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白米
獲鹿縣的一間佛寺,庭院里有一棵松樹。
那是在寺院落成時植下的,至今有六十年了,當年負責給樹澆水的小沙彌已做了住持,去年秋天圓寂,而這棵松樹才剛步入壯年。
樹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穿了件褐色的,和樹皮顏色相似的長衫,樣貌年輕俊朗,手裡擎把扇子,正抬著頭看陽光星星點點透過松葉縫隙。
他鄉遇故知。離開了隱居了五年的泰山,告別了山上林林的松柏,告別了詩書文章,重入凡塵,卻又在這清凈寺院中看到了老友。
他還記得在松林間漫步的情景,木屐踩著積起的乾枯的松葉,空氣中散發著松香,陽光照下,星星點點映在地上,遠方不時傳來一兩聲鴉鳴。那一棵棵松樹,樹皮皸裂,枝幹挺拔,松葉針立,像飽經風霜的老人,又像意氣風發的少壯,樹木中的君子。
五年前他看透了世故,辭官隱居,在泰山和這些松樹一見如故。他在松林間建了一間小屋,就此安下住所,平日讀書習字,忘情山水,與松為友。一代名門世家之後就此遁入山林。
劉松想家了,他想回到他的那片松林中,在那裡終老一世,和那些松樹在一起,它們,還有書卷,還有那片大山以及山裡的生靈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他厭倦了和人打交道,在人前謙恭有禮,做著應有的姿態。「最後一件事。」他想,「結束之後,我就可以回家了。」
然而不知怎麼的,內心一個隱約的聲音告訴他:
「你再也不能回家。」
是啊,他已改變了多少,又將繼續改變多少,他早已不是他自己了,他漸漸成為了別人眼中的人,大家旺族,青年才俊,濟世英雄,這些讚譽,這些重擔沒有帶給他一點快樂,他只想做回自己,做一個散步在松林間的隱士。
至少,最後一件事。
劉松看見那個人從門口走了進來,壯實身材,淡黃麵皮,絡腮鬍須,是了,然而另一個呢?那人手裡拿了把包裹起來的像是長劍一樣的東西,四處看看,然後向他走來。
劉松拱起手,作了個揖。
「夥計,添飯。」沙啞的嗓音。
一條舉著碗,嘴角還粘了幾粒米飯。店小二聞聲而來,手裡拿著飯煲。
「都吃了三碗了……」唐鳳看著眼前的碟子,倖存的只有幾根蒜苗,「再加碟醬牛肉。」
店小二得令轉身去了廚房,一條捧著碗吞咽著新加的米飯。
「慢點吃啊。」唐鳳一隻手托起下巴,看著眼前的人。
一條頭也沒抬,含混著答應「嗯」。
唐鳳沒說話了,微笑著,好像在想什麼事。
她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這個小城真的有很多稀奇物件,唐鳳以前沒喝過這種燒酒,溫順,滑口,還帶著特別的顏色和味道,店家推薦的京城新出的酒品,名字也很奇怪,沒記住。小二端著醬牛肉來了。
她在心裡算了算日子。
「一條,在我們莊裡幹活有一年了吧。」
「唔恩。」一條夾了塊牛肉,吞下一大口飯。
「喜歡這裡嗎?」
「昂。」敢說不嗎,這頓飯錢都是唐小姐付的。
「你的契,今年六月到期,還有一個月啊。」
「恩。」剩下的幾根蒜苗也解決了。
「想續簽嗎?」
「續簽?算……算了吧。」停了下筷子,把嘴裡的食物咽了下去。
「算了,為什麼呀?我們這的待遇不錯的。」
「包吃住,工錢比其他地方高,乾的活也不重,你覺得哪裡不好啊?」
「呃……我覺得自己不太適合這裡。」
「你不喜歡這?」
「不是……沒有那樣,」尷尬了,「也沒有不喜歡啦……」
「活太累?」
「不是……」
「太危險?」
「沒……」
「不喜歡練武?」
「……」沒回答。
「你不喜歡練武啊。」唐鳳心想,這麼瘦的身板的確不適合練武。
「不喜歡就說嘛,嗯……回去后我給你安排一下,以後你不用練了。」
「啊?這樣……不太好吧?」
「反正你練不練都一樣。」扎心了。「別人練武的時間,你多干點活吧。」
「哦。」
「那,現在想續簽嗎?我再給你漲點月錢。」唐鳳眼睛直直看著一條,目光帶著熱切。一條有些害怕。
「呃……我想想吧。」一條調轉目光,又夾了塊肉。
「那你想想吧。」唐鳳也調轉了目光,端起酒杯。
她瞥了瞥,眼前人埋著頭扒著飯,碗里只剩下一半的白米。有些話,她想說出來。
「我再告訴你件事。」
「嗯。」伸筷子加了片牛肉。
「先別吃了,跟你講話呢。」
「我聽著呢。」牛肉送到了嘴邊。
唐鳳伸筷子自下而上挑了一條的筷子,牛肉剛碰到嘴唇就飛了起來,她又一下夾住,動作很快,很准。
唐鳳把肉放到嘴裡。邊嚼邊說:
「嗯,不算什麼重要事情。我爹,你知道的。」
「唐莊主,嗯。」
「他啊,他最近又開始多話了。」
「當初我要學武,他就一堆話,說什麼家傳武術,傳男不傳女,陰陽相衝,不給教。後來要行路,他又是一堆話,說路上危險,女孩子不要在外跑,要待在家裡學女紅,就是反對。每次我有什麼想法,他都要反對,現一現架子……」
一條不是第一次聽唐小姐吐槽老爹,習慣了。
碗又空了,一條叫小二來添飯。
「最近,他又跟我說城裡那家女兒嫁人了什麼什麼的,還跟我說他哪個師兄弟的兒子怎樣怎樣的。」
「我也見過幾個,有些人我從小認識。我也不是很討厭他們。」
「但是,結婚,我從沒想過結婚這事情。」
「當然啦,結婚後我就應該留在家裡相夫教子啦,不能亂跑啦。說實話,我倒不覺得問題在這。」
「我結婚後肯定還是老樣子唄,也沒人管得住。打小這樣,家裡人都見怪不怪了。」
「問題是,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結婚。」
「我以前都不覺得我會愛上哪個男人。」
「有時候我會想,我是不是就是雯蕾表妹說的那種人。」
「她給我看過幾本小說,裡面的女人都——」
「小二,上茶上酒!」
門口一聲大喊轉移了一條的注意力。
兩個人走了酒館。頭一個大漢,壯實身材,淡黃麵皮,絡腮鬍須,手裡拿著布裹起來的像是長劍。後面跟著一個書生模樣,年紀和自己相仿,穿著身褐色長衫,扇子別在腰間。顯然,那聲喊是那個大漢發出的。
店小二領他們坐了位,隔了半個廳堂,背對著一條。店小二給書生上了茶,給大漢上了酒,大漢點了幾道菜,始終大著嗓門,整個飯店的人都能聽到他點了什麼。
一條聽見他稱那個書生為「松居士」。
「松居士,我們先點些小菜,事情等二弟來了再說。」
劉松笑著回答好,舉杯以茶代酒,先敬一杯。
「干——」
如此過了三巡,那大漢像是有了幾分醉意。他拿起手邊布包裹著的東西,解開繩索。
「這,是我三個月前,煙台鬧倭寇時,我大殺一通,繳來的。」
「松居士,你看看,這可是倭刀。」
纏布褪下,裡面正是一把倭刀,沒有刀鞘,白色的卷柄纏著同樣接近白色的刀柄,鐔呈橢圓形,並沒有多少裝飾,刀身修長,帶著弧度,鎬線分明,刀刃上帶著幾個小缺口,從長度上看,這是一把太刀。
劉松對刀稱讚了一番,並對大漢的武藝以及保家衛國的行為稱讚一番。
「哈哈哈,當時我參軍做上了先鋒,領著手下向那些個倭賊進攻,我一個人率先衝上去……」
「不過,我現在告訴你……」
不管是大漢越過半個廳堂的聲音,還是唐鳳近在耳邊的聲音,還是其他的,喧嘩聲,走動聲,一條都聽不到了。
看著那把刀。
唯一能聽見的,是大海的聲音。
一個小孩,牽著母親的手,沿著海岸線,向海邊的一間小屋走去。
此時夕陽西下,慢慢沉入海里。
小屋外,曬著的漁網隨風輕輕擺動。
孩子蹦蹦跳跳的走著,母親也滿臉笑容,挎著的籃子里裝了雞蛋,麵粉,青菜等等。
今天的魚賣了好價錢,母親買了很多菜,回家就叫醒打了一晚上魚,還在睡覺的父親,做菜煮湯,一家人一起吃晚飯。
沙灘上留下兩行腳印。
門敞開著,被海風吹開了。
母親喊著父親,沒有回答,他還在睡覺。
他們走到敞開的門前。
昏暗的屋裡,父親躺在床上。
身下是血。
一個矮小的身影,弓著背,披頭散髮,近乎□□,此時正盯著他們,黑色的深陷的眼眶中一雙血紅的眼睛。
手裡拿著一把細細長長,彎彎像月牙的刀。
白色的刀上有一截紅色。
母親沒有說話,孩子大喊父親。
那個身影沖了過來。
孩子被推到了一邊,看到籃子翻了,雞蛋滾在沙地上。
刀穿過了母親的身體,溫暖的血濺在孩子的臉上。
孩子跑開了。
沿著來時的路。
沙灘上留下一行腳印。
母親呼喊著孩子的名字。
聲音越來越弱。
呼喊著名字。
「一條?」
「嗯?」一條反應過來,轉頭。
看見唐鳳正看著自己,眼神充滿了熱切,還有其他。
「好嗎?」
「啊……好啊。」
「真的!」唐鳳眼裡的其他更多了。一條覺得自己不幸答對。
「那個……唐小姐……」
「叫我阿鳳。」
「唐小姐……」
「阿鳳。」
「阿鳳……那個……你剛才問的什麼來著?」一條努力地咧起嘴,比當時自以為丟了貨還害怕,「我……嗯……我沒聽清……」
阿鳳收起了笑容,盯著一條,眼裡沒有熱切也沒有其他。
「阿鳳?」
「……」
「唐小姐?」
「我說……」
這時,小二捧著飯煲來了,往空碗里新添上飯,並道歉說剛才人手有些不太夠,然後走開了。
唐鳳一言不發,繼續盯著。
一條調轉目光,低下頭扒起碗里的白米。
一口也吃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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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的知識,鞘和刀柄就不解釋了,卷柄是纏刀布,鐔是柄和刀身間的部分,起護手作用。太刀(tachi)是很長很大的刀,適用於馬戰。具體百度/wiki。
獲鹿縣有無佛寺,佛寺有無松樹未考據,瞎編。
雯蕾表妹成天都看什麼小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