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回到北京,賓教授意外發現武尚哲正等著見他。
「怎麼,你刺探軍情竟然如此準確?」
「賓教授您別怪我,是師母泄露的機密。」
賓盛中將武尚哲請進家,向他介紹了這次到千家峒的考察情況,還拿出過山榜拓片和碎瓷片讓武尚哲欣賞。
「這麼說,江永千家峒真如教授判斷的那樣,是七百年前瑤族同胞迷失了的樂園?」武尚哲非常欽佩賓教授對科學的獻身精神,他輕聲嘆道,「真是南國荒峒的彭加木啊!不過他為科學獻身了,教授你成功了。」
賓教授擺了擺手:「不能這麼說。科學的態度要嚴謹,科學的論點要準確鮮明,科學的論據要確鑿充分,三者缺一不可。從拓片上看,僅僅十八個意思不連貫文字並不能肯定什麼,判斷什麼。碎瓷片也要經過鑒定,才能說明它要說明的問題。現在的關鍵是,是否真有那分成十二節的牛角,能否找到實物,還要經得起科學的檢驗。」
「賓教授所言極是。不過……」
「不過什麼?」
武尚哲笑得有點討好人的感覺:「學生可以持不同意見嗎?」
賓盛中輕輕擂了武尚哲一拳:「你小子賣起關子來了,說!」
「我認為牛角並不是關鍵。要證明江永千家峒是瑤族同胞迷失了七百年的樂園,主要從四個方面來證實:一是地形環境,二是遺存實物,三是歷史記載,四是民眾口碑。這四方面教授都有了令人信服的發現,而牛角僅是遺存實物的其中一項而已。我覺得教授完全可以根據現有資料,通過翔實的論證,還千家峒的本來面目。此舉將會開創千家峒瑤族文化研討的先河,將江永千家峒擺到了瑤民族尋根文化的顯著位子,將江永千家峒的旅遊潛力揭示在世人面前。教授,說不定您的文章一出來,牛角節就會悄悄的、神秘的現身呢。」
「哈哈哈!我沒看錯眼,你小子看問題還真越來越透徹了。」賓盛中突然沉思了一下,試探著問道:「尚哲,你有沒有留在北京工作的打算?」
「曾經有過。不過……」
「又是『不過』!『不過』是轉折副詞,人生轉折會有的,但你也不要老是轉折啊,過多的轉折會把你轉暈的。」
「謝謝教授的教誨,以後我說話一定要直截了當。教授,我想到桂林,先在桂林找一份工作,立住腳根,然後考察桂林旅遊業,為今後策劃開發江永千家峒做好準備。」
「哦……」看得出,賓盛中有點兒失望。
精明的武尚哲似乎看出了這一點:「教授有什麼建議?」
「你的選擇是對的。看來我有點自私了,我想建議你留在我身邊當助教。」
「謝謝教授的青睞,我對旅遊策劃興趣很深,可是對於教授研究的科目,我真的不太熟悉啊。」
「唉,的確也是事實。尚哲呀,你就用心走好自己的路吧。我支持你!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能否在去桂林之前,幫我兩三個月,整理和鑒定一下這次從千家峒帶回的瓷片、拓片和其他資料?」
「行!反正我不要國家統一分配工作,自由了,有的是時間。」
武尚哲告辭后,賓教授認真琢磨著他的話,他從內心感受到了這位年輕人思想的敏銳和看問題時發人深省的獨特視角。
賓教授細細整理這次在千家峒考察的資料,進行了系統的分析和研究。越研究越覺得武尚哲說得有道理,現在是將千家峒的真實面目揭示出來的時候了。這一次的目標非常明確,七百年迷蹤的指向更是肯定和明確的。
是呀,江永、道縣、灌陽的大千家峒區在盼著自己,那裡的一草一木感動著自己,那裡的點點滴滴激勵著自己。
自己已被千家峒瑤族的歷史所陶醉,自己已被千家峒瑤民的傳奇所振奮,寫!
賓盛中奮筆疾書,寫成並發表了引起國內外轟動的論文《千家峒探秘——七百年瑤族同胞迷失的樂園》。此文不脛而走,傳遍了全國,傳到了海外,引起強烈的反響。
廣西桂林,一位名叫黃鴻濤的瑤族青年讀到了這篇文章。
說來也巧,他父親黃更祥是祖傳瑤醫,他用瑤醫和西醫相結合,黃老醫生在金秀大瑤山一帶頗有名氣。幾十年來風雨無阻地為瑤民治病,得到當地行政部門的肯定,給他頒發了行醫執照。
這次由於黃老醫生有病,不便行動,就讓黃鴻濤到桂林醫藥二級站買些常用藥。
黃鴻濤高大英俊,威武彪悍,他背上一大袋「靈香草」便上路了。他打算賣了香靈草,得錢好去幫父親進葯。
常來桂林,熟門熟路。一下車便徑直前往中藥材收購站去賣香靈草。
「呀,好香!」一個動聽的女聲從背後傳來,「大哥你背的是香料?」
黃鴻濤停下腳步,回頭一看,是位高挑而俊美的女孩,太美太洋氣了,看著眼暈!
他將頭扭過一邊:「這叫香靈草。」說罷要離開。
「香靈草?」女孩一把抓住大袋子便想扒拉,「快給我說說,香靈草有什麼功能啦?」
無奈,黃鴻濤低著腦袋介紹道:「靈香草是我們金秀的特產,屬報春花科,有「香王」之稱,可入葯,治傷寒、下痢、腹痛等,還可防蠹,是藏書的最佳選擇。」
「呀,可以防蠹!零賣不?我想買點兒放我的書櫃。」
「不零賣,送你點兒。」黃鴻濤說著打開袋子,扯了一把靈香草塞給女孩,女孩連忙接過,順手將手中報紙丟進了裝靈香草的口袋。
女孩剛想掏錢,黃鴻濤轉身走了。
女孩捧著靈香草,香噴噴沁人肺腑,她向黃鴻濤的背影喊道:「我叫宋小娟!……」話未落音,不見了黃鴻濤的影子。
賣靈香草時,黃鴻濤發現了宋小娟遺留的報紙,他好奇地看了起來。
《千家峒探秘——七百年瑤族同胞迷失的樂園》這篇文章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聽父親說過,他們這一支瑤族正是從千家峒遷到聖堂山的。
賣了靈香草,照父親開的藥單買好了葯,找間便宜客棧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黃鴻濤回家了。
他的家住在聖堂山腳下。到聖堂山先得過鹿巷鄉,
鹿巷鄉的路可不好走,要過一道令人膽戰心驚的「夾天大石壁」。
夾天大石壁真是天下一大奇觀:左右兩排起伏不斷的千仞石山之間,一道數十丈寬的大裂谷,綿延七八里長。谷底長滿參天大樹,整個大裂谷顯得陰森可怕。從谷底向上望去,只見陰沉沉、灰濛濛的樹梢和肢離破碎的光影,似乎整個天被兩邊削壁狠狠地夾扁成一小段,還揉成了碎片,所以人稱「夾天大石壁」。谷底只有一條小溪流陪伴著一條羊腸小道,曲曲折折在古樹間盤繞,幽靜中發出疹人的「悉悉索索」的溪流聲。這裡極少有人行走,只是偶爾有聖堂山小村寨的村民結伴出山賣些山貨,買些油鹽和日用品回來。
黃鴻濤從來都是一個人獨自往返夾於天大石壁。
穿過大石壁,再走三十多里地便到家了。
當黃鴻濤高高興興回到小山寨時,卻不見父親的身影。
鄰居告訴他,黃老醫生到山那邊給人看病,一直未見回來。黃鴻濤想想父親身體不太好,會不會出了什麼事?不敢怠慢,立即出門尋找。
登上後山,眼前展露的是聖堂山上的萬畝變色杜鵑林。
變色杜鵑是大瑤山的一大景觀!每年五月是花兒盛開的季節。你看那杜鵑樹,或枝幹揮灑,千姿百態;或樹冠如傘,花簇成團;或根盤峭壁,偉岸雄奇。
杜鵑樹生長百年,枝椏或彎若游龍,或曲若鶴項,節結凝脂,披苔掛絲,遠近觀之,都是一幅難得一見的畫卷。
杜鵑花在瑤語中稱為「依都花」,是常綠灌木,高約丈余,葉聚生枝項,有的呈倒披針形,有的若倒卵披針狀;枝項生傘形總狀花序,花開六七朵,花冠猶如漏斗狀金鐘形,花長約寸余,花瓣五分淺裂;枝椏雖細小,每枝都承受著百十朵盛開的花。
變色杜鵑在陽光的作用下,隨著花瓣含水量的變化,造成酸鹼量的明顯差異,由清晨的鮮紅色逐漸變成粉紅、粉白和淡黃,謂之「變色」。
黃鴻濤哪有心思欣賞變色杜鵑的絢麗多姿!他一邊呼聽而不喊著父親,一邊尋找:果然不幸,老父親靜靜地躺在一叢杜鵑花下,已氣若遊絲。
黃鴻濤二話不說,背起父親便沖回家中,餵了幾口水,父親慢慢清醒過來,他拉住兒子的手,斷斷續續地說道:「崽呀,爸爸不行了,你去把火堂上面掛著的布包拿來。」
「火堂上有布包?」大咧咧的黃鴻濤竟那麼粗心,不知火堂上有布包。
父親搖了搖頭:「崽呀,掛了幾十年,你不知道?」
黃鴻濤果然在火堂上方尋到一史被煙熏得黑黢黢的土布包,打開布包,裡面是一層又一層的紗紙,最裡面又是一隻小布袋,裡面裝著一小節灰黑色的牛角。
這節牛角長約三公分,上端寬約6.4公分,下端寬約7公分。
這時黃老醫生從貼身的內兜里掏出一本存摺遞給黃鴻濤:「崽呀,你媽走得早,看來我也扛不了幾天了。你不學醫,又還沒曾討媳婦。唉,爸看不到這一天了。存摺里是我積攢下的八千元錢……給你成個家。還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這節牛角是祖上傳給我的,相傳我們的祖籍在千家峒,千家峒十二姓分藏十二節牛角。我想認祖,我想歸根,可千家峒在哪兒呀……」
黃鴻濤連忙取來報紙,激動地讓父親看:「爸,報紙登了,千家峒就在桂林灌陽!」
黃老醫生來了精神,奇迹般一骨碌坐了起來:「呀,真的,是真的咧!」他專心地一個字一個字誦讀著。
黃鴻濤見父親有所好轉,便到火堂為父親煮麵條——他自己也快餓壞了。麵條煮好了,他給父親打了個雞蛋,端上樓去。父親還拿著報紙,父親似乎還在念著文章,父親還微笑著,父親還在憧憬回到千家峒!
然而,父親走了,帶著對祖傳牛角節無能為力的愧疚,帶著對千家峒深深的思念,父親似乎死不瞑目。但他臉上保存的那一絲微笑,卻是一種遺憾中的滿足,愧疚中的希望。
黃鴻濤手中的麵條「咣當」一下掉在地上,他猛然撲向父親:「爸!爸!你怎麼就走了呀!」
四鄉的鄉親們聽說黃老醫生的噩耗,自覺地來送行。
那天,萬畝變色杜鵑花開的特別鮮艷,特別燦爛。他們將黃老醫生的靈柩抬到聖堂山腳下一座山坡上,按當地瑤族的風俗進行火葬。
這時,早有親朋好友採集了乾柴堆在坡上備用,靈柩一到,有道公誦經作法。道公誦經完畢,將靈柩蓋板撬開,用木條橫架,讓靈柩留出縫隙。這時道公便會將三十六根干竹紮成的火把投進靈柩之中,親朋們不斷添加柴禾,直至靈柩和遺體全部化為灰燼。
這時,奇妙的一幕出現了:熊熊烈火映紅了天,映紅了地,更映紅了變色杜鵑,那本來到中午時分已經變成粉白色的杜鵑花,在烈火的映襯下,奇迹般變得一片鮮紅!
黃鴻濤安葬了父親,守了一個月的靈,然後鎖上家門,隨身攜帶著牛角節和存摺,走出大山來到桂林闖世界。
他想邊找工作邊打聽其他牛角節的下落,更想有機會去千家峒尋尋根。
縱然是離開了傷心之地,也未必就能很快撫平受傷的心。黃鴻濤滿面愁容到桂林找工作,後果可想而知。有位人事部經理竟然直率地訓斥他:「你是來找工作還是來弔喪!」黃鴻濤也不答話,扭頭便走。
有一位中年男子見黃鴻濤老實木納,便建議他到海藍公司去試一試。中年男人說他是下崗工人,去應聘過保安,但個頭太小,海藍需要高大靈活又誠實可靠的人當保安。
黃鴻濤一聽很是高興,問清路徑,一溜煙跑了過去。不錯,海藍公司正招聘保安人員。他找到人事部,也不做聲,鐵柱般杵在招聘人員面前。
招聘人嚇了一跳:「你……來找工作?」
「我叫黃鴻濤,要當保安。」濃重的地方口音讓招聘人「吃吃」地偷笑起來。
「笑什麼!我是叫黃鴻濤,是要當保安。」
招聘人笑得更厲害了:「知道,知道。你人很直,就是舌頭捋不直。」
「什麼舌頭……捋不直?」
「行了,說你也不懂。」招聘人收住笑聲,搖了搖頭,「保安也是我們公司的窗口崗位,他要發現問題,他要盤查詢問,他要保護客戶安全,他要保護公司利益。一個說話都說不清楚的人,怎麼接待來我們公司洽談業務的大大小小的老闆?怎麼交流呀?」
招聘人劈頭蓋臉的一大通訓斥,訓得黃鴻濤幾乎已分不出東南西北了。
他想轉身離開時,肩膀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火爆的黃鴻濤非常敏捷地突然回身一把抓住了捶他肩膀的手。
「哎喲,你弄疼我了!」
回頭一看,竟是一位似曾相識的漂亮姑娘。
「對不起,嚇對你了。」
姑娘皺著眉揉著自己白皙細嫩的手腕:「大個子,不記得我啦?」
「啊,靈香草!」黃鴻濤想起來了,她正是自己到桂林買葯時遇到的姑娘,「你……貴姓?」
「我告訴你啦,你連聽也不聽!我姓宋,宋小娟。」
「我叫黃鴻濤。老爸剛病故,剩我孤身一人,出來打工。」
宋小娟打量著黃鴻濤魁梧的身材和強健的體魄:「好,是塊當保安的料。他們不招你,我請你當我的私人保鏢。」說完斜著眼掃了一下招聘人,走了。
黃鴻濤搖了搖頭,轉身要出門。
不想招聘人叫住了他:「黃鴻濤,你被錄用了。」
黃鴻濤看著宋小娟的背影:「因為她?」
招聘人沒好氣地:「你說呢?」
黃鴻濤疑惑地問招聘人:「這宋小娟……是誰?」
「誰?她是我們海藍公司總裁宋春林的千金,也是我們公司的兼職法律顧問,你遇上她,值了!」
「哦……」黃鴻濤心中不禁升騰起對這位漂亮律師的好感和好奇。但地位的懸殊,他知道自己欣賞的是一朵海市蜃樓般的花。
也許這就是一種錯位心理。對異性好感卻又自卑地膽怯,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心理阻隔,於是最好的辦法是便敬而遠之。
這不,漂亮而且很有氣質的女律師每每進出海藍公司,黃鴻濤都禁不住怦然心動。但他卻站得畢挺,目不斜視,也從來不與宋小娟打招呼,甚至連微笑的頷首也從未有過。
黃鴻濤住的是海藍公司統一租賃的宿舍,離公司大樓不遠。
一天,黃鴻濤下班后正往宿舍走去。剛拐彎到公司大樓停車坪,看到一隻很不起眼的小皮夾子,打開一看,裡面是一疊百元大鈔和一張機票。
這時公司大門已鎖,怎麼辦?黃鴻濤知道最令失主著急的是那張機票,他只能等,等待失主的到來。他餓著肚子等到夜裡十點多鐘,說實話,換誰誰都想放棄了。
一輛法拉利跑車飛也似開來,急剎在公司大樓前。
宋小娟剛停穩她的跑車,就焦急地滿地尋找,看到黃鴻濤如見救星般高興:「黃鴻濤?你還沒回去哪,快,快幫我找找錢包!那錢包里有我今晚十二點飛上海的機票。」
走近一看,發現黃鴻濤正拿著小皮夾,守在大門等待失主。
「宋律師,是你丟的錢包?」
「哎呀,下午下班出去辦事,掏車鑰匙把錢包給掏丟了。」她剛伸手討要,黃鴻濤卻將錢包收在身後:「宋律師,老規矩——你得說說錢包裡面的物品。」
「你就快點給我吧!」
「想快就快說。」黃鴻濤明擺著要一絲不苟。
無奈的宋小娟還得背誦似地「交待」:「錢是三千七百元,零頭記不清了;工行牡丹卡一張,建行信用卡一張,桂林到上海的機票一張……」
「說對了,說對了。宋律師,給。」黃鴻濤邊說邊將小皮夾子恭敬地遞給宋小娟。
宋小娟接過皮夾子,輕聲地嘟噥了一句:「木頭疙瘩。」
誰知黃鴻濤聽見了,不卑不亢地答道:「這是規矩,我願意。」
宋小娟一聽這三個字,猛然回頭盯了黃鴻濤一眼:「對不起。……上海回來,我請你吃飯。」說罷嫣然一笑,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