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災民湧現
周閏幼妹的死,沒有引起一點點聲響。像是石子落入深潭,點點漣漪不見迴響,如同巨石碎落深淵,無人問津。
正房中,青銅燈盞上一撮細細的火苗帶來些許光明,橘黃色光芒鋪撒在矮几上,竹簡上的字晦隱晦現。
他心煩意亂的將竹簡捲起,然後又攤開,來來回回重複了數次,隨著一聲輕嘆,竹簡半卷著,手指摩擦著竹簡的毛邊。
此刻,聶嗣的心情很複雜。悲傷大抵是有的,不過並不深刻,說到底,死的人是周閏庶妹,而他和周閏並不熟悉,只能算是點頭之交。在此基礎上,他並沒有感到何等的難過。
除卻悲傷,他心中更深的感受是『難以置信』。
他自以為自己已經快要熟悉這個世界了,馬上就能做到『既來之則安之』,可是這件事發生之後,他對自己篤定的信念產生了質疑。
回想起周彥的冷漠,聶嗣總有種深深的危機感。
如果,當時他沒有多事去救周閏,會不會事情會不一樣呢?
這種想法不止一次從他的腦子中冒出來,可是每一次又會被他自己否定。
這個世上沒有如果。
用『複雜』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最是貼切,他既為那個陌生的女孩感到悲傷,同時也因為周彥的冷漠而感到寒意。
更多的,則是對『秩序』的質疑。
在這個世界,他真的能安安穩穩的活著嗎?
聶嗣『嘶』的一聲,吸了口冷氣,旋即攏了攏雪白的袖子,半靠在憑几上,目光出神的看著搖曳的火苗。
四下里寂靜無聲,一絲絲風在屋子中流竄,偶爾輕撫火苗,燭光輕微的閃動一下,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自從經歷了周閏庶妹的事情后,他沉默了許多,不再向從前那樣健談,更沒有遇上事情就急著分辨,大多數時候,他充當一個默默無名的看客。
范瓘曾開導他幾次,聶嗣笑著說自己沒事,但是范瓘顯然不太相信。
公羊瑜和荀胤注意到了他的變化,曾出口詢問過,不過聶嗣沒有說。
周閏很久沒有來丹水書院了,想來是他的心情一時半會兒無法調整回來吧。
酆朝嘉德四年五月,丹水城外迎來了黑壓壓的人群。
這些人衣衫襤褸,足無完履,面色蠟黃,有的背著包袱,抱著幼童。有的拄著樹枝,佝僂著腰,步履蹣跚。還有的,走著走著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氣息,其家人跪地伏屍哀嚎。
蒼白的嚎哭聲此起彼伏,周圍的人們看了一眼,旋即便嘆了一氣,眼眸無光的低著頭,一步步而行。
此刻,城門前,丹水縣尉見那宛如『行屍』的百姓,大喝,「止步!」
聲音落下,只見一排箭矢緊跟著四散而落,阻止這些難民繼續踏前一步。
一雙雙害怕、驚怒的眼睛落在丹水縣尉身上。
「明公,求求你了,讓我們進城吧,孩子已經數日未飽腹了。」一對夫妻,抱著幼童,苦苦哀求丹水縣尉。
那幼童躺在母親懷中,因為飢餓已經失去了知覺,黑乎乎的小手無力的懸於空中。
懾於箭矢和攜刀帶劍的縣卒,難民們並不敢越過去,只能在原地停下來,期盼著丹水縣尉能放他們進去乞討。
丹水縣尉並沒有可憐這些人,他聲音冷冽而又強硬,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丹水縣君並未接到朝廷賑災命令,請各位哪裡來的,回哪裡去吧。」
「又是這般說辭!」一名身材魁梧的壯漢跳出人群,走出來,質疑道:「吾等已去過數地,商密、順陽、南鄉甚至酈縣,每到一處,你們皆是這般說辭!」
丹水縣尉『刷拉』一下拔出長劍,劍指壯漢,斥道:「賑災事宜乃是朝廷作主,無朝廷命令,吾等豈敢擅作主張!」
面對長劍,壯漢臉色絲毫未變,甚至上前一步與其對峙。
「說到底,你們就是不想讓我們進城對吧。」
聲音落下,難民們頓時叫嚷起來。
馬車中,正準備去丹水書院的聶嗣瞧見這一幕。
「怎麼回事?」
他震驚的看著難民們,黑壓壓的一大群,看不見邊際。
「奴婢去問問。」
奢奴停下馬車,攔下相熟的縣卒經過一番打聽,旋即回來。
「少君,聽說是因為連月大雨,荊北諸郡縣水災嚴重,這些人都是南下的難民。」
聞言,聶嗣想起來二月到三月的大雨,頓時恍然。
「少君,縣尉已經封城,不准我們出去。」奢奴提醒道。
不準出去?
聶嗣看著難民人群,問道:「為何要封城,既是難民,那就應該幫助他們呀。」
在奢奴看來,自家少君問了一個相當天真的問題,他解釋道:「少君,奴婢打聽得知,這些難民已走過數縣,皆沒有得到安置,只怕是朝廷那邊還沒想好怎麼解決吧。」
他說的很是婉轉,言下之意無非是提醒自家少君,這種事情是朝廷的事情,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倆人一問一答之間,前面已經爆發衝突,丹水縣尉下令射殺一批企圖強行進城的難民。
迫於箭矢之利,難民們在畏懼之中緩緩後退。
聶嗣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三觀的裂縫逐漸擴大,整個人就三個字形容,氣、抖、冷。
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同胞?
「你們還有誰有問題!」丹水縣尉一聲大吼,漲紅著脖子,怒視退後的難民。
沒有人敢回答他,難民們在悲傷和絕望中逃離。
「誰有問題就解決誰。」公羊瑜的聲音在聶嗣耳邊響起。
他的馬車並排停在聶嗣的馬車側邊,公羊瑜冷笑道:「好大的官威啊。」
這個官威說的是誰,聶嗣心知肚明,他問道:「他怎麼敢當眾射殺這些難民,誰給他的權力!」
「伯繼,你沒聽說嗎?」公羊瑜奇怪問道。
「聽說什麼?」
見聶嗣一臉的困惑,不似作假,公羊瑜便解釋道:「先前族中來信於我,荊北難民多達數十萬,流離失所,在各地遊盪。各郡縣不僅沒有賑災安置,反而用強弓勁弩驅趕。現在,輪到了丹水。」
數十萬?
聶嗣張了張嘴,言道:「民不安,則社稷不穩,難道朝中的官吏們不明白嗎?」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做起來嘛。」說到這裡,公羊瑜不屑一笑,「肉食者推三阻四,奉肉食者自然有樣學樣。朝中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這些荊州的一些郡縣的所作所為卻是讓人心中生恨。」
指甲被捏的發白,聶嗣咽了咽口水,「怎麼會這樣,他們這般對待災民,不怕激起民變么。」
「民變又如何,抵擋的了軍卒手中的刀劍么?」公羊瑜臉上的嘲諷意味愈來愈深。
緊跟著,公羊瑜又道:「災民既來丹水,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退去,丹水書院那邊我們是去不了了。」
聶嗣沒有回答,他整個人還沒有緩過來。
倆人在城門口停了一會兒,因為不能出城的關係,只能回去。
城中百姓得知難民的消息,大抵分成兩派,一派覺得應該救助災民。另一派則擔心災民會禍害他們,支持丹水縣令封城,禁止災民進入丹水城。
此時,丹水縣衙。
縣令張德正在接見一位來自義陽國的客人。
「賈大人,近來可好啊。」張德笑得眼睛快眯成了一條縫,不仔細看都看不見他還有眼睛。
在張德面前的是一位年輕男子,一身錦衣,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容,他微微拱手,「張縣君別來無恙啊。」
「嘿嘿,老夫甚好,一頓可食兩碗!」
「哈哈哈。」賈咼哈哈大笑,「能吃好啊,張縣君身子好,大王才能放心的交代張縣君要事啊。」
聞言,張德面色一肅,「敢問賈大人,大王有何吩咐?」
賈咼低聲道:「大王說了,讓張縣君務必阻止災民進入丹水,如有必要,可就地鎮壓!」
「這不妥吧。」張德遲疑道:「若是一味阻止,萬一激起民變該如何是好?」
「這你就不用管了,大王自會派兵助你。」
「朝廷那邊?」
「朝廷?」賈咼冷笑,「你以為朝廷還有功夫搭理你們嗎?」
丹水書院。
「肅慎和白狄南下了?」范瓘看著對面的閆癸,面色凝重。
閆癸點頭,「我也是剛剛接到的消息,此番白狄和肅慎聯手,分擊兩地,朝廷已經派兵前往邊疆對峙。」
「禍不單行啊,如今荊北受災嚴重,白狄和肅慎這個時候南下,只怕各地的賑災之事要耽擱了。」范瓘輕嘆。
閆癸語氣凝重道:「賑災只是其次,現在我擔心的是義陽王。」
「前不久,災民在各地受到鎮壓,很難說暗中沒有義陽王在搗亂。陛下暗中派遣我來荊州,目的是想讓我盯著義陽王,可是來到此地,我才知道此事之難。荊北諸郡,義陽王的勢力交錯縱橫,一張黑幕蒙住了我的雙眼,加之手中無兵可用,我擔心打草驚蛇。」
范瓘捋著鬍鬚,緩緩道:「義陽王受封荊州義陽國,承繼至今,底蘊深厚,這荊北之地,多有官吏暗中投效。你想在此地阻止,或是想要抓住他的把柄,怕是困難重重。」
「唉!」閆癸重重嘆氣,「我何嘗不知道這些,可若義陽王有異動,只怕餘下二王會乘火打劫。如今朝廷要對付白狄和肅慎,很難抽調兵力南下對付義陽王。」
「日菊有什麼打算嗎?」范瓘問道。
「我現在擔心鎮壓災民是義陽王的手筆,他想借著災民之事來興兵。如今,我若是能安撫災民,或許可以阻止義陽王的陰謀。」
「難。」范瓘搖頭,「南鄉郡與義陽國毗鄰,郡中多縣,怕是已被義陽王安插了人手,僅憑你一個『天使』的身份,只怕不會有什麼作用。甚至,義陽王很可能會暗中遣人刺殺你。」
「他敢!」閆癸大怒。
「日菊,你要做好準備。義陽國自上一代大王之時,便有了異心,先帝曾準備削藩,奈何突然崩逝,如今陛下繼位不久,朝中權臣秉政,恐怕......」范瓘又是一嘆。
說到此處,閆癸欲言又止,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最終,他頹然道:「難道,你讓我眼睜睜的看著這些饕餮之輩殘害百姓嗎?」
范瓘無奈道:「你雖有心殺賊,可卻無力回天。現如今朝中大軍北往,義陽王得知消息是必然會有所行動,單是你一個無權無職的光祿大夫又能做什麼呢。」
聞言,閆癸惱怒的一拳砸在矮几上,黑白分明的棋子落地四散。
屋外的天氣雖好,可卻讓人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鄧亥,柳齊,奸賊!」閆癸目光生冷,說出這兩個名字的時候咬牙切齒,恨不得深吞其肉。
聽到這兩個名字,范瓘眼眸也是閃過一絲冷意。
「現在說這些已是無用,鄧、柳二人乃是先帝欽定的輔政大臣。朝中鷹犬甚多,官吏要麼靠攏,要麼辭官。如今朝中烏煙瘴氣,更兼異族南下,風雨飄零。當此之際,一定要穩住義陽王,決不能給其借口興兵。」
「可是一再退讓,義陽王只會得寸進尺。只怕越往後,越不好收拾。」閆癸憂心忡忡。
「予知道,所以,予有一計,可牽制義陽王。」
「計將安出?」閆癸期待的看著范瓘。
「豫州,沛王。」范瓘緩緩道。
「沛王?」閆癸眨眨眼,「尚遜,你沒有和我說笑吧。沛王早已數年不朝我大酆,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不趁機作亂已是得天之幸,豈能指望他牽制義陽王?」
范瓘道:「正是因為如此,你才更要去找他。」
「為何?」
「一個字,利!」范瓘道:「義陽王若是趁此之際興兵,沛王定然會暗中窺伺,如此一來我朝會更加危險。日菊可上書朝廷,以利誘之,再以『兵』懾之。則,可聯沛王,牽制義陽王。」
「利是何?兵又是何?」
「利者,名也。讓朝廷封賞沛王三公之位,入朝領政。以其為誘,讓其牽制義陽王。兵者,即迅速擺平邊疆之亂,率兵南下,威懾沛王與義陽王。」
閆癸聽后,搖了搖頭,「尚遜,朝廷不可能答應的。鄧、柳二人絕不會允許其他人入朝對付他們。其次,沛王也不會輕易和義陽王爆發戰端。你不知道,這些年來,義陽王和沛王倆人私下裡聯絡甚為頻繁,大有聯合趨勢。」
「再者,依你所言,此計的成功與否都建立在朝廷能不能在短時間內掃平異族的基礎上。若是不成功,沛王將成大禍!」
「更別說三公之位,鄧亥和柳齊豈會願意沛王入朝平分朝權?」
聞言,范瓘臉上露出失望之色。
「病入膏肓之際,再思解救之法,豈不言遲耶?」
他就是想利用沛王,讓其入朝和鄧亥、柳齊二人爭鬥。
閆癸哀道:「鄧、柳二人專政,地方掌控愈弱。值此天災,徒之奈何?」
他心中縱使感到絕望,可依舊不願坐視生民受難。
「不管如何,我要去見見丹水縣令張德,讓其助我安撫百姓。」
聞言,范瓘輕輕一嘆,他就知道自己勸不了好友,便言道:「罷了,予略有薄資,願意拿出來賑濟百姓。」
「你不怕義陽王對你不利?」閆癸嘴角含笑。
「哼!」范瓘冷笑,「不利又如何,予倒想看看他敢不敢殺了予!」
閆癸一笑,「他若殺了你,這天下的顯學門徒,只怕會群起而攻之。」
范瓘哈哈一笑,名聲有時候也是有用的。
「對了尚遜,你那些個弟子,皆為膏腴之家出身,何不讓他們為朝廷出一份力呢?」閆癸笑著建議。
范瓘哭笑不得,「罷了罷了,予知矣!」
沒想到,好友敲竹杠連自己弟子都被算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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