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宙
秋狩大營,顧名思義,是東泰國君臣秋季狩獵的駐地,在秋狩之時接待國君公卿以及安置隨行的軍卒。
而在平日里,秋狩大營內也常年有一師兵力的技擊騎士駐紮,作為一座半永久性的營地,營牆皆是用百年不腐的巨嵐木製成,高三丈六尺,每隔一百二十步設置望樓一座,每隔二百步設置箭樓一座。牆外挖掘出陷馬渠四條,四面八方各設有鐵制拉門一道,靠門牆處有鐵刺木欄。
雖然秋狩大營的位置位於東泰國的中央腹地,靠近國都臨城,但歷來國君都沒有輕易的減少秋狩大營的防禦,從這座營盤建立的那一天起,秋狩大營就如同一座小型的要塞一樣,穩穩的紮根在了這處原野上。
營地內外,數千的軍卒已經按照武瑕的命令部署了起來,大量的騎兵從八處營門口出動,打起火把搜尋著營地附近任何可能存在的敵情。
而步卒也開始了整理自己的武備,一隊隊的鐵矛武卒分批把守營地內的各個要地,所有人都在武瑕的要求下披上了連身鐵甲,封鎖了大營內的各個通道與營帳。
大營內外,氣氛已經壓抑了起來,無數的士兵緊緊的握住自己手中的武器,卻不知道敵人會從何處而來。
遠古時代,人類對黑夜的恐懼超過了一切,對太陽升起的渴望甚至造就出了日輪之女、祛暗之類的神明。無盡的黑暗中隱藏了太多對人類不懷好意的威脅,而黑暗對視野的限制則更加加深了這一恐懼,當一個人看著未知的黑暗時,內心的恐懼就會不斷的加深。
天下紛爭不斷,但絕大部分的戰爭都是在白天時候打響,太陽落下時結束。對於這個時代的軍隊而言,夜襲之類的事情幾乎就是天方夜譚一樣的傳說。
營地中最高的一處望樓上,武瑕平靜的站在這裡,目光卻投向了四周寂靜的夜原。
望樓高十四丈,如同一根擎天巨柱一樣立在營地的中央,從望樓的頂部望去,不論是原野還是周圍的樹林,都可以一覽無遺。
望樓上,除了武瑕外,還有一名年輕的軍卒,懷裡摟著一把古樸的銅鎩,百無聊賴的打著哈欠。
年輕軍卒懷裡的這把銅鎩遠比一般的武器要來的古怪,要知道,整個大虞各個諸侯國已經大力推行鐵具近百年了,從農耕之物,到戰具兵甲,所有的金屬造物都從青銅升級到了更加堅固耐用的鋼鐵,而這種銅質的兵刃,大部分時候已經作為禮儀用具或者工藝品,被逐步從戰場上淘汰了下來。
年輕軍卒擺弄了一下銅鎩,換了一邊的肩膀來支撐著這把沉重的武器,然後不耐煩的問道:「武老大,你說這刺客是吃錯藥了不是?在官道上襲擊大禮正的車駕,這不是作死嗎?結果還連累了我們這一幫子弟兄,大半夜的還要從營帳里集合。」
武瑕沒有理會這位年輕人的抱怨,頭也不抬的說道:「到底想要說什麼就把話捋直了說,別給老子拐彎抹角的!」
年輕軍卒憨厚一笑,撓頭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咱們這麼大張旗鼓的幹什麼?幾百個馬賊而已,我們拉上百八十個技擊騎士一起出擊,昏末時分就可以把這群狗賊的頭顱給提回來了。」
「百八十個技擊騎士?」武瑕嗤笑道:「第一,這麼大一片原野,周遭還要樹林和淺澤,又是大半夜的時候了,你手下百八十個技擊騎士拿什麼把別人給找出來?哦,今晚還是烏雲蔽月的天象,我怕你們一路跑出大營后,說不定一路撞回了國都都有可能。」
武瑕回過頭,一巴掌拍到了年輕軍卒的腦袋上,罵道:「第二!鍾闖,我說了多少次,在軍營的時候不要叫我武老大!叫我武大人或者武將軍!聽到了嗎?!」
鍾闖扶了扶被打歪的頭盔,笑道:「武將軍教訓的是。」
武瑕哼了一聲,然後轉頭看向營地內的士卒。就如同鍾闖所說的一樣,大多的士卒都有些焦躁不安,甚至已經開始罵罵咧咧的大聲的叫喊了起來。
很多人不太理解武瑕的命令,在這些人看來,一群馬賊而已,要麼就是出營殺個痛快!要麼就關上營地的大門,等到明天太陽升起后再說!現在武瑕幾乎將整個營地的軍卒都發動了起來,卻只下達了一個堅守的命令。
開什麼玩笑?堅守?截殺東泰國大禮正已經是死罪了!難不成幾百賊人就敢衝擊秋狩大營不成?
大營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抱有這樣的想法,如果不是武瑕手握東泰國君的虎符,早就有不少公卿出身的武官前來質問了。
武瑕嘆了口氣,緩緩道:「三百馬賊不是什麼大問題,我一人都可以殺這群賊人一個人仰馬翻,但是……他們的頭目,可是隱狴啊。」
武瑕伸出一隻手,按在身前的木欄上,不安的說道:「修鍊各種秘術的方士殊途同歸,到底都是探尋世界的奧秘而已。道家的道法自然也好,陰陽家的相生相剋也罷,說到底也就是以人力觸摸到世界的一角而已,但隱狴這群惡徒……是在褻瀆人的靈魂啊。」
「聽說了,馬賊的頭頭是一群可以控屍操魂的人,呸!」鍾闖罵道:「狗一樣下賤的作為,這些人都該生不如死!」
大虞重視禮法,其中尤以死者為大。如東泰國而言,掘人墓葬,毀人墓碑就會被判處刺字流放,開棺見骨者更是會被判處大辟之刑。而在民間,上到公卿,下至黎庶,都求一個入土為安,褻瀆死者的行為,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無不受人唾棄。
「生不如死?」武瑕突然殘忍一笑,「對於隱狴的人而言,死亡就是最大的懲罰。相信我,他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怕死的一群人了。」
鍾闖似懂非懂的看著武瑕,後者卻擺了擺手,笑罵道:「拿好你的武器,閉上你的嘴,一個給我扛鎩的小卒,問的比國君都多。」
「就說一句,再多說一句,這群人吃飽了撐著了嗎?既然怕死,那為什麼要來截殺大禮正的車駕啊?」
武瑕愣了片刻,然後尷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面具,隨後又是一巴掌朝鐘闖的頭上扇去。
「我怎麼知道這群瘋子要幹什麼啊?!有膽子你去問大禮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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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禮正,東西已經準備好了。」一名白色素服的年輕來到姜衛的身旁,拱手道:「星軌已經安置妥當,各類儀器也已經安置完備了。」
此刻,已經是夜半了,姜昭早已睏倦不堪,疲憊的倒在太叔祖姜衛的膝蓋上,似睡非睡的迷糊著眼睛。
姜衛點點頭,然後抱起已經快要入睡的姜昭,緩緩向著星軌儀走去。
看到姜衛的表現,白色素服的年輕人猶豫的問道:「禮正大人……今夜是暗雲蔽月的天象啊。」
確實,如果現在抬頭望去,月色、星辰甚至連天空都被晦暗的雲給遮掩住了。舉頭望天,除了一抹最深沉的黑暗外,什麼也看不到。
姜衛點點頭,說道:「知道了。」然後繼續抱著姜昭,在無數人的費解中向著星軌儀走去。
星月具無,對於星卜師而言這是最糟糕的天象,但我姜衛要看的豈是今日之天象?
星軌儀前,一名蒼老的老嫗一手握著一根骨杖,一手拿著一件玉匣,正在等待在姜衛。
老嫗名叫蚜姑,是一位神巫,或者說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神巫。
大虞人有九十九正神,如東泰國舉國供奉的曦和,如河西三國的四大護土之神,如創生補天的大神女媧,如中京一帶受人敬畏的太皓古神,如荊楚之地神秘莫測的太一諸神。這些位列大虞正統信仰的神明都有自己受人祭拜的廟宇,有主持祭祀的神官,這些神官之所以有官的稱號,也是因為他們有大虞官方登記在冊的俸祿與供稷,作為主管祭祀的事務。
而除了這些之外,大虞民間還有繁多的淫祀野神,他們的信仰不被大虞認同,沒有固定的祭祀場所,也沒有太多的信徒與資源,還會遭到來自各個諸侯國的禁止與逮捕,他們的信徒也只能以神巫的面目遊走四方。
而神巫蚜姑,侍奉的就是某位不被列為大虞正統信仰的神明!
姜衛與蚜姑,兩位從容貌上看去已經年近百歲的老人互相看著對方,久久無言。
最終,姜衛率先打破僵局,開口道:「你手裡的這件東西,就是宙溯君的一片遺骸?」
蚜姑點點頭,「當年宇娥、宙溯二位正神隕落之後,留下大小殘軀八百一十四份,時過境遷了多少年了?兩位正神甚至都已經重新回歸,世間的遺骸卻只剩下了這些。」
姜衛笑了,先是微微咧嘴的笑著,然後聲音越來越大,笑聲甚至嚇到了周圍警戒的士兵。
我姜衛要做的,是拔調時間的棘輪,重現六年前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