殿門。

「你出來吧。」李承恪忽然低聲道。

從屏風後走出一個身穿藍衣的男人,他雖然是內侍打扮,眼神中卻有小心掩飾起來的厲色。

「梁尚,今日孟長寂去皇後宮中所為何事?」李承恪問。

那被喚作梁尚的內侍忙道:「孟長寂只是請安。」

李承恪鬆弛一瞬。

梁尚又接著道:「皇后倒是托他辦了一件事。」

李承恪看向他,梁尚道:「是廢太子那件荒唐事,皇后讓孟長寂找那位京兆府在用著的江小姐再查查。」

李承恪猛然站起身來:「此案已成死案,廢太子陳王都出了京,那女人還不甘心?」

梁尚垂頭不語。

李承恪又道:「江小姐,很好,連連折損本王兩名要員。連周尚書都因為她折了進去。」

梁尚單膝跪地道:「小人去把她殺了。」

「不!」李承恪猛然揭掉額頭貼著的膏藥,恨恨道:「本王親自去殺!」

墨香和車夫擠坐在外面,馬車內只江琢和孟長寂兩人。

江琢坐得安適舒服,可孟長寂因為身材高大,難免有些憋悶。他不滿道:「你這馬車也太破舊窄小了些,孟某府中有輛黑楠木鑲金嵌寶的,改日給你送來。」

這輛馬車是江琢離開澧城時江遙特地給她的,江家簡樸,馬車做得結實輕便。不像他們公侯之家,做得富麗堂皇像是要把宮殿背在身上拿出去炫耀。

想起如今江夫人想出門便只能租用馬車,孟長寂送的可以轉送給江家。江琢道:「好。」

孟長寂呆怔一瞬。

雖然他是誠心想送,但是遇到這種情形,不都會推辭一下嗎?

她果然是個貪財的女賊。

馬車輕微顛簸著向前駛去,孟長寂緩了緩道:「此事說來話長,事關先太子被廢,還請江小姐保密。」

江琢點頭。

回京都的路上,鄭君玥曾說太子被廢是因為替安國公府說話,又偷偷救出人犯。但江琢覺得肯定不只這樣。

太子者,為嫡為長,東宮之主,又是經過冊立的儲君。怎麼這麼容易便被廢黜?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皇帝絕不能容忍的事。

果然,孟長寂道:「之前太子因為跟皇帝政見不合,多有齟齬,而後他——」

「他如何?」江琢凝神道。

孟長寂看了看她。鵝蛋臉小鼻子,一雙眼睛神采飛揚中帶著狡黠,有些神秘莫測。可她到底是十四五歲的姑娘家。跟她說那些合適嗎?

罷了,她除了是姑娘家,還是個飛賊,還是個仵作呢。

「半個多月前,太子惑亂宮闈,強暴了鶴辰宮的才人劉氏。劉氏節烈,飲毒酒自盡。」

原來是這樣。

可在江琢印象中,太子的品行一直很好。而且就連鄭君玥都說,他肖母,性格柔弱寬厚。雖然作為儲君缺了些殺伐決斷和恢弘大氣,但父親也提過,說這樣也好,未來必勤政愛民,不會橫生戰亂。

這樣的人,竟然不尊三綱五常行如此悖逆人倫之事?

孟長寂道:「這件事因為有損皇家顏面,是暗地裡懲辦的。但皇後殿下說了,她不信自己兒子會如此。可劉氏遺囑在那裡,又已經飲毒酒自盡,便使得太子百口莫辯。」

就算劉氏身份低微是個才人,皇帝也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太子如何辯解的?」江琢抬頭問。

她淡然的神情讓孟長寂在心裡嘆服,果然是個厚臉皮的。

他緩緩道:「太子承認了。」

馬車中靜默一瞬。

既然已經認下了這罪,又已經遵從旨意被貶黜出京,再去查還有意思嗎?

孟長寂神情沉沉,掀起車簾看了一眼外面。馬車正走在朱雀大街上,不時有車馬交錯而過,又有貨郎推車叫賣,倒是一副熱鬧祥和的場景。

可這場景之下,孟長寂一眼便看出街角蹲在破碗邊的乞丐是個暗探,從高高的風月樓里彎下身子摘桃花的女子是敵國姦細,而那個身高像是個孩子,正舉著糖人看向他們馬車的,是個長不高的侏儒。

暗潮洶湧之下,有些事情還是搞明白的好。

他低聲道:「皇後殿下的意思是,太子出事之前,她留意到宗肅親王府跟東宮多有走動。而劉氏死後,三皇子為太子求情,不惜跪在太極宮外整三日。」

江琢明白了。

雖然先太子倒台,皇後母家勢力卻仍然不容忽視。皇后這是在考慮要不要照拂三皇子。

按江琢的私心,當然不希望皇後站隊到三皇子那邊。

但是一旦她同意查,便不能辱沒了師父當年的教誨。

初夏炙熱的風灌入馬車,在江琢髮髻間停留一瞬而去,像是一種撫摸和勸慰。莫名的,江琢似看到她的萱哥在眼前。

萱哥會如何做呢?

萱哥那樣懷瑾握瑜蕙心紈質的人。他會因為信任太子,便幫這個忙的。

「好,」江琢看著孟長寂道:「我接下,但不白接。」

孟長寂放下心來:「你要什麼?」

「一千兩。」她看著孟長寂笑道。

就知道這是個愛佔便宜的女賊。

「便宜點。」

「五千兩。」江琢說完對車夫喊道:「停車!公事說完,孟大人可以下車了。」

因為馬車迅速剎住,孟長寂幾乎從矮小的板凳上掉下去,他慌張道:「怎麼漲這麼快?」

墨香已經掀開帘子,江琢催促他道:「外面日光毒辣,小心把我丫頭晒黑了。孟大人這便走吧。」

看看她那一臉嫌棄自己的樣子。

孟長寂吹鬍子瞪眼。

「那價錢?」

「一萬兩。」江琢清聲道。

孟長寂趕緊從馬車上跳下去,一溜煙地跑掉了。

烈陽之下風帶凄。

那處陵墓就在眼前。

三皇子李承恪從馬上跳下,摸了摸腰中的寶劍,低聲道:「走,咱們去殺一個人。」

當初劉氏暴斃,因為是被玷污且自殺,不能入妃陵。皇后是吃齋念佛的,為了給陳王贖罪,說用自己的私庫給劉氏修陵造墓,且用冰棺成殮。

其實李承恪知道,她就是為了保存劉氏屍身,奢望有待一日為太子翻案。這真是不到烏江心不死啊。太子那個局他做了三年,甚至為了廢黜太子更是拔除了安國公府。

如此籌謀,怎麼會給人留下把柄呢?

皇后也太看得起那江小姐。

懂勘驗屍身又如何?

他的智謀天下無雙,除非這女子是神仙。

不過就算是神仙也晚了,今日他先殺了江琢,再把這看起來礙眼的陵墓一把火點了。

半年來三皇子覺得自己一直很煩躁,煩得想讓刀口舔血。

把馬匹拴好,他往那處陵墓走去。

墓中點了燈火,又用夜明珠反射光線,使得冰棺四周亮如白晝。

江琢獨自一人站在空寂的墓室中。

原本孟長寂要跟著來,被她拒絕了。她不覺得有什麼可怕,師父說過,驗屍不是驚擾,是為澄清。若有冤魂,也會幫助她的。

劉氏就躺在裡面。她被人細細擦洗裝扮過,厚重的鉛粉和胭脂蓋住了臉上因飲毒致死顯現的青斑。如今俯身看去,她的容貌被保存得很好。

看守陵墓的是皇后的人,他們幫忙把冰棺蓋挪開便快速離去,似乎怕有什麼東西會跟著,到墓門處時,還使勁跺了幾下腳。這是民間防止怨靈附身的法子,沒想到守陵之人也信。

江琢洗乾淨手戴上細羊皮手套,先驗看她的五官。

眼底淤血舌根發黑,撥開頭髮可以見到頭頂隱有烏紫,的確是中毒而死。周身僵硬,並沒有被虐打的痕迹。

江琢把周氏寬闊的衣袖往上翻折,仔細看她的手臂。

在她胳膊肘部,有一處不易被發現的屍斑。那斑點比尋常因為血液下沉引起的屍斑要顏色重些,也更不均勻。從胳膊往上,在靠近臂彎處有塊兩寸許的淤青。如今這青色已經發黑,隱隱有潰爛之相。

這種傷痕一般是死前很短時間形成的,死後不會被驗看出來,必須等血液沉降后才能顯現。

江琢繞過冰棺走到對面查看她另外一條胳膊。這胳膊的大塊淤青在小臂上,且更黑一點。

右邊胳膊傷痕淺而大,左邊胳膊傷痕深又小。

是什麼,能讓人死後皮膚肌理有這樣的顏色呢。

江琢在心裡打了個鼓。

她站在冰棺前看著自己的胳膊暗自揣測,又輕輕在空中比劃幾下。師父說過,要設身處地,要根據屍體的情形還原當初的場景。

對了!

江琢忽然如醍醐灌頂般上前一步,用牛角板撥開劉氏的嘴,又把它支在劉氏口腔中,然後迅速跑開拿來燭火照進去。

在劉氏口腔深處咽喉處,有一個銅錢大小潰爛的傷痕。

那是鶴嘴壺灌藥時猛然插入的傷痕。

所以而胳膊上的痕迹,是她被人用左臂控制在懷裡,右手提起毒藥壺灌進去時留下的。

劉氏不是自殺。

她是被人逼著喝了毒藥。

江琢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冒出來,劉氏的臉龐突然似乎猙獰幾分。她被驚得退後一步,這個時候,聽到了兵刃破空而來的聲音。

右手拔出短劍,左手仍擎著蠟燭擋住這一擊,江琢只覺得肩背酸痛,那長劍被她格擋著對方的胳膊停在半空。

江琢手裡的蠟燭掉下去,她看到了那柄劍的模樣。

那是她的曉山。

——「第一次隨父親出征,二哥沒什麼好送的,親自給你設計了這把劍。你試試喜歡嗎?」

——「輕而靈便,開了雙刃,有破甲之利!萱哥你真是太好了,不像臭大哥,送我個醜死了的護心鏡。」她勾著萱哥的脖子撒嬌,繼而挽了個劍花把它收在鞘中。

——「芽兒可以給它賜名。」萱哥的眼中有滿滿的笑意。

——「這把就叫曉山,這樣子萱哥教我的那首詞便補全了意境。」

這是她的曉山,是萱哥送的曉山。她死時不能帶著這劍進入冥府,如今是——

江琢把目光從劍上挪開,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看到了三皇子李承恪的臉。

是孟長寂打的吧,這張臉傷得不輕。不再是常常溫文爾雅謙卑有禮的模樣,也不再是意氣盎然風流少年的模樣。這模樣裡帶著戾氣和煩躁,更帶著不相信她能擋住這背後一擊的神情。

江琢的短劍已經出鞘,斜斜朝他胸口劃過。

李承恪,這恐怕是她最恨的人之一。

若今日把他殺死在墓中,那些他的同黨,她便可以大發慈悲稍微放過幾個。

他帶了下屬嗎?會被人查到是自己殺了他嗎?

不管了!她要殺了他。

劍勢行雲流水間又裹挾著千軍萬馬之力,朝著李承恪一斬!二斬!三斬!李承恪擋一擋二擋三退後一步再退一步。他完全只是招架不再反擊,他停下來跟江琢相對,兩把劍擊在一起,兩個人凝立不動。

「你是誰?」他盯著她的眼睛道。

眸子里的震驚和慌亂席捲了他整張臉,讓李承恪猶如潑了油彩的臉上浮現出動情之色。

「你是誰?」他又問道。

江琢在心中冷笑。

她如今披著這幅皮囊,用劍時又徹底改變了岳氏劍法的精要,她不信他能認出自己。

認出江琢身體里,怒火燃燒的岳芽。

「你說我是誰?」江琢冷冷道:「閣下不知道我是誰,便揮劍從身後偷襲,如此作為,便是卑鄙無恥之徒也不能及。」

李承恪的神情這時才漸漸平復,他看著江琢,眼神一點點冷了下去,涼聲道:「你不是她。」

「你不是,」他又道:「她總是自在笑著的,從不會有這種奚落和冰涼的神情。」

他們的劍仍然隱隱對抗,李承恪似乎瘋了,繼續喃喃:「你不是,可你既然不是,為什麼會讓我想起她?」他說著用力撥開她的短劍,曉山被他在身後平舉,無招無式間直直刺來。

那麼快的速度里,江琢竟然看到他眼眶中的淚水。

他們以前不是沒有切磋過。

岳芽的劍法是岳氏劍法,而李承恪的劍法師從號稱天下第一的禁軍統領。岳芽自小練習,身體肌理反應敏捷,若偶有勝出,都是得了反應快和姿態靈巧的便宜。可如今江琢這具身子,雖然被她刻意多加練習,卻終是不及自己以前。所以三兩招后,江琢落了下風。

一個人若處於弱勢,便來不及籌謀而容易暴露真相。

所以在格擋后好不容易找到李承恪劍法里的疏漏,她為求勝出使出了岳氏劍法。漫天的劍意里,雲山短劍自斜楞處朝著李承恪的脖頸刺去。這一刺她有四成把握,李承恪或許會用曉山刺向她的胸口,曉山更長,她在得手前可能已經中劍。但是就算中劍,也是跟李承恪同歸於盡的結局。

同歸於盡也好,這是她最大的敵人之一。

可李承恪並沒有用劍格擋,他驚怔在原地,雙眼瞪大似乎失去了力氣。

他認出來了,這是岳芽的劍意,這是岳芽的招式。

這一瞬間很靜,卻又很長。鋒利的短劍眼看要割斷李承恪的喉嚨,忽然有個聲音急切地喊道:「住手!」

神識歸位,江琢意識到有人到了。

有人到了,她若殺了三皇子,便會牽連到江遙一家。

把她當作女兒,送馬車、銀子、吃食給她,心心念念惦記著她的江遙一家。

可劍已收勢不及,一柄飛刀從墓門口飛來,把劍打偏一寸。

只這一寸之差,劍釘在了墓室的牆壁上。

一身黑衣,腰裡掛著葫蘆的孟長寂從墓門口跑來。

這個時候,李承恪反擊了。

他的雙手迅速抬起,在江琢因為短劍釘入牆壁無法施展的時候,用手鉗制住了她的脖頸。

細嫩的,挺拔的,似乎一掐即斷的脖頸。

自己是來殺她的,她應該是江琢,是京兆府一名仵作,是卑賤得如同塵埃的人。

可她剛才舞劍刺來時,為什麼如同有另一個魂魄撲面而來。

那是他失去了的,再也回不到手心的魂魄。

「你是誰?」他又問了一聲。這聲音因為劇烈變動的情緒變得有些嘶啞,似有個惡鬼在心中探出手來,扯動他的嗓子。

江琢掙扎了一下,孟長寂已經衝過來掰開李承恪的手,把江琢從他的壓制中救出。

「誤會了誤會了,」他解釋道:「這位姑娘不是盜墓的,肅王你太緊張了。」

是呀,這是在劉才人的墓中。他因懷疑她盜墓而出手,她因為自衛而反抗。孟長寂一句話,給了兩個人台階下。

「是嗎?」李承恪的手臂緩緩垂下,收劍入鞘道:「看來這位姑娘是節度使帶來的。」

很好,不再假惺惺喊小爺表弟了。孟長寂在心裡說。

他笑著扯住江琢的胳膊把她向後拉動,發現李承恪深邃的眸子始終把視線黏在江琢的臉上。

「這位是陛下欽定指給京兆府協同辦案的江小姐,乃澧城縣令之女。」孟長寂一邊說一邊轉身看一眼冰棺道:「皇後殿下因擔心劉氏屍身保存不當,讓江小姐把這一塊墨玉給她放在口中。」

說著也不見他從何處摸出一塊蟬蛻大小的玉,放進江琢手中道:「你把玉忘在我那裡了,還麻煩小爺跑來一趟。」

李承恪這才把視線挪開,看到冰棺中劉氏的嘴果然被撐開,冷肅道:「既然如此,便放進去吧。」

他何嘗不知道這只是孟長寂的託詞,但你們既然要演戲,那本王就陪你們演。

江琢在心內冷笑一瞬。

放就放,這玉又不是我的。她轉身走過去,輕輕收起牛角板,把那塊墨玉滑入劉氏口中。等劉氏雙唇緩慢閉合,之前有些猙獰的神情也不見了。

真不知道剛才她那讓人悚然的表情,是自己看錯了還是當真出現過。

背對李承恪,孟長寂用探尋的目光看向江琢,江琢朝他點了點頭。他明白對方已經有所查證,可以離去了。

「肅王殿下,」孟長寂轉身道:「時候不早,你還要在這裡待一會兒嗎?」

陰森森的枉死之人陵墓,神經病才想待一會兒吧。李承恪斜睨孟江二人一眼,手按在曉山劍上晃悠悠出去了。

他的腳步很輕,如同鬼魅一般。

江琢的視線在曉山上停留一瞬,低下頭褪去羊皮手套。

終於還是見面了啊,作為仇人。

兩根碗口粗的紅木被打橫釘在房間里,騰空三尺多高,中間留了半米多寬的距離。岳萱正站在紅木中間。

他今日的頭髮用白玉束起,身穿蜀絲交領窄袖上衣,領口處綉著對鹿紋。腿上是緊口青色跨褶褲,腳蹬一雙軟靴。在孟長寂邊啃鴨梨邊遞過來的目光中,岳萱左腿用力,緩緩從輪椅上站起,接著雙臂按住牢固的紅木,往前輕挪。

才走五步,他額頭上便滲出細密的汗珠。

「喂,小草,」孟長寂忍不住道:「你別逼自己啊,骨頭還沒長好就走,以後變成個瘸子。」

岳萱輕抿嘴角,把身體的重量挪到雙臂上,疼痛的小腿微微歇息一瞬,緩緩道:「你有空說風涼話,不如把劉氏的事說下去。」

轉移注意力的確是個法子。

孟長寂大口咬掉最後一塊梨肉,把梨核丟進果盤,蹙眉道:「江琢那丫頭驗得很清楚,劉氏是被人灌了毒酒。姑母憤怒異常,我安撫了許久才離去。」

即便知道劉氏被灌毒,皇帝也已經貶黜太子,這件秘辛只能揭過不提。

況且並不知道太子為何親口承認玷污劉氏,所以就算辯到皇帝面前,也沒有任何意義。

岳萱再挪一步,搖晃間如同重新學走路的孩童。

孟長寂等他略走穩了些,繼續道:「因為三皇子出現在劉氏墓中,居心便昭然若揭,姑母多少明白了些,也疑心宮中有三皇子的眼線。」

委託孟長寂找江琢驗屍時,宮中必然沒有多少人。如今三皇子恰巧便出現,且跟江琢動了手。皇后那麼聰明的人,多少也會猜測出三皇子跟太子被廢黜的事脫不了干係。

那跪在大明宮外求情的戲碼,不過是在表演兄弟情深罷了。

豆大的汗珠從岳萱額頭、臉頰、脖子落下,拍打在地上滲入青石縫隙。他顯然是疼極了,臉色慘白卻不肯讓腳步停下。孟長寂抿著嘴並不勸他,直到他走到盡頭,才迅速挪了個春凳在他身子底下。岳萱就勢坐下,微微喘息片刻。

「三皇子的眼線遍布宮中,還好你的『雀聽』最近恢復得也不錯。若不是探查出他要去劉氏墓中,小爺我也不能恰好趕到。」孟長寂說著示意下人用抹布把地面上的汗珠擦凈,防止岳萱走回去時滑倒。

「是,」岳萱說著勉力站起,轉過身準備再走一遍:「你若去晚了,那江小姐便遭不測。」

「這你卻猜錯了!」孟長寂打斷他,臉上帶著幾分得意:「小爺我如果去晚了,我那個糟心表哥便命喪黃泉掉了腦袋。」他說著用食指比作短劍,模仿當時江琢的動作,猛然戳向自己脖子。

岳萱停下腳步,驚訝地看著他。

「這麼厲害!」他驚嘆道。

孟長寂撇嘴點頭:「雖然之前曾經連殺一隊五城兵馬司,但卻不知道竟然連三皇子也打得過。這要麼是那小子分了神,要麼是她的確資質過人劍術高超。這天下有誰教徒弟能教得比禁軍統領還好呢?」

孟長寂猛然搖著頭:「小爺想不通。」

「不急,」岳萱眸子微微收斂:「去河南道探聽消息的人快回來了,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你治下的江縣令,是怎麼教出了這麼一個女兒。」

宗肅親王府內,三皇子李承恪正在用一塊棉布擦拭曉山劍刃。他擦得細心認真,一邊擦一邊低低對著劍說話。

「好想殺人啊。」

手指劃過被開了雙刃的劍身,一抹紅色的血珠便隨即掛在上面。他把弄著那滴鮮血,讓它在劍刃上遊走卻不至於掉落下去。

這時有細微的腳步聲傳來。

「殿下,」一個男人在殿外施禮:「末將給您送來了禮物。」

李承恪抬頭,見禁軍都尉劉瑾身後跟著個被兜帽遮掩住形容的女子。

「是姦細嗎?」李承恪抬頭看。

這半年來大弘周邊國境不安,滲入京都的姦細越來越多了。

劉瑾的神情里有一種莫測的笑,他親自走到那女子身後,掀開了她頭上的兜帽。

「殿下你看,她像誰?」

李承恪持劍起身,緩緩上前幾步,並沒有留意那女子的長相,淡淡道:「不要跟本王賣關子。」

劉瑾一張臉笑成了橘子皮。那女子含羞帶笑微垂著頭,劉瑾一把托起她的下巴,低聲道:「殿下看她的眼睛,像不像那個人?」

李承恪已經覺得不耐煩,他勉強朝那女子看去。一張明艷的臉盤上窪著空濛卻又明亮的眼睛,不算太大,卻神采出眾。見李承恪看過來,她臉頰微紅,眼中有欲拒還迎的情誼。

李承恪走到劉瑾身前:「你說明白,她像誰?」

劉瑾把手攏在嘴角,低聲道:「殿下,像那個……安國公府……岳——」

「芽」字還未出口,劉瑾便悶哼一聲向後退去,「噗嗤」一聲,李承恪把曉山劍從他腹中抽出。

劉瑾跪在地上身子蜷縮顫抖,

「你也配叫她的名字?」李承恪冷冷道。

劉瑾臉上還帶著笑,神情卻扭曲起來,大片的鮮血在他身子下緩慢鋪開,滲入地磚,往女子那裡流去。

在生命最後的一瞬間,他看到三皇子猙獰的恨意。

才反應過來的女子大叫一聲往後退,因為先前是跪著的,此時只能四肢並用向後爬。

李承恪劍意森然:「你也配長得像她?」

他說著向那女子走近幾步,像是貓在玩弄逃不出手掌的老鼠。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女子癱倒在地花容失色哭道:「奴婢是京郊賣藝的,劉瑾威脅班主說如果不把奴婢交出來,就殺了全班上下。」

「賣什麼藝?」李承恪把劍輕輕收回一寸,突然似想起了什麼道。

「皮,皮影戲。」女子慌亂道,為了活命,她又加了一句:「奴家會唱曲,會唱《採蓮怨》,還會《西廂記》。」

李承恪一時神情微怔。

——「宮裡中秋家宴,父皇邀請了國公爺,你來嗎?」他曾經站在國公府後院,看岳芽正在漫不經心地投壺,有幾分緊張地發出邀請。

「不去,」箭矢穩穩落入壺中,她在輕輕跳躍間有一種自然的靈動:「我要偷摸陪萱哥去看皮影戲。」岳芽丟給他幾支箭矢,往後院一處看了看。那裡坐著她的二哥,正在斑駁的樹影下翻閱一卷竹簡。

她平日里家教嚴苛,不允許夜裡出門,就盼著國公爺和夫人一起宮內赴宴,她好溜出去玩。

可李承恪太想讓她去了,就連宮內御宴上的菜式,他都按照岳芽的口味偷偷換了御膳房的單子。一想到皇帝將要吃到平日里討厭的肘子,而皇后將不得不喝下岳芽喜歡的太禧白烈酒,可岳芽本人正在宮外看皮影戲,李承恪就忍不住焦慮。

所以他纏著當時已經身為昭儀的母親給國公夫人去了一封書信,國公爺這才帶著滿臉不情願、不等禮官念完祝詞就開始吃的岳芽來了。

她到底是沒有看成皮影戲。

想到這裡李承恪看向那女子道:「本王可以讓你活命,但你需要替本王辦一件事。」

那女子撿回一條命,忙磕頭道:「聽從殿下吩咐。」

出京都往南三十里,玉山腳下有一片盛開了杏花的林子。這林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種下的,經過官道的人忽然便發現今春這裡開滿了杏花。

順著林子往裡去,有一座無主孤墳。

墳上立著座碑,沒有碑文,清潔的碑面上刻著一把劍。

這天夜裡,有一個皮影戲班悄悄潛入,在杏花林前搭了個檯子。戲班眾人戰戰兢兢,打著燈籠演完了《西廂記》和《嫦娥奔月》。

「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看那星河滔滔一去不返,我若持劍斬斷,佳人可能入夢……」

「吾寧棄了這廣寒這桂樹,吾寧被斬作螻蟻落入人間,只要那人兒啊,還等在原地……」

……

夜色中,三皇子李承恪背靠杏樹面朝墓碑,把一壺清酒倒入泥土。

「芽兒,這皮影戲,本王請了。」

不但春妍夏亦佳,隨緣花草是生涯。

小桌在二樓,臨窗,可看見外面熱鬧的景象。女人從青樓扯出自家相公,怒罵著當街便捶打起來;逃學的孩童被家裡大人拎著耳朵回去,書袋裡跳出幾隻青蛙;迎面撞在一起的男女青年一個打躬作揖一個掩面微笑,快步走開間掉落帕子;擺著卦攤的半瞎子招呼那青年,來來來,算一下姻緣。

江琢看了許久才收回視線。

店裡的夥計采了新開的睡蓮插在綠瓷瓶里,雖然香氣遮不住胡椒在烤肉上呲呲作響冒出的味道,但也是賞心悅目的。鄭君玥用熱手巾擦乾淨手,拿起羊排咬下一口。

「如何?」江琢道。

鄭君玥沒有立刻回答。他細細吃了這一口,讓鮮嫩的羊肉在唇齒間化開咽下,又用筷子夾了胡蔥絲掃走稍稍的油膩感,這才大聲贊道:「這麼好吃,我這個長在京都的人都不知道。」

「這家店剛開不久。」江琢微笑著也捏起一根羊排。吃羊排不需要筷子,就用手拿起,在大快朵頤間拋去繁文縟節,香得肆意,吃得過癮。

她吃完一根,眼見鄭君玥已經快吃完一盤,不由得笑道:「不要急,奴家已經讓夥計再烤好一份給你帶上,回去給夫人嘗鮮。」

鄭君玥想要擺手,可手裡拿著羊排,於是他只好搖頭道:「不用,明日本官便帶夫人來。」

江琢含笑低頭繼續吃起來。這時窗外街道上忽然傳來馬蹄聲,有人厲聲喊道:「捉拿漏網反賊,擋著格殺勿論!」

漏網反賊……

江琢往外看了一眼,見有個二三十人的馬隊拉著個空牢籠往城門口衝去。兩邊百姓有的退讓不及,被烈馬撞翻在地。

「這是做什麼?」江琢心神微驚。

鄭君玥露出一絲嘲弄的笑:「今日早朝,宰相元隼說岳家逃走的那個二公子,被人在平涼捉住。如今該是衛兵得了陛下的旨意,快馬去索拿回來吧。」

岳家逃走的二公子。

萱哥!

江琢猛然站起來,手中羊排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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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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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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