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顧小玉
顧三爺哪裡是想他休息，巴不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做到地老天荒。他說不歇，那再好不過。自己情願，又不是我不許他休息。
三爺正在高興，只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你傻啊！讓你歇著，你就歇著。」
一聽這聲音，顧三爺又是氣惱，又是無奈！
氣惱的是，自己親生的女兒，不偏向爹娘，竟然替外人出頭！他多做一分，便是為這個家多掙一分。還讓他歇著。豈不是將自家的銀子往水裡拋！
無奈的是，哪怕你千辛萬苦，將女兒養到這麼大，仍舊拗不過「女生外向」這四個字。見了喜歡的男子，一顆心全撲在他身上，全不顧自己親爹親娘！
但氣惱、無奈之下，顧三爺還有一分欣喜。
顧氏一族人丁不旺，到顧三爺這一支，更是只有這一個女兒，名叫小玉。嬌俏可喜之外，更難得的是聰明伶俐，見一知十。顧家兩口兒視若珍寶，百般捨不得她，一心想招贅在家。一為女兒不受婆家的氣，更要緊的，是讓顧家有后，不至香煙斷絕。
但顧家並非顯貴，也不是了不得的富商。體面些的男子，誰肯拋掉自家姓氏入贅？顧家兩口兒從女兒十二三歲起開始留意，直到長到十八歲，仍舊未能給小玉覓得一位佳婿。
顧三爺夫婦正愁得不知如何，沒想到組團拓荒以來，從城裡至邊荒，這一路上，女兒竟和這小子……
一開始是吩咐每日事務。顧大娘沒什麼見識，顧家的事有一半都是小玉操持。顧三爺私下裡早囑咐過小玉：顧家這一次乃是生死之搏，成敗全在那個人身上。喏，就是那個，比別人高出小半截那個。
父親既然交代了底細，小玉自然對這個人尤其留心，著意結交。兩個又都是少男少女，正是傾慕異性的年齡，沒多久便從事務往來，到有說有笑，到情投意合。
顧三爺與顧大娘看在眼裡，顧大娘還有些不情不願：一個災民，又不知根底，半文錢也無。我好好一個女兒，家裡傳代的產業，就這麼白白交在那麼一個人手中……
顧三爺卻暗自讚歎：女兒著實聰明，看出這小子非同凡響。
三爺再三勸說大娘：說什麼沒錢，他那身力氣不是錢？抵得上萬貫家產。不知底細怕什麼，他家裡有千般罪過也罷，哪怕惡貫滿盈，等他入贅顧家，便與他本家無涉。我管他姓甚名誰，就算那一家子犯了天條，滿門抄斬，也跟他沒半點關係。
入贅顧家，他便隨我們姓顧。至於他原來姓、姓……姓那什麼來著？
三爺抓著腦袋。那個姓氏就在嘴邊，偏偏想不起來！
管他的。三爺一跺腳。我管他之前姓甚名誰。進了我顧家的門，他就姓顧！
好女兒啊！給我家拉來一個上等勞力。
話雖如此，但天下當父親的，沒有誰願意看著女兒和別個男子親密。顧三爺左右挑剔，也不管有理無理，總之呵斥那小子一頓，這才背著手，悻悻地去了。
塗生被三爺臨走時劈頭蓋腦一頓亂罵，惶惶不安，又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想改都無從改起，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小玉道：「我爹走了，你還看他幹什麼。難道后脊樑有什麼好看？過來吃飯。」
小玉將帶來的盛飯瓦罐、盛湯水的木桶在地上鋪開，見塗生望一眼這邊，又偷看一眼那邊的樹樁，不由得嗔道：「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賤，讓他歇歇就不自在，一心就想做苦工。要去就去，要來就來！好歹是個男兒，像這樣磨磨唧唧，算個什麼。」
見小玉發怒，塗生哪敢不聽話。被姑娘呵斥著去溪水裡洗凈手臉，連頭髮都要清洗梳理，這才准他坐到身邊，又怪他衣裳不整齊，仍是那副饑民樣子。
「……給你做了衣服鞋襪，里裡外外，連腰帶、荷包都樣樣齊全。你自己說，哪一樣短少了你的？卻還是這副樣子！我一個轉身看不見，就又弄成一身破破爛爛。早知道你喜歡乞兒相，我何必費這個心……」
小玉本是佯裝生氣，使使小性兒。數落幾句后，越說越委屈，真的發作起來。「……這麼大個子，衣服鞋襪不知要多費多少工夫，人家一做一整夜，一做一整夜……」
塗生急得紅頭脹臉，想分辨又插不進嘴，嘴裡一迭連聲「唉唉唉唉」。「唉」了一陣，跳起身來跑了。反讓小玉吃了一驚。小玉還沒想好該不該叫他，塗生已經又跑回來，手裡提著一個包袱。
塗生打開包袱，在小玉面前鋪開。裡面疊得整整齊齊，正是小玉替他做的衣裳。
一看便知道，這是怕磨損了新衣，特意收好。看他如此仔細，可知珍惜。
也不知道這傻子珍惜的是衣物，還是縫製衣服的那個人。
顧小玉心裡甜絲絲的，嘴上卻仍是數落個不停。「還以為只是長得傻，誰知真是個傻子。衣服就是穿的，你不穿它，再好的衣服，還趕不上你那身乞兒裝。這不是把我的心思，全都辜負了。」
雖然還是埋怨，但語氣溫柔，嘴角含笑。塗生再怎麼懵懂，也明白姑娘這份情意。但他是個廝殺漢出身，心裡明白，卻不會說句情話兒，吭吭哧哧一陣，只憋出一句「不幹活時馬上換」。
小玉道：「到這種地方開荒，哪有不幹活的時候。豈不是終生不能穿身體面些的？做的時候我都想到了，像肩膀手肘這些磨得多的地方都加了襯墊，你摸摸看。」牽著塗生的手，讓他捏捏衣裳。
粗糙的大手觸著姑娘細嫩的小手，塗生一個衝動，將姑娘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小玉紅著臉，卻並不抽回手，任由塗生握著。兩個人不說不動，靜靜坐著。兩人心裡都和打翻了蜜罐一般甜蜜。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玉輕輕抽回手。「再不吃，飯都涼了。」
塗生「嗯」了一聲，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往嘴裡撥。全不曉得生熟冷熱，好吃不好吃。他那一顆心裡，全裝著小玉，哪還有心思分辨食物精粗，吃相是否得體。只吃得嘴邊儘是湯汁飯粒，噎得不住打嗝。
小玉笑罵一聲：「幾輩子沒吃過飽飯啊你。」替塗生拍打後背，又用手巾替他細細揩盡嘴邊。「好了，總算不像餓死鬼投胎了。」
塗生道：「小玉姐，你對我真好，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
顧小玉啐一聲：「說這話，不怕對不起你爹娘？你娘對你，不比這個好？」
塗生嘆口氣，「我娘對我，肯定是好的。只是我都記不得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小時候的事，我都不記得。記得的都是當兵之後。」
顧小玉道：「哦，我忘了。我笨得很，記性不好。你說當兵？什麼當兵？你一說我又想起來了，你當過兵對吧？墾荒團雜事太多，整天亂糟糟的，說了什麼轉頭就忘。你再跟我說說唄。你遇上我爹之前的事，我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