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峒是瑤族了迷失七百年的樂園」,能肯定嗎?賓盛中教授再三問自己。

當一個重大判斷即將做出時,心裡更多的不是激動反而是擔憂。

科學的論斷來源於以科學嚴謹的態度,進行細緻的科學研究和科學分析。

江永、灌陽、道縣的千家峒自古以來就有瑤族同胞居住,這點是無疑的;這裡有飲馬崖、穿岩和石童子,與傳說中的情景是相符的;這裡有多個版本流傳的十二節牛角故事,不會是空穴來風的。

可是,真正要公布「千家峒就是瑤族了迷失七百年的樂園」,似乎還缺少一些更有力的佐證。不行!還得進行更深入的實地考察,賓教授決定再次來到清風寨,到千家峒的核心地區探秘去。

立夏剛過,賓教授從北京直飛桂林,徑直坐車抵達都龐嶺林場,從這裡到清風寨才兩個多小時的路程。

盤公望一見風塵僕僕的賓教授,連聲說「稀客,稀客」!

賓教授帶來了一隻真空包裝的全聚德烤鴨,要請盤公望一家嘗新鮮。

「馨竹呢?」

「馨竹參加高中畢業考試,不在家呢。」盤公望看著烤鴨,「要不,等她回來再吃這隻……全記得的鴨子?」

「全聚德,是北京一家老字號,著名商家。留著等馨竹更好,多一個人,品嘗多一份香嘛。」賓教授挪動了一下身子,試探地問道,「盤兄,我這次來,想到千家峒腹地考察一下,特別想到飲馬崖去。」

「好呀。」盤公望並不十分在意,隨口答道。

「盤兄能不能帶帶路?我會給你勞務費的。」

「賓教授想看點什麼?」

「千家峒的歷史,看看有沒有當年瑤民從千家峒撤離,特別是那十二節牛角的線索。」

「十二節牛角」這五個字一出口,盤公望緘默了。半晌,才吱吱唔唔地說,過兩天是我們瑤族的「分龍節」了,自己要組織分龍節的具體事務,抽不開身。

賓教授無奈地「哦」了一聲,不再提到飲馬崖的事。豈知第二天一大早,盤公望不見了賓教授的蹤影,莫非他獨自到飲馬崖去了?

不錯,由於盤公望謝絕了賓教授的請求,賓教授一早起來就獨自摸索著到飲馬崖一帶尋覓路徑。他記著盤馨竹提起的黑風坳,尋到了當時姑娘們踏筍的毛竹林,終於也找了直升機降落的小草坪。為了慎重起見,他在小草坪四周打了十幾個大草結。這是賓教授在瑤族同胞那兒學到的一招,打草結可以在你迷路時引導你往原路返回。

可令賓教授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飲馬崖四周就像是一個迷宮,怎麼找也找不到盤馨竹所講的「穿岩」,更別說找到小溪流和石童子了。轉了一整天,三次轉回到小草坪!更糟糕的是,天一煞黑,不但轉不到盤馨竹所說的那個神秘的洞口,甚至連回清風寨的路也找不到了,賓教授不得不在小草坪風餐露宿。還好,這種野外露營的生活早就習以為常了,與毒蟲野獸作伴反而覺得有趣。

就在賓教授選好一處地勢較高的背風凹槽,打開睡袋打算睡覺時,山槽邊出現了一溜越來越長的遊動光點,火把!賓教授看著看著,鼻子有點兒酸了。

靜寂的山間很容易就聽到呼喚聲:「賓教授,賓教授!」

賓盛中趕忙打開手中的野戰電筒,一束強光直射向如游龍般的火把群。

盤公望跑在最前面,他緊緊地抓著賓盛中的手腕,似乎抓牢他就不會讓他再次走丟似的:「賓教授呀,總算找到你了,在千家峒把你弄丟了,我們可賠不起喲!」

盤公望他們帶著賓教回到清風寨已經是凌晨一點了。奇怪的是,盤子公望的房間不但亮著燈,他妻子黃女鳳竟然還坐在燈下認真地寫著什麼東西,聽到丈夫他們回來了,才停手起身,將剛煮好的宵夜端了出來。

「嫂子念過書?」賓教授滿心狐疑地問。

「家窮,沒念過。」

「剛才嫂子不是在房裡寫字嗎?寫得還挺認真的。」

「那是我們瑤家女人之間寫著玩耍的。」

「亂七八糟,哪是什麼字喲。」盤公望對妻子寫的「字」很不以為然。

「我能看看嗎?」

聽說賓教授要看自己寫的「字」,黃女鳳有點羞赧了:「賓教授看不懂的,寫的都是我們女人之間的事,你看了莫笑。」說著到房裡拿出一張發黃的草紙,遞給賓盛中。

賓教授仔細看著黃女鳳所書寫的這些奇怪字元,愣了許久。這些字元為長菱形,筆畫很簡單,著筆很細膩,賓盛中心中暗自思忖,莫非這是傳說中的瑤族「女書」?

瑤族「女書」又名「女字」,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種瑤族女性文字元號體系,又名江永女書。千百年來,只流傳在湖南省江永縣及鄰近的瑤族婦女之中。它靠母傳女、老傳少,一代代傳下來。「女書」是人類歷史上一個獨特而神奇的文化現象。女書文字的特點的確正是字形呈長菱形,字體秀麗娟細,造型奇特,也被稱為「蚊形字」。會女書的瑤族婦女,看到女書就能讀出音來,並從中體會它所表達的意思。

賓教授直截了當問黃女鳳她寫的文字是不是就叫做「女書」?可是黃女鳳也不知道自己書寫的文字是否就叫做女書。

她說,只打算將這種獨特的書法傳給盤馨竹,讓女兒今後也能用這種瑤家女姓的特有文字在女伴間自由交流。

次日,盤公望果然忙「分龍節」的事情去了。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鳴鑼喊寨:「明天是分龍節,各家各戶,打掃衛生,不準動鋤挖地,不準動刀砍柴,備好供品,催醒天龍!」接著又一家一家去檢查詢問,分龍節后各家各戶插田種畬的工作準備好了沒有,還有什麼需要寨子幫助解決的。

盤馨竹高中畢業考試結束,也趕回來了。

見到賓教授,小姑娘圍著他吱吱喳喳地問個不停,似乎天生就有很強的求知慾。賓教授很耐心,對於盤馨竹的提問,肯定是有問必答。

就在盤馨竹問了一大堆「為什麼」后,賓教授見縫插針地反問她:「我當了你那麼久的老師,輪到你當我一回老師了吧?」

「我?我當賓教授的老師?」小馨竹脹得滿臉通紅,「要我教你踏筍,教你蠟染布呀?嘻嘻嘻……」

「我問你,分龍節有什麼故事?」

盤馨竹聽了賓盛中的問題,「咯咯咯」地笑得更歡了:「從前呀,天龍管著人間降雨的事。一次他睡過頭了,分給地界的水被龍王三太子截來洗澡,造成普天大旱。皇帝和百官沒辦法,只好張榜請能人。那天是立夏后的第三天,我們瑤族的德公法師揭榜,擺開供品,讓九九八十一位瑤族青年敲響長鼓,吹響牛角,吹醒了天龍。天龍醒來知道自己失職,順手將龍王三太子的洗澡水潑下天際,解救旱情。誰知洗澡水只潑在中原大地,成了洪災;山區卻滴水未得。德公再次敲響長鼓,吹響牛角,天龍知道又辦了錯事,只好叫龍王三太子攜水專程到山區布雨。所以叫『分龍』。」

賓教授:「嗯,果然有趣。」

分龍節這天,清風寨熱鬧起來。

一大早,婦女們梳妝打扮,穿上民族盛裝;男人們殺雞殺鴨,準備供品。中午時分,全寨人集中到地坪,拉開長桌,擺上供品,集體供奉天龍。其實這都是走走形式,關鍵是一年的「種」開始了,沒有春天的播種插秧,就沒有秋天的收穫。這是種植莊稼前的一次動員,一次歡歌。分龍節后,將暫息長鼓,暫停歌會,集中精力投入春播春種。

你看,長鼓舞開始了。只見盤公望腰間挎著一隻碩大的「母鼓」,用極為鮮明清晰的節奏「空空——縫,空空——縫!」拍打著鼓點來到地坪中央,十六位男青年手中舞動著兩尺多細長的「公鼓」,圍著盤公望有節奏地拍打。姑娘們在盤馨竹的帶領下,手執花巾翩翩起舞。盤馨竹還配合著長鼓舞的節奏,唱起了瑤族最活躍、最歡快的「吉冬諾」:

盤王打獵飲馬崖,(吉冬諾)

山羊將他撞下崖,(吉冬諾諾)

盤王歸天泡桐下,

兒女傷心哭山崖。

砍來泡桐做長鼓,(吉冬諾)

剝下羊皮綳長鼓。(吉冬諾諾)

從此敲響長鼓能通天,

告知盤王庇我福。

天龍降降雨,(吉冬諾)

瑤家得豐足。(吉冬諾諾)

盤馨竹揮著花巾,唱著「吉冬諾」,紅撲撲的小臉兒顯得是那麼的秀美,那麼的動人。你看她那神態,哪裡象是祭天祈禱,分明是在享受著自己民族千年文化的熏陶,是在向世人展示自己民族最光彩的形像。

過了分龍節,趁著盤馨竹家還未開始插田,賓盛中想請盤馨竹帶他去飲馬崖尋找穿岩和石童子。盤馨竹當然樂意了,不過她得問問父親。

這時的盤公望心裡是矛盾的。他要保守著祖先傳下來的秘密,當然不想讓外人過多了解自己。昨天賓教授的迷路,盤公望著實擔心了一天。權衡再三,他還是答應自己和女兒一同帶賓教授去飲馬崖。

備好乾糧和越野裝備,賓教授起了個大早,在盤公望父女的陪同下出發了。

過了黑風坳,來到飲馬崖邊,盤馨竹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極為隱蔽的穿岩。他們穿過穿岩,涉過小溪,來到了飲馬崖下的石童子旁。

「石童子」是一條聳立於樹叢之中的巨大石柱,高三丈多,圍抱約四丈,酷似一童子面西而立。石童子左右各有一扇門,一大一小,又稱兩扇門。石童子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在部份地層下沉時突兀形成的獨立斷壁,經多年的風化、土層剝落才成了如此奇特的石柱。

賓教授就在石童子附近考察,細心的他在一處樹叢遮蓋的峭壁邊,發現了一塊殘缺的過山榜。過山榜上的字跡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強辨認出十八個字:「……槃……治道州桑木源……德九年……千家峒會……角截十二……」。

盯著這時斷時續、意思不很連貫的十八個字,賓教授的表情如同是完全被塵封了一般,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盤馨竹沒有注意到獃獃盯著過山榜的賓教授,她好奇地問道:「咦,這『槃』字和我們姓盤的盤有什麼不同?」見賓教授沒有回答,她搖了搖他,「賓教授,我問你哪!」

賓教授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哦,你是問這『槃』字?」他看著求知慾很強的盤馨竹,邊在地上寫畫邊解釋道,「如今『槃』與『盤』已簡化為『盤』字,通用了。盤是姓盤的盤,槃是指盛東西的淺盆子。為什麼瑤族先祖槃瓠不是用姓盤的盤呢?根據《後漢書·南蠻傳》記載,相傳『高辛氏有老婦,得耳疾,挑之,得物大如繭。婦人盛之瓠中,復之以槃,頃化為犬,其文五色,因名槃瓠。』馨竹,你是高中生,學過古文,能聽懂嗎?」

「懂呀。後來呢?」

「後來槃瓠變成神犬,誅殺鬼戎吳將軍,立了大功,娶了三公主。他被封賞到千家峒,和三公主生下六男六女,成為十二姓瑤族的祖先。」

解釋完,賓教授取出隨身攜帶的墨汁和宣紙,細心地為過山榜拓片。他不由自主地指著「角截十二」這幾個字說:「好幾個地方的瑤族同胞提起過,看來傳說中十二姓瑤民為避元兵殺戮,撤離千家峒時將號令全峒的一支白牛角鋸成十二節,讓每姓收藏一節,相約五百年後再相聚的事,確實存在啊。」

盤馨竹聽說后當然好奇,轉頭問父親:「我們盤家也應該有一節牛角呀?」

在一旁的盤公望表情複雜,不置可否,尷尬地點了點頭又馬上搖搖頭:「……牛角節?我也不知道。」

盤公望看見賓教授正疑惑地注視著自己,趕忙岔開話題:「過去從這裡到清風寨,都住著盤姓瑤民。你看,那座山就叫盤山,又叫盤人崗,那兒有好幾處古窯址呢,我們過去看看?」

「今天是驚喜不斷呀。去,我們快去看看古窯址。」賓教授小心翼翼地收好拓片和紙墨,「走!」

三人往回走了一個小時,來到盤人崗。

盤人崗怪石嶙峋,奇形怪狀的石頭之間,竟有石砌的城牆!一段一段的,有些在歲月的消磨下已經風化倒塌。

在盤公望的指引下,果然可以依稀辨認出十二口龍窯窯址。細細觀察,從取泥、剝坯、燃料供給到燒窯都能尋覓到一條龍生產窯品的痕迹。慢慢刨開表土,偶爾還可以找到小小的碗碟壺碎片,釉色有青、黑、綠色,還有玳瑁斑。

盤馨竹說,去年她在縣博物館還見到過早年出土的龍窯瓷器,瓷器上的印花以民間喜聞樂見的對稱花紋為主。

賓教授邊聽邊興奮地刨挖收集著各色各樣的帶釉碎瓷片。突然,賓盛中一屁股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珍貴,珍貴呀。」

盤馨竹湊過去看,他手中拿著兩件殘缺的瓷器,一件似乎是燈台,上面赫然刻了個「周」字,顯然,這是幾百年前千家峒周姓人家打造的家用瓷器;

另一件更是令人欣喜若狂了!這是一隻缺了一角的瓷碗,上面的字竟是「政和」。

賓盛中立即查閱隨身攜帶的歷史分年表,政和是北宋末年,1111年至1115年間。可以肯定,這至少是千家峒瑤族從北宋末年到元朝大德1300年這近兩百年間使用的龍窯舊址。

回到盤馨竹家,賓教授相當激動,他打開行囊,取出拓片認真分析研究起來:「……槃……治道州桑木源……德九年……千家峒會……角截十二……」,能準確地猜出其中的意思嗎?賓教授開始一字一句地琢磨了:「槃」,應當是指槃瓠;「治道州桑木源」,看來說的是當年槃瓠封官的治所是在一個叫桑木源的地方;這是第一層意思。「德九年」,應當是元朝大德九年;「千家峒會」,難道是指千家峒瑤民撤離前的一次重要會議?「角截十二」,此意相當明確,是說將一支號令全峒的牛角截為十二節。再後面,辨認不出字形的若干句,應當是表述將十二節牛角分交十二姓瑤民保管,相約五百年後重新相聚千家峒這一層意思了。

賓教授看著眼前的各色釉瓷片,不能不為槃瓠後代的聰明才智所折服。他情不自禁地翻開《後漢書·南蠻傳》:

槃瓠,古代傳說為帝高辛氏之犬,其毛五色。帝募天下有難得戎吳將軍之頭者,妻以少女。槃瓠銜頭來,帝以女配之。槃瓠負女入南山石室,為夫婦,子孫繁殖分佈於西南各地……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千家峒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千家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