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死火山大擺宴席,流水的宴席擺了一月,喜轎到的時候已是夜晚時分了,潤玉跟在喜轎之後眼看著青凰蓮步輕移下了喜轎,被喜娘攙扶著從梧桐樹下進了結界之中的鳳族領地,潤玉略遲疑了一下,也跟著進了鳳族領地。
說是領地,卻更像是一顆巨樹之上捧了顆碩大鳥巢,其間光華流轉,宛若神境,處處張燈結綵,紅燈紅紗張揚著喜氣。潤玉愣愣的看著周圍的環境,心中酸氣噴薄而出,酸澀得潤玉幾乎不敢再看了,閉了眼扭過頭去。
沒了視覺,潤玉還是能嗅見周圍紅燭燃過的油脂氣息,倒也不是為了照明,而是為了圖個吉利,一雙鳳凰紅燭垂淚至天明,一對交頸鴛鴦纏綿至情深,潤玉思及此平白的更添了些酸氣,苦澀至極。
「一拜天地孕浩蕩,山河生靈氣。」儐相站在圓形道場之間,朗聲唱詞,聲音渾厚有力,整個鳳族領地之內都清晰可聞這句話。
潤玉眼睫微顫,眉頭跳了跳,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在掌心的軟肉里嵌出傷痕,用力到指節都泛出白色,卻最終只能徒然的放開來。
無能為力。
冷眼旁觀。
新婦站在原地不知在想著些什麼,沉寂得仿若一尊雕塑,喜帕半掩下的面龐更是冷淡至極,連呼吸都放緩了。
周遭的喧囂吵嚷彷彿都與她無關了,她沉溺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中,冷眼相看此方世界上演著好戲。倏而,青凰明顯面色一滯,眼中陰沉的怒火席捲而來,燒盡了為數不多的理智,「敢問新君,何以為元陽已失腎精虧虛,敢問鳳族,何以為堂下之徒竟有新君子嗣後裔?莫不是欺吾年幼,欲抬吾做那見不得人的妾室吧?」
萬種喧囂一時都安靜了下來,沉寂得連吐息都是清晰可聞,站在新君身後的現任鳳族族長恨鐵不成鋼的瞪了道場中的新君一眼,出言打起了圓場,「男兒家多情些也是有的,少族母你私下管束也就是了,鬧上這樣的場面,怕是有些難看了,還是請少族母早些成了這合籍大典才是。」
青凰氣得笑出了聲,聲音越發冷淡,「堂下之人不僅我新嫁夫君的兒女,怕是還有這上了宗譜的三妻四妾。」青凰說著往前走了好幾步,指尖凝了仙力不偏不倚的打到了堂下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孔雀身上,眼中嘲諷幾乎要化為實質,「我今年剛滿五千歲,這位新嫁夫君最大的兒子居然都有年近四千歲了,當真是諷刺。」手一揚捏術點在身上化去了一身紅嫁衣,聲音冷厲,「便是這樣,還要我嫁給他?當真是欺我凰族無人了是吧?」
送嫁而來的凰鳥也不是個性子軟和的,聽此一言也都是怒火中燒,紛紛祭出本命法寶,只要有絲毫不正之處立馬便會同鳳族戰個不死不休。
鳳族族長賠了個笑,說了句不輕不重的道歉,「我兒何必如此氣憤,為父定會好好懲罰他的,給我兒和凰族一個交代。」
青凰還未出聲,便聽到了身後的凰族族老的回話,「笑話,你兒?我凰族族長的女兒尚未出嫁,何來你兒一說,還請鳳族族長莫要辱及小女清白。難道鳳族族長以為,今日的事情過後我凰族還會把族長之女嫁過來?痴心妄想。」
鳳族族長的賠笑裂開一道縫來,勉強道,「長老也不必如此在意,不過是兒女間的小事何必影響我鳳凰一脈的傳承。」
凰族族老均是一派的油鹽不進的態度,對此事絕無退步之意。
潤玉心中嘆了口氣,這樣的事情哪怕落在尋常的門當戶對的人家之間,對女方而言也是奇恥大辱吧,未婚夫婿未取正妻便已納妾,且男方膝下子嗣最大的竟和女方年歲相當,這樣的人家女方家裡定是會猶豫不決的吧。若非是把那姑娘當作個聯姻的工具,應也不會再同意這姻親了,畢竟未娶妻先納妾,多少有些難聽。
長老冷笑了聲,聲音冷然凌厲,「笑話,昔日祖鳳盤凰何等威風,而今你鳳族便是如此輕待我凰族,昔日我族長嫁過來你鳳族,新嫁夫婿妾室盈門,紅顏知己遍布天下,滄海遺珠更是多得連他自己都數不清,而今族長之女又的是如此。既是欺我凰族無人,那就要戰便戰,我凰族哪怕戰至最後一兵一卒,闔族全數覆滅,也斷不會與你鳳族結親結友結鄰。」
青凰也揮手召出擎蒼劍,哈哈大笑,「既如此,便請各位宗親長輩同晚輩一起,將這鳳族鬧他個天翻地覆,至死方休。」說罷便身先士卒率先一步和鳳族戰作一處,長劍一揚劃出一道劍氣,腕間一沉,劍氣一挑化為凝波打將過去,鳳族豈能眼看著青凰在鳳族作亂一揮手將劍勢打亂,手間彷彿凝了道無形劍氣狠狠的壓制著青凰。
青凰連退好幾步,心一沉便是亂飛花一般將擎蒼劍舞得飛快,一劍直劈鳳族族長的面門,只見那鳳族族長冷笑一聲,些微一閃避了開來,手中凝了渾身仙力打向青凰,正是一擊必殺之態。
「青凰!」潤玉驚叫一聲擋在了青凰面前,卻見那仙力穿過了一個族老的軀體,打向了青凰,青凰躲閃不及只能以擎蒼劍硬抗,只是畢竟還是年幼,哪怕有族老削弱了攻擊又有擎蒼劍相抵,還是逼得青凰虎口裂開,鮮血直流。
那族老只來得及笑著看了青凰一眼,便在下一瞬化為真身,不知何處而來的鳥族將族老的真身啃噬殆盡,直至煙消雲散。
剩下的族老哪能真和鳳族戰到死盡了,且戰且退護持在青凰身邊。青凰哀痛欲絕,以畢生修為揮出一劍去,劍勢無比凝練,劍芒至鋼至強,劍意至柔至韌,那無恥之徒腎水虧空豈能躲避開來,劈將出去瞬息之間了結了那新嫁夫婿。青凰冷笑一聲,長劍意隨心動沉沉一壓,瘋狂催動著劍意,凝水沉劍之勢化為劍芒勢如破竹,將道場毀了個一乾二淨。
鳳族族長又怒又驚,怪叫一聲,「你竟敢奪我兒性命,本尊定要你血債血償。」說著便不管不顧的撲向青凰,蓬勃的怒氣已經讓他無力思考,洶湧的怒氣之中鳳族族長傾盡一切去打壓攻擊青凰,肆意地掏空身體中所有仙力凝成結界困住了青凰。
仙力擦過擎蒼劍氣,瞬時劍氣萎縮不少,幾乎盡數潰散,鳳族族長將身一跳趁此要打個酣暢淋漓,青凰偏身一躲仍是被鳳族族長打中,在脖頸上留下個血痕,青凰也不怎麼在意,長挑劍氣準備和族長打個不死不休,又被族老扯了一把。
潤玉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青凰脖子上的傷痕,凝了靈力渡過去給青凰鎮痛,卻發現只是無用功,挫敗得要命,整個人都垂頭喪氣的宛如霜打的茄子。
族老帶著青凰且戰且退,及至退出戰鬥圈凰族送嫁之人盡已然是所剩無幾了,連真身都早被鳥族啄食了個乾淨,剩下的活著的,也不過就是兩三個人了。
「快跑,回不周山,他日覆滅鳳族為我族死去之人報仇雪恨!」
百般掙扎之下,青凰還是被連捆帶綁的拖回了不周山。出嫁之時還是敲鑼打鼓喜氣洋洋,而今不過了個晌午,便已然是愁雲慘淡陰雲密布了,娘親聽罷了青凰的話竟異常的冷靜,也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淡淡的吩咐凰族,轉移居處,隱居避世,非死不得出。
於是凰族便被娘親帶著逐水而居,一路逃到了蓬萊帝堯台之上的扶桑樹下,凰族才略安穩下來,娘親便獨自一人去往了不死火山,成功刺殺鳳族族長,引起鳳族族長傾力追殺。
最終娘親被鳳族抓住,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最終自刎於鳳族圍剿之人面前。
青凰遠遠的看見了娘親自刎於此,怒火中燒,燃魂嗜血,燃燒著仙元,長吟一聲,「敢逼死我母親,便休怪我無情,秋水為神玉為骨,秋水劍決,至死不休!」
凝水之勢,水之意至柔至善,凝水之勢至鋼至強,因此秋水劍決劍勢柔韌,霸道,在空中幻成了殘月之狀。潤玉可以看得出來,這秋水劍決乃是將仙元燃煉壓縮而成,但是不同的是,這股力量並不是壓縮至緊至爆發出來,而是以傳遞的狀態迸裂開來,周遭一切盡數都化為飛灰,包括使劍之人,擎蒼劍也都炸裂開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飛灰,煙消雲散了。
潤玉明顯怔愣了許久,才緩慢的接受了這個事情,從沒有想過青凰會這樣便沒了,消散在天地之間,遍尋六界卻再也尋不見青凰。
她便這麼死在了這裡。
死在了潤玉的眼前。
潤玉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落入了黑暗之中,從未想過青凰會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去,再也沒有一個青凰能笑著喚一聲潤玉了。眼中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潤玉更是自覺已然連哭都哭不太出來了,這才真正理解了心死如灰一詞。
心似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此恨,綿綿。
原本潤玉想著尋一塊木牌給遷墳刻靈牌,卻發現自己連觸物都做不到,更別提旁的了。蓬萊凰族為青凰立了個衣冠冢,潤玉原本還能勉強維持住理智的,但見那座小小的矮墳只覺得心中難受得要命,那樣鮮活熱烈的仙者,會伏在娘親身下耍寶賣乖,也會擋在小輩身前護佑此生,更會倚在自己身側強勢溫軟,千般風情萬種豪氣,而今就只埋在眼前這方及膝高的小墳,和土下幾件衣衫幾本書籍。
潤玉原本覺得自己早已落盡了淚,而今得見這方低低矮矮的空冢,卻又伏在墳頭哭到失力昏厥。
「也不知蜃珠織了何幻造了何夢,竟傷心成這樣……」青凰將蜃珠給了潤玉之後始終不得安寧,漏夜前來玉衡殿,悄悄啟門進來才發現床上的潤玉緊閉著雙眼暗自垂淚,眼尾嫣紅,透出一股子可憐的色氣來。睫羽顫得厲害,薄薄的一層眼皮之下眼仁轉動,不安到了極致。
「只要你經此一事能夠全心全意的保重自身,自重自愛,比什麼都好。」青凰指尖微動輕輕拂去了潤玉臉上的淚,微嘆了口氣俯下身去在緊閉著的雙眼之上落下輕柔的吻,拉過潤玉的手握在掌心之中,十指相扣著,既是禁錮也是保護。
鼻間的龍涎香氣淡不可聞,青凰輕嗅了下,握著潤玉的手抵在下巴處,眸子低斂。
再醒來時,已是在九霄雲殿之上,殿上站著的正是旭鳳與水神父女,錦覓亦步亦趨的站在洛霖身後,眸光閃爍,好奇的打量著高居其位的太微和荼姚。潤玉怔愣了一下,回過神來規規矩矩的見禮,「潤玉見過父帝,見過母神,見過水神仙上。」
洛霖也不回禮,只是微微頷首從嗓子里逸出低低的一聲「嗯」來,臉色端和,無悲無喜。
荼姚道,「潤玉我兒,不必多禮。」
潤玉溫聲道,「聽聞父帝近日得了上古絕音,鳳首箜篌,潤玉布星掛夜故而來遲,如此看來果然是錯過了一場精彩的表演,平生憾事又多添一樁。」
「水神可知錦覓真身為何?水神若不告知,那本座又如何解其火靈呢?」
洛霖也不惱,只是雅聲回答太微,「錦覓生於霜降之夜,能栽花喚水,體質極寒,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霜花?夜降朝逝,來去匆匆無蹤跡,這輕飄飄的倒不如那葡萄,富態可愛啊。」
潤玉心中正是疑惑萬千,雖早知錦覓乃是一片霜花,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錦覓真身是何與自己有何關係,「錦覓仙子,不知水神仙上所言究竟是為何意?」
錦覓鼓了鼓嘴,一臉的呆萌稚氣。
潤玉便知此事從錦覓處是尋不到答案了。
卻見高台之上的太微緩緩走下殿中,伸出凝出靈力去探了錦覓的真身,而後將錦覓身體裡面的火靈拔出,而後悵然背過身去,「不想竟是水神之女……」
潤玉瞪大了雙眼,越發疑惑了,面上卻不露分毫,「父帝之意,莫非,錦覓仙子乃是仙上之女?」
「錦覓。」太微說著便轉過身來直視著潤玉,「便是水神的長女,也是你未過門的妻子。」
錦覓抿唇傻乎乎的笑了聲,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可愛至極。
入了眼,潤玉絲毫不覺得這個事情可愛,只覺得荒謬至極,可笑至極。潤玉青凰,在天界是立了婚約簽了婚書的,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在蓬萊是上過宗譜合過籍拜過天地的恩愛夫婦,甚至於連肌膚之親也不過是差了最後一步罷了,而今卻又告訴自己說錦覓是未婚妻子,只讓潤玉覺得這一切荒唐得像一個笑話,一場鬧劇。
「這……」丹朱像被火燒眉毛一樣的跳了起來,聲音都在發抖,「覓兒許配給了潤玉,那鳳娃怎麼辦啊?」
潤玉心中苦澀得要命,閉了閉眼,試探道,「父帝可知,戰神之名是因何而起。」
還不待太微回答,丹朱便率先跳了出來把手壓在潤玉腦門上,疑惑道,「忘川河畔鳳娃一人嚇退十萬魔軍,這才讓戰神之名廣為流傳,成了鳳娃的一樁美談,這件事情潤玉你也是知道的啊,怎麼如今又……?」丹朱說著又渡了靈力去探潤玉的身體有無異常,卻也是徒勞無功。怎麼會有用,潤玉始終還是潤玉,不過是多了些記憶罷了。
「謝父帝恩典,多謝水神仙上。」潤玉澀聲道,腦中思緒翻湧著想儘快尋個借口接這荒謬絕倫的婚約推辭掉。
洛霖慈愛的看了錦覓一眼,溫柔道,「覓兒,你願意嗎?」
還未待錦覓開口,旭鳳就急聲道,「你若是不願意的話……」
「旭鳳!」
挨了荼姚的罵,旭鳳也不太敢多說,只是低著眼有些鬱悶失落的樣子。
潤玉眼尖的發現了錦覓頭上寰諦鳳翎,眼中浮出些許光亮來,此事或許還有轉圜之地。
「成……成親嘛,好說好說,謝謝天帝和爹爹的恩典。」錦覓輕快道,顯然沒有把婚約太當回事。
為何錦覓會答應這場婚約,潤玉自是心知肚明,何況便是沒有青凰,錦覓重孝在身仍破孝行事在水神故去七日之夜幕天席地同旭鳳靈修,此種女子,潤玉是看不上眼的。潤玉指尖凝了極淡的靈力將錦覓發間的寰諦鳳翎打落下來,落在大殿之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錦覓作勢便要去將寰諦鳳翎拾起來。
潤玉略猶豫之下還是不忍因自己想要退婚便賠上女兒家的閨名,手一抬阻止了錦覓,將發間的簪子取了下來才發現是一小截葡萄藤,眼中異動,「不如錦覓仙子便先別這根葡萄藤吧。」
錦覓順手將潤玉遞過來的葡萄藤接了過來,笑呵呵的,一派傻氣,「那就多謝小魚仙倌了。」
潤玉笑意一滯,伏手將地上的寰諦鳳翎撿了起來,口中打了個馬虎眼,「聽聞前段時間火神在凡塵不慎遺落這寰諦鳳翎,不想竟被錦覓仙子錯拾,現在也該完璧歸趙了。」手一抬露出腕間淺藍色的人魚淚和精緻剔透的玉鐲。潤玉面上明顯露出了點淡淡的喜色,又被收斂得極好,聲音放得更為溫雅了些,「不過,錦覓仙子,潤玉是龍非魚,這小魚仙倌一名還請錦覓仙子莫要再喚了。」
「這個本來是我撿的,不過之前鳳凰已經送給我了。」錦覓並不在於潤玉口中的小魚仙倌一事,只是輕快的回答潤玉。
無端生了幾分輕佻。潤玉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的火氣,再抬眼時便又是溫潤如玉,不染凡塵的高潔模樣。
「旭鳳,你還不快點收好。」荼姚連聲催促著旭鳳,也將旭鳳逼得更加失落了些,低著眼垂頭喪氣,倒像是只可憐的小雞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