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兄弟手足
在昨晚和父親郭鐮刀的聊天中,二後生得知,在自己離開家的這些年,哥哥大後生及嫂子,對待父親太差勁了,幾乎可以用「虐待」來形容。他們不光種了父親的地,還不分給他糧食吃,而且父親養活的那匹馬,也被他們霸佔為己有。這還不算,蓮子在外面和人吵了架,沒處撒氣,回來就沖著郭鐮刀臭罵,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這些,郭鐮刀都忍了。沒辦法,春天裡,他幫著大兒子種地,夏天幫著鋤地,秋天幫著割,但卻沒得吃,就只好去人家收割完的地里,撿麥穗、撿地里沒人要的山藥蛋。沒有燒柴,就提著一個糞筐,到處拾牛糞,晾乾了燒火用。
聽到這些,氣得二後生牙根子都緊咬著,心裡不停地怒罵著,「哥呀,你還是人嗎?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咱大大呢?你不孝順也就算了,你居然還這樣欺負他!」所以,想到這些,他從內心裡就不願意搭理大後生,都是一奶同胞,做人就這麼差勁兒。
所以,當二後生看到哥哥大後生和蓮子過來叫吃飯,他連眼皮子都沒抬,尤其是看著蓮子那張堆笑的肥臉,好是虛偽,二後生厭惡極了。最後還是郭鐮刀悄悄地用手指捅了捅他,用眼色暗示他,「好歹他也是你哥,別這樣!」
大後生和蓮子討了個沒趣,悻悻地回去了。
看他們走了,二後生對著別人說了句話,「你們的好意我都領了,都回去吧。這幾天,我哪兒也不去了。我大年歲大了,我也好幾年沒有回來了。我願意在家裡陪陪我大,陪他說說話。」二後生說這話,也算是委婉地向大伙兒下了逐客令,剛給母親上完墳,他還沒有從那種悲傷的情緒里走出來,他想靜一靜。
大伙兒見二後生這樣,大多也能理解,就都聽話地乖乖回去了。只剩下二根子,還死纏爛打地、一遍又一遍地勸二後生去自家吃飯,但說來說去,反覆就是那幾句話,「我大和我媽在家裡都準備好了,就等著你們去呢!」最後,實在沒法,還是郭鐮刀出面,打了個圓場,「二小,你先回去吧!二後生他們也是剛回來,還沒歇過來,讓他們先緩一緩。你回去了,就說我們很感謝他們的邀請,有空就去了。」
二根子沒法,就很不情願地回去復命去了。
就在這時,大後生家的閨女月娥翻著院牆跳過來了,「爺爺,二爹(方言,二叔),我媽媽叫你們過去吃飯呢,他們都做好了。」哦,原來大後生和蓮子見自己叫不動,就派月娥來了。郭鐮刀就這一個孫女,八歲了,個子也不低,平時也是親得很。都說親孫子勝過親兒女,自己捨不得吃,也得給這個孫女留一口。而孫女也很理解爺爺的不容易,對自己爸媽的作法很是看不慣,經常偷著將爹媽做的飯,趁熱盛上一碗,翻過院牆,給爺爺送過來。
「月娥,過來!看看這位,該叫啥呀?」二後生也喜歡自己這個侄女,就攬著她的頭,親切地低下頭問著。
「二娘(方言,二嬸的意思)!二娘真漂亮!」月娥很懂事,不光叫得對,還順口誇了一句,把夢蘭高興壞了,羞紅著臉,趕緊把這次回來買的一些糖果、花生瓜子啥的,塞到了月娥的棉襖兜里,「哦,真懂事!你叫啥名字呀?幾歲了!」
「二娘,我叫月娥,大名郭菊蘭,今年八歲,上一年級了。二娘,你們啥時拜天地呀?這算是給我的喜糖嗎?」月娥嘴裡含著一塊牛奶糖,喜滋滋地說著話。她把糖塊塞到了嘴裡,但那張糖紙,也沒捨得扔,整整齊齊地在炕上鋪展開、疊平,小心地放在了兜里。而且她也不客氣,接著撐開襖兜,把夢蘭給的好吃的都裝進兜里了,怕裝不下,還撐開了褲兜子,示意夢蘭繼續裝。
這個神情,把屋裡的所有人都逗樂了,二後生也樂了,「是啊,哥嫂無情,但孩子是無辜的!」這麼想著,他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張「大團結」(那時最大面額的票子),給到了月娥的手裡,並叮囑她裝好,別丟了。
見月娥又過來叫吃飯,郭鐮刀知道這是大後生與蓮子的主意,就勸了句,「兒子,過去吧!不管咋說,他也是你哥,打斷骨頭連著筋兒。他們幾次三番地叫你,你再不去,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在炕上坐著的曹德雲,也是經歷過曲折磨難的人,很懂理訓,此時,他也跟著勸,「小郭,別想那麼多了。別愧對了哥嫂的一番心意。去吧!咱們都過去!」說著話,他便張羅著下地,穿鞋。
二後生不想為難自己的父親,他知道父親夾在中間不好受,也理解父親不願意他們兄弟倆反目成仇,特別是看準岳父也這麼勸說,便換了個臉色,拉著月娥的小手,「走!我們一起去吃飯。」
要說呀,大後生和蓮子兩口子,本性也並沒那麼壞。那時的壩上,實在是窮得很。人們都是靠天吃飯,一年雨澇三年乾旱,種的那點兒地,除了交公糧,勉強夠吃就不錯了。至於養的那點兒活物,賣了錢,也只夠買個油鹽醬醋的,根本沒有啥結餘。大後生家庭這樣,蓮子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從小父親沒得早,跟著一個寡婦媽長大了,從小就沒有安全感,在她出嫁時,母親就教她要少吃多佔,在婆家不能吃了虧,要厲害點兒,這樣才不受屈。於是,這也就養成了她的「刺頭兒」脾氣,像刺蝟一樣,嘴上不饒人,誰也惹不得。
婆媳吵架這種現象,那時在壩上太普遍了。兒媳婦追打著婆婆滿街跑,最後,婆說婆有理,媳說媳有理,清官難斷家務事,誰也理不清。
這一天,大後生和蓮子兩口子,用胡麻油炸的油炸餅,還把家裡僅有的兩隻母雞中的一隻殺了,在大鍋里和山藥蛋一起燉了,款待二後生一行人,以及老公公郭鐮刀。要知道,他們也都指著這兩隻母雞在來年下個蛋,給月娥買個紙和筆啥的。飯間,話不多的大後生,也向老爹和二後生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承認了自己這些年的不孝,覺得在二弟走後的這些年,實在對不住自己的父親。而蓮子也是滿眼含淚,不停地淌著,承認是自己不懂事,答應以後會好好對待老人。
看哥嫂這麼真誠,像換了個人似的,二後生也是深有感觸,「是啊,我光埋怨哥哥嫂子了,我自己也是混蛋呀!走了這麼多年,連個音訊都沒有,給大連封信都沒回過,比哥嫂也強不到哪裡去?」二後生沒說話,也默默地流淚了,他在心裡,已經原諒了哥哥嫂子,並不斷地責怪著自己,「哥哥沒上過一天學,大大把家裡唯一上學的機會給了自己,在這方面,自己也是有愧的。」
就在這時候,月娥說了一句話,「我們老師說了,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以後,我負責監督你們倆,你們要是不好好對待爺爺,我長大了,也不孝順你們!」小月娥嘴裡說的「監督你們倆」,指的是自己的爸爸媽媽。
月娥的話,把炕上的一幫人,都逗樂了,連大後生也破涕為笑。孩子這麼小,都知道要反省自己的錯誤,都知錯要改,何況我們這些大人了,難道還不如個孩子的覺悟高?
這一頓飯,大家吃了很久。飯間,郭鐮刀也特意喝了幾口白酒,老龍潭牌子的,村裡人都叫「黑貼子」,二塊五一瓶,在那時可是純糧食釀的,算是不錯的好酒了。要說,自老伴兒去世,他就沒嘗過酒是啥滋味兒。他看著大後生哥倆兒化怨為親,很是欣慰,借著酒勁兒,抹著眼淚,喃喃道:「老伴兒,看到了嗎?我們一家人又團圓了。」接著轉頭對兩個兒子說道,「大不怪你們!只要你們過得好,大就高興!大就盼著這麼一天呢!」說著說著,郭鐮刀早已是眼淚汪汪,泣不成聲了。坐在旁邊的曹德雲,不停地拍著他的肩膀,「老哥哥,別難過了!咱這不是挺好的嘛!」
雖然很多人都哭了,但這一場哭,卻比笑還開心。父子之間、兄弟之間,都把心裡的疙瘩化解了,就像被凍了多年的土地,終於消融了,不久,它就將煥發出新的生機。
看大家情緒都穩定了,這時曹德雲說話了,「今天這個場面,也是我沒想到的,看你們一家終於化干戈為玉帛,讓我很開心,也很受感動。說實話,我從小也沒有了父親。」他接著說,「小郭、還有我家閨女夢蘭,也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而小郭這孩子這幾年來的成長,我也都看在眼裡,他的為人、人品,做事能力,我都特別欣賞,算是我心眼眼裡的乘龍快婿。這次回來,正好兩家的父母都在,我們也計劃一下,給孩子們定個好日子,把他們的婚姻大事辦了,也算是喜上加喜了。」
「好呀!我這裡正好有幾床新被面呢,給二兄弟和夢蘭做幾套鋪蓋,也算是我這做嫂子的一點心意吧!」說著話,她下地掀開櫃,將櫃里的幾塊布料拿了出來,三塊花布的,一塊綢子的,還有一卷白洋布做裡子,這可是蓮子省吃儉用,攢了好多年的壓箱底貨,她自己都捨不得做床新被子。
「嫂子,不用!你們也不容易,讓我來想辦法吧!」二後生客氣著。
「二弟,你就別管了!這些年,你在外面更難,哥也沒幫上你個啥,就當是當哥的,將功補過吧!你就別爭了,聽你嫂子的!」
郭鐮刀,高興啊!他此時此刻的心裡,比吃了蜜還甜。同時,他也知道,二後生現在得來的這一切,都該歸功於准親家曹德雲。於是,他給曹德雲倒滿杯,自己也倒滿了,雙手端起酒杯,誠摯地向對方敬著酒,「老弟,我一個莊稼主子,也不會說個啥漂亮話!但話糙理不糙,這一切都歸功於你呀,這杯酒,算我敬你的!」說完,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二爹要當新郎官兒了!二爹要當新郎官兒嘍!」年幼的月娥,見大家都不哭了,都高興了,也蹦蹦跳跳地在炕上跳起舞來,不停地旋轉著……
村裡人婚喪嫁娶擇日子,如果不找專門的先生看,一般就選陰曆三六九。兩家人在一起,考慮到離過大年沒幾天了,就商定了個臘月十九,離著還有七八天,抓抓緊,也忙得過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