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麗人 熱情之歌-5
三天之後,一月二十一日,是安提和齋藤裕二回到岩手縣的日子。
安提是為了回洋館中休息,而齋藤裕二,則是為了去打包他的行李準備離開日本。
「修女比我們早幾天就回去了嗎?」
「對,這件事結束之後她就先回去了,因為想念在洋館的安靜生活了吧。」
他們走在從田野通往洋館所在的山上的另一條小路上。
天高月明,也就是說目前為止的安靜夜路都沒有讓安提感到不安吧。
安提沉默地走著,臉上掛著甚是通常的神情。
偶爾做出某些堅定選擇時候,露出的也是這種表情。
雖然只是一個月左右短暫的相處,齋藤裕二卻相當確信那份直覺。
安提正準備悄悄獨自抹去什麼瑣碎卻絕不能忽視的細節。
「雖說是安提,但在這種狀況下也不會害怕嗎?」
試探性地開口,安提意外地點頭回應了。
「一般來說,走這種夜路還完全不膽怯是不可能的吧。
這種人要麼忍耐力強要麼敢於無視,必是其中之一,兩種都做不到的人,晚上是出不了門的。
「原來如此。既然這樣,跟我一起回來又是為什麼呢?」
「不是說了嗎?在這光禿禿的路上一個人走太浪費時間了。為了不無聊所以要找一個說話的人啊。」
「……這麼說來,好像是說過來著。」
語畢齋藤裕二就沉默了。
並不是因為安提的話而放下心來,而是非打破砂鍋追究到底的姿態。
夜路綿綿。
靜得只有兩人的腳步聲交替起伏。雖然安提已經在可能範圍內做了忍耐,但那畢竟也是有極限的,她開口道。
「喂,齋藤,打發下時間我們來聊點什麼吧。」
「……沒辦法,想不到可說的話題。」
齋藤裕二羞愧地抱頭。
原來,剛才的沉默是在找話題。
安提訝異的同時嘆出一口暖暖的氣。
齋藤裕二徹頭徹尾的書生德行,多少剝去了一些包裹她心頭的煩惱絲。
「笨蛋,吹吹牛啊什麼都可以,總之說話就行了。本來也沒指望你講出什麼有趣的話題。」
安提用隨隨便便的態度,說著讓人吃不消的話。
如果真的吹牛,肯定會被懲罰玩弄。
況且以前說討厭聽謊話的不就是安提本人嗎,齋藤裕二內心盡情地吐著槽。
當然,安提無法對此回應。
「……沒辦法。雖然沒有話題,但有想問的事情。什麼都能問嗎?」
對於齋藤裕二的提問,安提稍稍皺眉。
不過那也只是一瞬的事情,她立刻就恢復了鎮定的神情。
「……嗯,那也不錯。問吧,反正很快就會忘掉了。」
安提迴避著齋藤裕二的視線嘀咕道。
山上的目的地還連個影子都看不到。
從那天之後就一直想問的。
關於京都的某些事情與過往。
齋藤裕二於是多嘴地問道。
「所以,在夏天的時候,京都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齋藤裕二想問的是除了那像插曲一樣的棒球殺人狂出現以外的事情。
也就是,源佐忠最後的結局。
「……」
一向性格剛毅的安提,此時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責難的表情。
「你還真是會專挑些不該問的問題問呢……」
「那,就換個問題?」
「不,這樣就反而有點不像我自己了……算了,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當然,沒有人知道在隔離天日之中發生了什麼。
但是在實在有些擔心的維納斯修女聯絡過後,安提急忙趕到那裡所看到的,是她至今為止最想忘掉的畫面。
倒在血泊里,已經逐漸失去溫度的源佐忠的屍體。
她和妹妹的安比在沒有一同使用能力的時候,各自所擁有的只是能力碎片的一部分,妹妹可以通過接觸足夠多的信息而了解到未來,而她則是不斷地回看過去。
對於她來說,這一幕便成為了她永遠都不想再提,卻會不斷夢見的噩夢。
「——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有危險,讓我從學校里離開回來這裡,為什麼偏偏還要把他派到那裡去?為什麼偏偏還要讓他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你不是知道的嗎?你不是知道那裡有會讓人陷入危險的鬼嗎?難道因為我們是天選者,就可以這樣肆意地把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的生命像棋子一樣浪費嗎!?」
句句正論。
面對著哭成淚人的安比,安提完全沒有了一絲辯解的打算。
自那之後,她們兩個便再也沒有見面。
源佐忠的骨灰早早送回了家鄉,他的那把槍也不知去向。
也許和安比一起,還能夠看到究竟是誰殺了他,還能夠看到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才會讓他這樣死於非命。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
不知何時,田間小徑已經變成了山路。
本以為是小山包的地方,意外地開拓了道路。兩邊不但有栽種樹木,道路也甚是寬闊。
成蔭道路蜿蜒向山頂爬去。
光禿禿的山間沒有路燈也沒有民家,唯有星月當空。
傾斜的山道逐漸趨於平坦。
道路另一端貌似在遠遠所在的民家面前就切斷了。
雖然建築物還遠在輪廓都看不清的地方,但通過窗中透出的暖暖光線,齋藤裕二感到了一點溫暖的感覺。
故事聽過了,安提自己也釋懷了,雖然和安比之間的關係想要修復到以前那樣還有一些困難,不過那至少不會是不可能的事了。
但是即將離開這個國家的齋藤裕二和自己間的關係則不同,是完全地結束了。
不管發展得再順利,再怎麼巧合,也不可能回到現在的關係。
……雖然很可惜,但也能接下這份遺憾。
「好,那走吧。」
不再去整理那團亂麻,安提一刀了斷那份無聊的感情,邁開步子。
那旁邊,齋藤裕二的身影如影隨形。
距離目的地還有幾分鐘的路,齋藤裕二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起伏,安提怒火滿腔,自己雖然真的只是一點點,但多少有在為今天的離別難過,這個男人卻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留戀嘛。
「雖然本來也沒期待過這種能面無表情從大樓上徒手跳下來的人會有什麼纖細感情就是了……」
隨意爆出的怒語,卻讓安提突然想起某些事情來。
不,應該說是終於意識到了。
關於曾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做出一些很偉大的事情的齋藤裕二是什麼人,為什麼齋藤裕二能做到那樣的事情,只是山裡長大野孩子的緣故嗎?
疑惑至今的問題,一直被擱置沒有獲釋的機會。
如果去了中國,那大概是再也沒有問到的機會了吧。
「等等。我最後還有一件想問的事情。——你,你在山裡到底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齋藤裕二被這麼一問,前胸貼後背地停了下來,一臉至今為止都沒見過的辛酸表情。
「好無聊哦,這個問題。」
「早告訴不要期待什麼有趣的話題了嘛。反正我們也再也不會見面了,就算現在告訴我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
並不是感到無奈,而是事到如今才察覺到這一點。
從今之後安提會繼續在日本當她的天選「者」,而齋藤裕二則會和瑪雅、張均一起回到中國,也許還是在汕頭的小窩裡過著他們動蕩的生活,那裡還有一對互相不對付的怪組合在等著他們回去。
但是,這兩個未來不再會有交點。不管齋藤裕二怎麼努力,也再都無法改變安提獨來獨往的個性……
想到這裡,他終於感同身受地明白了「忘卻」本身的殘酷。和余秋源那種徹底忘記一段記憶想不起來是不同的,逐漸在歲月中模糊了對對方的印象,然後因為年歲的增長而徹底地磨去對某個人的記憶,這也許才是最殘酷的。已無法掌握未來的走向,無論機緣做了多麼美好的努力,也不可能回到和今天同樣的狀況了。
今天走的這段夜路,簡直和互相目送對方去死的葬禮沒有兩樣。齋藤裕二殺死了一個名為安提的少女,而安提也殺死了一個名為齋藤裕二的青年。那之後,不會有什麼留下。
「所以那之前我才想聽聽看。如果不想說,剩下的也就只有直接往洋館走這個選項而已了。」
「……唔,雖然是些無聊的事情,比起什麼都不說要好。」
齋藤裕二喃喃地走起來。這次是安提跟了上去,走在身側。
還有幾分鐘就要走到了。天冷的關係,兩人的白色吐息映在昏暗的夜色中。
稍微回頭看了安提一眼,齋藤裕二的故事比起講述更接近某種自白——他似是為一個冗長、粗糙的老故事書翻開了第一頁。
「住在山裡,其實沒什麼好說的——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事,每天學著同樣的事,在那裡是沒有明天的概念的。清晨開始,夜晚終結。每一天和之後的一天都沒有什麼聯繫。所以也沒有什麼今後的夢想之類的東西。期待明天的到來什麼的說法,我好像是到了這裡之後才知到的。一開始很不習慣,也沒想去習慣。但大家都開心地說著明天見明天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就像做夢一樣看著這些事情。」
齋藤裕二邊走邊說著,也不看安提,只是一個勁地朝著前面對著黑夜說著。安提則默默傾聽著,贊同或提問現在都是沒意義的行為。
「吃的嘛,起初完全是靠著露水或者一些水果充饑,直到學會了狩獵才慢慢敢去抓一些體型小的動物,當然,狼啊虎啊什麼的自然是能避就得避。為了不挨餓,有時會搬到遠一點的地方去……不管怎樣,我一半的生活就是這樣過的。」
齋藤裕二還是那樣看著前方。沒有什麼痛苦回憶的樣子。安提聽來是非人居住的環境在他看來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反而有幾分緬懷過去的模樣。
但再之後的的敘述,就慢慢有了苦澀的意味。
「還有一半么,就是學習自保的授業了,和現代社會教的東西比起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比如單純地學習身體該怎樣運動、好好地觀察、思考其他生物的運動方法之類的。純粹的重複運動罷了。踢起小石子的同時在森林裡跳躍,做著這種意義的事情。」
「開始學習之後就沒日沒夜的,外面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多餘精力去管,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以後很久沒吃飯了,真是的……然後是終於吃上了飯的感慨。現在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為什麼什麼啊。不過對於在山裡過活有幫助就是了,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活著就是這麼回事,像現在這樣走著呼吸著,重複著同樣的事情。」
「那不對吧,齋藤。」
齋藤裕二平淡語調中的異常被安提毫不留情地打斷。走著走著,他忽地轉頭面向正在點頭的安提。
「這種說法很奇怪。那不是僅僅用來自保的智慧,還有別的用途,而且你不是從嬰兒時期就在山裡長大的吧,那之前的你肯定也是有人在養大的。」
「但是根本沒有去想這些,只把一切都當然是理所當然不斷重複。這種事會被別人怎麼評價,我不知道。但,只要不聞不問……如果只顧自己,對外面的事物不聞不問,沒心沒肺地活下去也是可能的。」
「……你就這樣一直忍受著自己討厭的這種生活嗎?」
他沒能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沉默地邁著步子。
……眾多的矛盾、星星點點的荒謬之處,讓安提不禁咬緊了牙齒。
「我做不到。不知道的話也就算了,但我卻知道了。那之後一切就簡單了。不會叫的鳥兒拿來無用。即使一直以來都毫無疑問完成了該完成的,但了解意義便做不下去了的人和廢物無異。不管在山裡待了多久,一旦做不到了就白費了。我知道了意義,卻同時失去了信奉它的能力。所以在那個進日本各種未開發的深山進行拍攝的節目組找到我的時候,我才接受他們的邀請下山來了。但這就是我的全部了,只有這些而已。這以外的事情沒有人教過我,所以——」
如果說有哪裡出錯,奇怪的、有毛病的不正都是自己的嗎?控制自己吞下後面的句子。
安提想……他所在的世界,已在某種意義上得以完成了吧。
如果想專註成就一件事,把那之外的世界刷成一片空白就好了。不管多不道德,連道德的概念都不知曉的話,這反倒成了正義。不,應該說首先就沒有什麼所謂正確觀念的東西。唯一的,就只是這個世界已差不多到了末路這件事而已。
……一出悲傷的劇本,終於在這裡畫下滿足的句號。
而滿身繆誤的人,則就此被丟棄在一個整個錯掉的世界里。
他此刻知道了什麼為惡,卻也同時能欣賞世界的美。
無論真相是怎樣,對他來說,山裡那個世界已經是完成品了,錯的是企圖知曉外面世界的自己。
所以說,如果不知道的話,現在都還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
這句話的罪孽深重之處,低語而出的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所以他才想問,奇怪的到底是哪一邊,到底是誰做錯了。不想要自己的辯解,而想要少女用她的語言明白地說出來。
從思考到結果只是一瞬,卻像是永劫那麼久。
「——我啊,給不了你答案。」少女靜靜道。並非不知道答案,而是無法給出答案。無法對自己和別人說謊的少女來說,這已經是用盡全力的回答了。
青年用力地握緊自己的拳頭。這是溫柔到什麼地步才能說出的話,他連想都沒法想。
「唔,這樣難得溫柔,用在這時候卻剛剛好。」
安提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副中大獎表情的齋藤裕二。
「這是什麼話,說的好像我正常的時候從來不溫柔一樣。」
「安提難道不是不懂溫柔的么?」
被這麼一說,安提也沒法反駁。……他說的的確沒錯。
「……也對。我的確不是什麼溫情少女。」
安提同意道,但總覺得哪裡有點寂寞。好啦,齋藤裕二笑道。
這份憨致的笑容,他一定對剛才的話嚴重引以為豪了吧。
笨拙又熱情的樣子,看得安提十分後悔自己剛才多嘴的反問。
不對,比起反問,一開始就談些更普通的話題的話,大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垂頭喪氣了。
路已經沒剩幾步,木質圍欄圍住的房子在大冬天裡看來溫暖十分,從窗戶透出的明亮都能想象那裡面餐桌上熱鬧的氣氛。
「對不起。問了些蠢問題。」
看著已經快到達的洋館,吐出白色的氣。微微頷首齋藤裕二臉上,沒有半點晦暗難過的意思。
「一直也很想說出來試試的,臨門一腳還是安提幫的忙,應該感謝你才是。——那些,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後來的事情,有機會的時候再談吧。」
一副笑著笑著就要消失似的表情,齋藤裕二抬頭看著安提。一如那個從未改變的齋藤裕二。
因為會痛苦吧,為了自己、也為了眼前這個特別的少年,安提一直祈禱這一天不要到來。
「……說到底,已經沒有那種機會了吧。」
安提現在才不得不同意那句話。到頭來,最不尋常的的竟其實是那個人。
齋藤裕二所做的,說到底是誰都能做到的事情。但沒有人像他那樣循環往複地做同一件事情的人卻是沒有的。
在山裡一直過著那樣的生活的話,以至於做得到現在這些事也是情理之中。
自己身為「天選者」所以能喚出奇迹,而他反覆操作著常識中的事最終卻也達成了同樣的奇迹,展現了那樣的奇迹給自己。
「徒手跳樓什麼的,我怎麼練也不可能做到啊。」
夜深露寒,天空寬廣而美麗。風景訴說的一天的終結,然而,一天卻並非相同的東西。
今天的景色只屬於今天。雖然人類無法感知風景中的細節差異,但那一刻景色的動人的美和簡簡單單直擊心扉的感傷,都交織在一起清楚明白地告訴自己——明天將會是不同的一天的事實。
山上閑散的空氣之中,比冬天的寒冷,反而是這份感受更深地滲入身體每一寸。
「既然故事聊完了,那就走吧,走得快也許還能趕上夜宵。」齋藤裕二也不等安提回答就邁開步子,安提則從背後瞪著他很是絮絮叨叨了一會。
想起剛剛的那些話,雖然覺得以後不會見面所以多說點也沒關係,可是卻沒想到是那麼深刻的話題,一臉我太年輕啊的樣子後悔著。早知道會這樣,就不該說那種掏心掏肺的話題。
一邊的齋藤裕二則和往常一樣什麼都沒在想。對齋藤裕二來說是自然而然,對安提來說則是尷尬的沉默。就在這時候,齋藤裕二展開了奇怪的話題。
「想問一下,你有沒有後悔過什麼事情?」齋藤裕二停下腳步,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呼著白氣。
安提覺得那身影彷彿遙遠的幻覺。
「……為什麼突然問這種問題。」
「……好啦,回答一下。就是想問一下你有過後悔的事情沒有。」
……那是一個悲傷的問題。無論怎麼回答,都會讓他失去很多東西吧。即使如此也尋求答案的話,安提果決地回答了。
「沒有,而且為了以後也不要後悔,現在才拚命努力。齋藤君,後悔這種東西,不是為了讓人去體驗,要說的話,是為了被人消滅而存在的東西。」
……啊啊。彷彿咀嚼著什麼,萬般思緒皆灰飛雲散。
向著形態也好氣味也好早已稀薄了的那些所有,不是伸出,而是道別地揮了手。
「……沒有後悔的事情呢。」
低聲說話的臉隱隱作痛。
但是那活潑地搶去對白,大聲戳中自己弱點的聲音,是如此讓人嚮往。
那個搶去對白,大聲戳中自己弱點的女孩,是如此讓人傾心。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
夜空既高又遠。
今天看到的景色無論何時都會覺得美麗吧。剩下的,如星河般不計其數的悔恨的日子到底還有多少呢?
「在城裡看不太到這麼漂亮的星空。」
學著齋藤裕二的樣子,安提也眺望起來。介於這裡空氣清新周圍又漆黑無光,所以星星比在城裡看到的明亮許多。對著如此美麗的星空,齋藤裕二卻如同看到了假貨一樣,眼帶恨意。
「……雖然如此,在這裡手也是碰不到的呢。」
「誒……?」
安提對於突如其來的否定有些不知所措。
……恨意退去,齋藤裕二深吸了一口氣,視線卻一如既往地釘在星空之上。
「安提,在山裡啊,星星真的是觸手可及。雖然不是真的能摸到,但至少看上去的確是能夠用手撈起來似的距離……城市裡的星星卻連容忍想象的餘地都沒有。」
那才是真正的天空。他口中山裡的星空,一定是比星象儀的效果更激動人心的東西。
像傾盆而下的雨一般巡迴在天際間,用手比劃著就能夠清楚觀測的,最原始的夜空。
……那是他已經回不去的、甚至連歸途都無從找尋的故鄉。
「……我一直把眼前所見的一切拿來和山裡做比較。其實很討厭這樣,說實話到現在都還不習慣。但是,總有一天被拿來比較的對象會變成山裡吧,因為我選擇來到這邊。」
這就是後悔至今的事情。齋藤裕二把視線從星空移向安提的方向。
少女不同於往常的欲言又止,多少有點刺痛他。那是對自己的同情呢還是一種憐憫呢。——無論如何,讓她露出那種眼神的人正是自己。安提無言的關切讓齋藤裕二閉上了眼睛。
「……嗚,這也是沒辦法的啦。不過,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不然就得不到應有的回報。為了有一天抹去這份後悔也要堅持下去。」
像是為了答謝青年而做出的告白。
古老的迦藍必須被捨棄。
失卻之深淵必須去跨越。
安提的回答,粉碎的是曾被青年奉為一切之物。
「……別這樣喲。因為我的一句話就改寫了人生觀什麼的,我會壓力很大的。」
因為臉上展現了太過溫柔的笑容,安提不得不把臉背過去,才能吐出讓人討厭的話。
……是真心話也說不定,因為很符合她的風格。
道路已從山道變回平坦的路面,腳下柔軟的土地也變為洋館前的小道。
這時候,前面的齋藤裕二突然停下腳步,閉目傾聽。然後刷的一下轉向安提:
「新年快樂,安提。」
安提一臉茫然地閃著眼睛。
「幹嘛,突然之間。」
正常反應。青年綻開笑容,
「聽到了遠處神社的鐘聲,想起之前新年去了除魔,忘記了給你拜年了。」
滿溢喜悅的笑容。
「——」
安提獃獃地看著他的臉,僅僅因為一句話,就彷彿那個埋藏在久遠的過去,曾相信鐘聲的奇妙少女一樣想要轉身舞蹈起來。
「那是午夜零時的鐘聲,就當做是新年吧。」
像是說著什麼新奇事情似的,安提看著他,嘴角浮起些許的笑容。
……記憶中,女孩因為第一次穿長袖和服的關係連手勢都擺不好,一點都不可愛。即使如此,印在相框中的仍是滿滿的微笑。看著安提溫暖的容顏,齋藤裕二滿足地閉上了眼睛。那比什麼都讓他高興。
「――――這段時間雖然發生了很多事情,但能和你一起迎接新年真是太好了。」大概是為了一個人在家等著的維納斯修女吧,齋藤裕二說完又重新邁開了腳步。雖然只是一次,不過安提也在心中悄悄重複了同樣的話。
恭賀新年的語句。
也許是真的自然而然毫無做作的緣故,那感覺好像是來自認識了許多年的朋友的語句一樣。為此而感到很幸福也是正常的吧。
也許和這個少年分開的日子已經來臨。但在那之後,像是多年好友一樣自然而然地交往下去也不錯不是么。
看上去樸素至極,卻著實特異的少年。自己和他之間的友情能持續到何時呢?安提邊走邊想著。
期間,雖然只是那麼一下下,如同齋藤裕二一樣依依不捨地望了一眼夜空。
那是綴滿星辰的星之夜。
披著高遠星空的兩人,走進了熟悉的洋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