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花廳中間豎了一道紅座紅桿的步幛,林苑在步幛里並腿安靜端坐著,旁邊挨著坐的是面色緊繃的陶氏,步幛外頭的桌案前側身坐著的,則是晉世子與林侯爺。
「三姐兒,這位貴客是你三嫂表親,論輩分,你當喚他一聲表兄。」
室內短暫的沉寂后,林侯爺微沉著面色出口道。
內眷見外客,總得有個由頭,自要瞻情顧面,套個體面的說法。會見表親之名,便再合適不過。
林苑遂禮數周全的寒暄:「問表兄安。」
自那日一別,兩人已有一整月未見了,他自是眠思夢想的厲害。如今聽那熟悉的柔聲細語,晉滁心下幾番激蕩,如何還忍得住,目光就直勾勾的往那錦繡步幛勾勒出的纖弱身形處盯著。
「表妹安。」他嗓音磁沉的回了聲,情意綿綿,尾音都似挾著鉤子:「不知表妹近來安好?」
林侯爺見他那副不羈放蕩的模樣,臉黑了又黑。
掌心猛一按桌子,林侯爺深皺了眉,重重咳了聲。
晉滁細窄的眼皮下沉了幾分。內心不虞,可到底還是收斂了些,他重新坐直了身體,強自按捺思念移開了目光。
「今日你表兄前來,與為父說了件事。事情涉及到你,因而問你前來當面說個明白。」說到這,林侯爺聲音肅了幾分:「三姐兒,此事相關你及侯府上下清譽,你需如實道來不得隱瞞半分。當然,若此間真有隱情,你也一併道出,為父定會為你討個公道。」
晉滁聽出這後半句意味,心下冷笑,這是當他脅迫了阿苑不成?殊不知,阿苑與他兩情相悅,彼此鍾情,感情不知有多好。
「表妹莫憂,如林侯爺所說,只需直言相告就是。」
林侯爺害怕阿苑受他威逼跟他好,卻不知,他更擔心阿苑怕林侯爺責罵而不敢吐露實情。
步幛內傳來聲溫溫柔柔的聲音:「父親只管問便是,女兒斷不敢有半分隱瞞。」
林侯爺聽她女兒聲音並不見慌亂或心虛,心神不免就定了幾分。朝對面人瞥過一眼后,他望向步幛,徑直發問:「三姐兒,你晉表兄說你與他已私定終身,可有此事?」
此話一出,首先驚的是那陶氏。
「老爺這是何話!」陶氏當即驚怒而起,氣白了臉:「你怎能聽信外人一面之詞,質疑苑姐兒!晉世子,就算你是皇親貴胄,家世顯赫,卻怎能紅口白牙的行污衊之事!」
林侯爺猛拍了下桌子:「你坐下,讓苑姐兒自個說。」
陶氏哆嗦著嘴唇不甘的還要再說,此刻卻感到手上一陣溫熱,伴隨著輕微的力道拉了下她的雙手。
林苑拉過陶氏重新坐下,微微坐直了身體,臉朝步幛外方向側過,聲音清越的回道。
「父親,並無此事。」
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態度明確。
晉滁猛地轉頭來盯向步幛:「阿苑可是在怕……」
「晉表兄。」林苑直接打斷他的話,沉靜的聲音中帶了絲困惑:「在這之前,我與你素不相識,實在不知晉表兄為何要這般與父親說。便是我們林家從前有哪裡得罪之處,晉表兄也不該拿女子閨譽來作伐,實在是過了。」
晉滁如遭雷擊。
掌心猛地扣住膝蓋,方死死按捺住了想要衝上去質問的念頭。卻還是不敢置信她當真是這般所想,盯著那步幛上勾勒的影影綽綽的纖弱身形,他試探的道:「阿苑是在怪我冒然過來提親?未曾與你相商冒然前來確是我不對,可……」
「晉表兄慎言,請莫再說這些奇怪的話了。」
話語清清淡淡,在晉滁聽來,她的話就猶如衙門裡之人傳話時,公事公辦的語氣,冰冷絕情至極。
林侯爺這會回過神來。剛那一瞬,他突然想到,苑姐兒說的很有道理。不過得罪這晉小世子的怕並非他們林家,而應是符家吧。猶記那符居敬符御史,當初好像是參過晉世子一本,因他鬧市縱馬之事。
想到這,林侯爺當真是氣怒填胸,愈發覺得這晉世子果真如傳聞中囂張乖戾,無法無天。
「父親,若無他事的話,我與母親就先行退下了。」
林侯爺剛要說話,可這一刻對面人卻猛地起身,一腳踹翻椅子就要大步沖那步幛去衝去。
林侯爺眼疾手快的拉住他胳膊,直眉瞪眼,驚怒的臉都青紫:「世子欲作何!」
晉滁沒有繼續往前,只站在原地盯著那步幛上輪廓。
「阿苑若是擔憂閨譽受損,或有其他之類顧忌,大可不必。宮裡頭我也打了招呼,只要阿苑點頭,我就立馬著手準備,屆時風風光光的將你迎娶進我鎮南王府大門。」
林侯爺跟陶氏駭吸口氣。還稟了宮裡?
「事既已攤開明面來說,就沒必要瞻前顧後,直接敞開來說就是。我不知阿苑你究竟還有何顧忌,若有,那趁著今日不妨一併說出來,我定當解阿苑愁困,讓阿苑滿意。」
林苑卻連停頓都不曾有,直接開口回道:「雖不知晉世子為何一定要拿這些子虛烏有的事來污我清白,但我還是要鄭重的與你說一句,望晉世子自重。大家公子,實不應說出這等毀人清譽的話來,無論是有何理由,目的,或不得已之處。」
這話不輕也不重,可聽在晉滁的耳中,卻忽輕又忽重。輕的時候好似天際縹緲的雲,讓人抓不准它的分量。重的時候好似驚雷乍響在他耳畔,震的他耳膜生疼。
「阿苑,你……你!你可真是要為了一時意氣,毀了你我二人姻緣?!」
林苑不管這話是不是陷阱,她都不會踩上去。
「父親,此間事我已解釋清楚,若無他事的話,女兒就扶母親下去歇著了。」
晉滁聽出來了,聽出來了,她這是要鐵了心的與他劃清界限!
她是自願要嫁符家的。
自願舍了他,而嫁那又老又丑的鰥夫!
頭暈了瞬,他倉促的後退兩步,手掌猛地朝後按住案面。
「阿苑,你當真不念舊情?當真如斯狠心?」他還是不敢置信的盯那步幛中人,眸底猩紅:「昔日種種,難道皆是我一廂情願?你說過愛我那些,可有寸許真心?你可是……耍我?」
林苑的聲音依舊平靜:「該說的我皆已說了,若晉世子還是執迷不悟,那我也無話可說。」
頓了半瞬,又緩聲道:「不過,表親一場,我還是真心期望晉世子日後能覓得良緣,安康和樂。」
說罷,與林侯爺告退一聲,就扶著陶氏起身離開。
見那影影綽綽的身形毫不留情的越行越遠,晉滁猛地驚起,往前走了兩步。
「阿苑!阿苑!」
回應他的,是耳邊越來越遠的細碎腳步聲。
晉滁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盯著人消失的方向,仿若被人轟去魂魄一般。直待那方人影聲音俱消,他方微動了眉梢,恍若大夢一場。
而此時此刻,肩背身心,只覺刺骨冰冷。
面上漸漸斂了所有情緒,漆黑的眸愈發幽暗深邃,好似深淵不可見底,仿若帶著某種讓人心驚的意味。
林侯爺在旁瞧著不安,尤其是見他額上那塊新生的疤痕,突兀的貼在那面無表情的面上,總讓覺得彷彿平靜藏著什麼,似要迫不及待的撕破疤痕猙獰破體而出。
「晉世子,我這府上還有些事待處理,若你這邊無事的話……還是請回罷。」
晉滁充耳不聞。目光依舊直直的盯著步幛處。
林侯爺還待再說,卻在此刻,突見他笑了起來,先是低低發笑,而後乖誕的放聲大笑。
笑聲卻不見笑意,反而像是逞了滿腔的惡意,令人聞之森然。
林侯爺被他駭到,一時失語,竟忘了反應。
大笑過後,晉滁轉過身來,摺扇一握沖著林侯爺做了個揖,眉宇間乖張肆意。
「今個小婿入府,就權當提前拜會岳丈大人了。」
林侯爺駭的連退兩步。
他不可思議的看向對面人,猶帶驚怒道:「晉世子慎言。」
似也不願太過開罪他,遂又勸了聲:「望世子莫要再執迷不悟。世間好物千萬種,並非你喜歡,便硬要說是你的。若是這般,這世上,豈不亂了套?」
晉滁慢悠悠站直了身,掀了眼皮望外頭看了眼,腔調慵懶:「天兒不早了,那小婿就先行告辭了,待來日再與岳父大人共敘翁婿情誼。」
不等那林侯爺驚怒的說話,他卻恣睢一笑,眸中毫無溫度:「林侯爺,闔府就等著接旨罷。」
語罷,也不管那林侯爺如何反應,他就一打摺扇,仰頭猖狂大笑著闊步離去。
林侯爺氣的手都犯哆嗦。
「猖狂!放肆!無法無天!」
這等狂徒,他下輩子都看不上!
若聖上真要下諭旨,那他就豁上去,跪死在宮門口!
晚間的時候,林侯爺與陶氏說起這事時,還是難掩胸間憤怒,咬牙切齒的將那晉世子罵個狗血淋頭。
「鎮南王雖說是馬夫出身,但如今好歹也是皇親貴胄,如何就不知管教下兒子!」面對老妻,林侯爺自然毫無顧忌的抒發胸中怒氣,說起那威名赫赫的鎮南王,也毫不留情面。
「到底比不得世家大戶根基深厚,底蘊非常。便是縱觀京城稍有資產的富裕人家,也不見這般教子胡作非為的。也不知當初長公主,如何就鬼迷心竅的要下嫁了。」
聽他們侯爺越說越離譜,陶氏就小聲提醒,讓他莫論這些,畢竟涉及皇家私密事。
林侯爺此時也絕失言,遂就閉嘴不言。
不過說起鎮南王,他心下沉了幾分,生了幾分忌憚。畢竟當初,這位可是為娶公主而逼死髮妻的主,饒是今時今日無人敢談,可其心狠手辣卻已深入人心。
不免又想起今日那晉世子,黑沉眸子里那暗藏的令人心驚的意味。有其父必有其子,年紀雖尚輕,卻只怕也不是什麼善茬。
不免嘆氣一聲。暗道,但願與符家能順利走完六禮,讓苑姐兒安然嫁到老御史家中。
他可不想多了這麼個像晉世子那般,如狼似虎的女婿。
陶氏面上不多顯,可內心卻是心慌意亂的。
他們男子心粗,大概沒瞧出旁的來,可她卻能敏感察覺到,苑姐兒最後與那晉世子說的話有些不妥來。
那話,多了幾分情真意切的規勸。
這是極為不尋常的。
苑姐兒情緒不露,她也試探不出再多的來,而對著侯爺,她也不敢多說。內心慌亂不安之餘,也生出了與侯爺同樣的期望,望能快點過完六禮,再別鬧出旁的些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