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小星
走出榮慶堂的一刻,寶玉一身輕鬆,彷彿脫去無形桎梏,天地向他開啟一扇嶄新的大門,眼前一片開闊明朗,彷彿拂去層層不辨方向的迷霧。
吁!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連天邊的陰雲都變得可愛明媚。
來往的下人只覺得今日寶二爺的腳步尤為輕快,想來是中了舉,春風得意。
發榜的次日,寶玉便出了榮國府,沒有再關注後續。
說要搬出去自然不是說笑,行動更是高效。
先是命茗煙打聽哪裡有不錯的宅院出售,不過半響,便在離寧榮街不遠的杏花巷買下一座兩進宅院。
這宅院佔地兩畝大小,東、北面皆背靠河道,南面是片杏林,只有西面有戶鄰居,似乎是個名聲不顯的文官。
宅院八成新,傢具擺設俱全,開價三千兩。
寶玉急著入住,也沒講價,當天便去衙門立了契。
宅子有了,又讓麝月將需要的衣物被褥各種日常用品列好明細,給賈芸等小弟滿京城跑腿,大肆採購。
緊接著是收拾宅子,瑣事有麝月茗煙幫手,但馬桶衛生間這種有現代功能的小處還要他親自和工匠一一解釋討論並拍板,中間嘴巴說幹了不知幾回,身體上不累,心神卻累。
不過,為了給自己弄一個舒適的居所,累,並快樂著。
一連收拾了三天,宅院也才將將能住人。
這日傍晚時分,回了綺霰齋的寶玉將貼身大丫鬟叫齊。
「我要搬出去了,你們是留在府里還是跟我走?」
寶玉忙碌的幾日,府里也不平靜,王夫人那番話不知被誰傳了出去,搞得流言四起,不少馬後炮都在回憶對比現在的寶二爺與記憶中寶二爺的不同,並將一己之見祥林嫂般到處傳播,好證明自己的眼光不凡。
麝月幾個貼身伺候的大丫鬟更不知被多少人拉著手問長問短,各種影射試探,畢竟不同之處若是有,一定沒誰比這幾位更清楚。
不止相熟的管事媳婦婆子好奇,便是親朋好友也好奇。除了晴雯,其餘幾位在府上都有父母家人親戚,也不是沒人悄悄的問一句。
綺霰齋這幾日登門借針線送帕子亦或傳不值得專門跑一趟口信的相當不少,各院都有,就連紫鵑都巴巴的跑來一趟。她是最有感觸的,寶二爺對自家姑娘的態度那真真是判若兩人。
哪怕寶玉每天回來的晚,也感受到了暗潮湧動,但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完全不在乎了。身上這具皮囊的確是欠了賈家因果,但若賈家主動斬斷這因果,便不再是他的責任,巴不得呢。
「晴雯,你怎麼說?」先是看向自家通房,這人是賴家送進府的,除了表哥沒什麼牽挂,一準兒願意跟他走。
果然,晴雯毫不猶豫地道:「爺,奴婢是你的人,自然是爺去哪裡奴婢就跟著去哪裡。」
寶玉微笑點頭:「那你儘快將行李收拾好。」
晴雯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
寶玉早就提過有朝一日搬出府住,作為枕邊人豈會不知。
「你們呢?」先是看向麝月,又看向秋紋碧痕等人。
麝月略遲疑了下:「能讓我爹媽他們一起跟著離開么?」
寶玉點點頭:「可以。但你爹媽未必願意。」
此時他無官無職,只有一個舉人頭銜,若不是出身榮國府,這些世仆還真未必看得上。
「不用急著回答,好好考慮考慮,想離開,讓茗煙給我送信。」
幾人忙點點頭,是要問家人的看法。
這些人用熟了,卻並非不可或缺,願意跟隨便跟隨,不願也無須勉強。
鄭重發出邀請后,寶玉便讓她們散了。
一時無事,他習慣性的走進書房。看看一排排放滿了書籍的書架,再看看博物架上的擺滿的各色器物玩物,牆上的字畫,寶玉在椅子上坐下,指肚劃過光滑的紫檀大畫案,瞥到擺放的文房四寶、筆架筆洗,還有一疊正連載的話本草稿,心裡生出一絲不舍。
這些都是他花錢花工夫或買或抄或淘來的,都是心愛之物。就連布置也隨了自己心思,習慣了的。
曾幾何時,伏案全神貫注的構思大綱,讀書寫字,眼下卻到了分別之際。
「呵。」輕笑搖頭,人不是草木岩石,哪怕是十分看不上各種厭煩的王氏,他心裡也有幾分不舍,更何況熟悉的環境。
「跟我離開也好。」
寶玉早有決定,除了幾個丫鬟小廝,原主舊年的一切他都不會帶。這樣一來,搬家其實很簡單。
「二爺。」
抬頭一看,晴雯手裡拎著盞琉璃美人燈站在門旁,擔心的看著他。
「進來啊。」寶玉笑著招招手,「往日讓你來此陪我讀書寫字你都不肯,怎麼今日這麼巴巴的上前?」
見他臉上的憂鬱如陰雲般消散,晴雯長出一口氣,不好意思道:「我怕二爺心情不好,您回來晚膳還沒用。」
「晚膳?」寶玉一愣,肚子適時響起「咕嚕嚕」的聲音。
「還真餓了。」勾起嘴角,他站起身,三步並做兩步走到晴雯跟前,抓住她另一隻手,「走,去廚房。今兒爺露一手,肯定讓你大吃一驚。」
晴雯見他笑容明媚,不再有離府的不快,笑著應和:「怎麼二爺還會煮飯?這倒是稀奇事。」
寶玉悠悠道:「府上不是都在傳爺是惡鬼,奪舍了原來的寶二爺么?既然是惡鬼,前世肯定了不起,煮個飯又有什麼難。」
晴雯臉一僵,左右看看:「爺,您可別嚇奴婢。奴婢最怕鬼了。」
「沒看出來你怕我呀。」寶玉勾勾她的手心,低頭在她嘴上啃了一口,稍微用了些力。
「哎呀。」晴雯嬌嗔道,「二爺越來越不像話,也不怕麝月她們笑話。」
「你怕被人看見?」寶玉笑道,「別人比爺重要?」
晴雯小心翼翼看著他的臉色,輕聲道:「自然是爺最重要。只是,只是奴婢怕太太不高興,她老覺得我是狐狸精,帶壞了爺。」
「呵呵。咱們馬上要出府過日子去了,怕什麼。」
「真的走?不會再回來?」晴雯仍有種不真實感,盯著寶玉的臉不放,試圖找出玩笑的跡象。
「嗯。」寶玉不再多說,而是換了個話題,「你表哥可願跟著你走?他媳婦名聲不怎麼好。」
晴雯茫然道:「名聲不好?為什麼?」
見她並不知道多姑娘給她表哥戴綠帽的事,寶玉摸摸鼻子,沒有開口。
「表哥自然要跟我走,我就這一個親人了。」晴雯嘆氣道。
「不會,爺難道不是你的親人?將來你生的孩子難道不是你的親人?」寶玉安慰的話一點也不清新脫俗。
「孩子?」晴雯羞澀道,「人家還小呢。」
「小?哪裡小了?」寶玉看了她胸口一眼,「比去年大多了,都是爺的功勞。」
晴雯羞惱道:「爺說的什麼話。」甩開寶玉的手,便往廚房快步走去。
寶玉哈哈大笑,毫不顧忌下人們的眼光。
明角燈的璀璨光芒隨著晴雯的步伐不住移動,給這無邊的夜色帶來一抹光明,也照亮了寶玉略帶陰鬱的心。
「晴雯,你可真是顆明珠,爺會細心收藏。」寶玉追上去,將人攬在懷裡,湊到耳邊輕聲許諾。
晴雯身子一顫,眼圈一紅,輕聲道:「爺就是我的命。」
「那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以前的寶玉?」寶玉的醋吃的猝不及防。
晴雯毫不猶豫道:「當然是爺。以前的寶玉還是個孩子。」十二三就和襲人試雲雨的孩子?寶玉暗暗撇嘴,卻也不再提不愉快的事兒。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廚房。
將后廚的人打發掉,寶玉找了幾個雞蛋,將剩飯用豬油炒了個蛋炒飯,又用海帶燒了個蛋花湯。
「來,試試爺的手藝。」拉著晴雯在飯桌前坐下,他興緻勃勃的道。
晴雯別看是丫鬟,卻從來沒做過飯,是真正的十指不沾陽春水。
寶玉呢,從前也沒做過飯,但今晚的表現卻讓人吃驚。
嫩黃的蛋花裹著油潤的米粒,飾以碧綠香蔥圈,撲鼻的香味直往鼻子里沖。
拿起調羹,只吃了一口,晴雯便食慾大開。
「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寶玉微微一笑,吃起自己的一份。
很少吃夜宵的晴雯吃的抬不起頭。三五口過後,她便放下調羹,為難道:「吃不下了。」
晴雯是小腳,平時很少運動,胃口自然也就不大。以她的飯量,能吃這些已經很給面子。
「吃不下我吃。」寶玉伸手端起剩飯,大口吃起來。
這樣的表現讓晴雯大驚失色:「爺,你做什麼?」怎麼能吃她的剩飯,爺是什麼身份,她是什麼身份?!
寶玉笑笑,風捲殘雲般將食物掃蕩乾淨。隨後,放下筷子,他拿出帕子抹抹嘴:「回吧。」
晴雯還有些暈乎乎的。
自從有了肌膚之親,二爺對她一直不錯,但還沒不錯到吃她的剩飯。這樣的刺激一時很難回過神來。
伸手將晴雯抱起,像是抱孩子一樣,寶玉走出廚房,抬頭望天,烏雲已經散去,有星子滿天,正調皮的眨眼睛。
「明日是個晴天。」
看一眼懷裡的晴雯,見她臉上布滿紅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寶玉輕笑一聲。
難怪古人將妾室稱為「小星」,還真有類似之處。
比如眼下,天上的小星與懷裡的小星都讓他心情舒暢。
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躲在各個角落偷看的下人們心裡有說不出的羨慕。有人盼著懷裡的是她自個兒,也有人盼著抱人的是他自個兒。但不管是誰,都明白了晴雯在寶二爺心裡的重要性。
對身上聚焦的眾多羨慕嫉妒恨的目光,晴雯毫無所覺,仍然如處雲端,不時痴痴抬頭看一眼寶玉,眼裡的情意說不出的痴纏。
寶玉暗暗好笑,還是古代好啊,瞧瞧,從來不用擔心頭上有片敕勒川。
此時,他完全忘了府里的多姑娘、花枝巷的尤氏姐妹……
回到卧室,草草洗漱一番,寶玉便溫香軟玉滿懷,摟著晴雯上了床。
一夜好眠。
晨曦透過玻璃窗灑在雕花大床上,月洞門處的帳子一晃,露出寶玉的身形。
他將晴雯從懷裡推開,輕輕下了床。還沒穿好衣服,見晴雯將手臂伸出被外,忙伏身扯起被子給人蓋好,動作輕柔,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看到這一幕,過來叫人起床的碧痕忍不住心頭髮酸,一樣的姐妹,不知何時起在二爺的心裡分出了輕重,更不知何時起這二人的感情變得如此深厚。
從前有襲人,現在有晴雯,也不知有沒有輪到自家的一天。
想到這裡,她悚然一驚,猛然搖頭。
「你這是怎麼了,一大早的?」寶玉沒有讀心術,自然不知道碧痕此時的想法。
碧痕不自在的笑笑:「麝月姐姐今兒休假回家,二爺有要吩咐的找奴婢。」
寶玉點點頭,一指床上的晴雯:「出去說。」
碧痕忍不住又要酸,這是怕將人吵醒。
二爺細心起來,用心起來,真真是府里哪位爺都比不上的。
平兒,許是能聽璉二爺幾句甜言蜜語,但那是哄銀子的時候。
趙姨娘,整日被政二老爺呼呼喝喝,想來政二老爺也不是個會疼人的。
嫣紅等一干姨娘,打扮的再如何花枝招展再年輕,也沒見赦大老爺如何給臉,該納新鮮年輕的從不錯過。
至於老國公,那些老姨奶奶全死光了,沒一個活過老太太,想來也沒受多少關照。
「唉。」輕嘆一口氣,碧痕只覺得前路渺茫。
手臂被重重推了一下,她抬眼一看,見是秋紋:「怎麼了?」
秋紋奇怪的看她一眼:「你在發什麼呆?沒看見二爺要洗漱么?」
秋紋見寶玉已經出了卧室,湊到秋紋耳邊小聲道:「二爺對晴雯真好。」
「羨慕了?」秋紋輕哼一聲,「反正二爺也大了,你羨慕就主動些啊。」
碧痕期期艾艾道:「二爺對我沒什麼不同。」遲疑了下又道,「對晴雯從一開始便不同。」
秋紋聽了,獃獃的看著窗外牆角的落葉,也不知是否在想那些別人早忘光了的過往。
要不要跟二爺離開榮國府?每一個人心裡都在想這個問題。而跟著二爺離開,將來又會是什麼身份?這個問題同樣讓人無法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