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君子
此後,夜兒難得地安享了一段太平時日。音奴等人對她視而不見,她卻唯恐被莊主盯上,再也不敢怠惰取巧。
然而,莊主再也沒有來過,倒是妙妙偶爾溜出浣衣房來瞧她,一舉一動極盡關切,將她滿心的忐忑平復了不少。
臘月廿七是莊主二十五歲生辰,府中早早張燈結綵,音奴帶著舞姬們籌備獻舞,忙得不可開交。
誰料壽辰前夜,院中人聲鼎沸地鬧了起來。不多時,兩名家丁闖入屋內,不由分說便擒住夜兒,押入音奴房中。
兩盞油燈下,音奴面色陰沉地坐在主位,一對金鐲在案上熠熠生輝。浣衣房的莫嫂子羞憤地立在一旁,妙妙當眾跪在音奴腳下,斷斷續續地抽泣著。
夜兒被家丁押著跪倒,一臉不忿地昂起頭,只見音奴捻起金鐲細細打量:
「夜兒,你若喜歡金銀首飾,只管練好舞藝,遲早會得到莊主賞賜。就算你瞧上了我的妝奩,好言好語地來求我,我也未必不能賞你。可你不該這樣性急啊,這金鐲是我明日獻舞所用的,若被你們盜去,可如何是好?」
「哪有這件事!」夜兒一頭霧水,反問道:「鐲子好端端在你手裡,我什麼時候偷竊過?」
「還敢狡辯!」舞姬們指著妙妙,七嘴八舌:「今日早起,音奴發覺鐲子失竊,暗地裡將咱們屋裡都搜檢了,雖沒尋到,卻叫家丁從這賤蹄子的鋪蓋里抄了出來!」
妙妙垂著頭抽抽搭搭,雙肩一抖一抖,煞是可憐。夜兒掙扎著去握她的手,也被她閃避開來,只得咽下一口氣,好言撫慰:「別怕,你可是被冤枉的?你從未進過這間房,又怎會是偷鐲子的賊?」
「是啊,」莫嫂子慢悠悠地接茬,「她自然不是賊,只是替人窩藏賊贓罷了。」
「窩藏賊贓?」夜兒略一思忖,冷笑道:「府里有家丁日夜輪值,外人極難行竊,八成是出了內賊。在這院里,妙妙只認得我一人。她若窩藏贓物,必定是替我窩藏的,所以你們認定我才是賊,是么?」
眼見幾名舞姬先後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夜兒不待旁人插話,一口氣說下去:「可是,誰見過我潛入音奴姐姐房中行竊,誰見過妙妙替我窩藏贓物?我也曾在浣衣房當差,莫嫂子,我與妙妙可有盜過你一針一線?」
莫嫂子支支吾吾,只聽音奴不緊不慢地說道:「不必問旁人,妙妙早已招認,是你托她保管這對金鐲,至於金鐲從何而來,她並不知情。」
夜兒如聽驚雷,難以置信地回頭望著妙妙,連嗓音都微微發顫:「她說的……是真的?」
見妙妙將頭埋得更深,雙肩聳得更緊,夜兒眼中泛起了血絲:「你果真替我窩藏了贓物么,你從未做過的事,怎能胡亂招認!我什麼時候將鐲子交給你,又是怎樣對你說的?」
然而妙妙只是默默啜泣,一言不發。
音奴剛一開口,已被夜兒打斷:
「正如音奴姐姐說的,我早已攀上莊主,往後獻舞,金銀財寶不在話下,何苦要盜鐲子!萬一失手背了賊名,白白斷送了大好前程,不可惜么?即便得手了,滿院儘是音奴姐姐的人,我既不能戴,又無處藏,夜裡埋了豈不幹凈,何必交給一向膽小的妙妙,不怕被出賣么?」
「好一副尖牙利嘴,」音奴冷哼一聲,「事已至此,難道非要送上刑堂,你才肯招供?」
眾人心中一凜。
通天島孤懸海外,凡事都由莊主自行處置。因此薄府之外設了刑堂,料理島上刑案。堂上審案的,乃是人稱「活閻羅」的嚴佑老先生。據傳此人斷案未必十足公允,手段卻極為酷烈,不啻於修羅地獄。
夜兒也不免變了臉色。此時恰有一事,如電光火石閃過眼前。她挺起身板,血紅的雙眼直直盯住妙妙:「妙妙,你頭一回來見我,開口便叫『夜兒』。我離開浣衣房才改了名,按理你並不知道,是誰告訴你的?」
妙妙倏然顫了幾顫,夜兒越發證實心中揣測之事,指著妙妙逼問:「音奴姐姐可知道,是誰告訴她的?」
「反了!」音奴拍案而起:「你這小賊不知悔改,反倒以下犯上,編排起我來了!我管不得你,也萬萬不敢留你,只得送入刑堂聽任發落了!」
妙妙一聲驚叫,手足並用爬到音奴腳下,叩著頭苦苦哀求:「求你……饒了夜兒吧!」
家丁呼喝著拎起夜兒便要押走,夜兒心驚膽戰,口中卻絲毫不輸:「分明是你們串通一氣,賊喊捉賊,以為刑堂都聽你們胡說么?莊主若能任由你們算計,通天島怎會有一日太平!」
「說得好!」門外一聲喝彩,裹著斗篷的翩翩公子提著一盞氣死風燈掀簾而入,撣去肩上的雪花,旁若無人地對夜兒俯首低語:「你拍薄兄的馬屁,我聽到分外舒心。」
「陶公子!」眾人不知所措,夜兒趁機掙脫家丁,抓著陶源的衣角跪下:「陶公子救命!奴才被人冤枉,要送去刑堂呢!」
「起來,隨我過去。」陶源伸手虛扶一把,夜兒極其乖巧地跟在他身後。
音奴起身見禮,命人接過燈籠奉茶:「陶公子遠道而來,是為了莊主壽辰么?」
「不錯。」陶源晃悠悠地落座,接過茶水飲了一口。
音奴見陶源一副多管閑事的模樣,只得賠笑:「公子見笑,音奴處理幾件內務,鬧哄哄的,怕是擾了公子休息,是音奴的錯處。」
陶源心不在焉,隨口道:「嗯,是你的錯處。」
夜兒緊緊抿著嘴,幾乎笑出聲來。
音奴漲紅了臉,綿里藏針地斟酌道:「畢竟是薄府的家事,陶公子雖是莊主的至交好友,怕也不好插手吧?」
陶源又換作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頷首道:「薄府的家事,我確實不好插手。」
夜兒心中一沉,卻見陶源一把捉住她的手,當眾捏了捏:「但若牽涉到我陶家的人,那又該如何?」
夜兒慌忙抽出手,雙頰的紅暈直燒到耳後。眾人呆若木雞,音奴一張桃花面青紅交錯:「可是,可她……」
陶源大惑不解:「你竟不知么?我向薄兄討要夜兒,他卻說夜兒年幼,尚未調/教,所以命她學藝,才好贈與鄙人。若她果真盜竊,我寧可辜負薄兄美意,也不敢收下一位梁上君子啊。你且將這件公案說來聽聽。」
音奴無法,只得將前因後果大致說了。
每逢夜兒想要申辯,都被陶源攔住,只聽他拿腔捏調地說道:「事關我陶家清譽,可否容我問幾句閑話,再行處置?」
音奴啞然,陶源意態閑閑地開口,半點不像問案,倒像是閑話家常,問了一堆無關緊要的廢話。眾人面面相覷,妙妙困惑地瞧瞧音奴,只得怯懦地一一應答。
夜兒瞧著陶源一副不急不躁的悠然模樣,雖拿不准他的心思,卻打定主意任他攪局。
「妙妙姑娘,可記得夜兒將鐲子交給你時,穿著什麼衣裳?」
「奴才記得,是銀灰小襖,靛藍棉裙。」
陶源轉頭指教夜兒:「你身量未足,面目嬌小,不宜作那樣老氣裝扮,回頭替你備幾件鮮嫩顏色的衣裳才好。」
夜兒莫名其妙,含混地點頭,聽他又問:「妙妙姑娘,可記得音奴當日的衣裳紋樣?」
音奴一驚,來不及作聲,妙妙已脫口而出:「蔥黃夾衣,梅花暗紋。」
「好記性,」陶源含笑瞥了音奴一眼,「不是方才還說,這院里除了夜兒,妙妙並不認得旁人么?」
音奴咬著牙強笑:「怕是記錯了,我此前並不認得這丫頭,她怎會記得我的衣裳。」
陶源不失風度地轉向妙妙:「那夜兒何時將鐲子交給你的?」
「昨日午後……」
「昨日午後,夜兒正與我閑話,怎會有閑暇去窩贓呢?」
「呃,」夜兒怔了怔,「不錯。」
「何況昨日臘月廿五,」陶源上下打量著音奴:「天寒地凍,音奴你卻穿著夾衣,不怕冷嗎?」
音奴轉頭不語,倒是莫嫂子迎上來訕笑:「屋裡架著炭火,想必不太冷的。」
「哦?」陶源漸漸斂起笑意:「既然妙妙姑娘與音奴素不相識,怎會踏足這屋中?」
「這可奇了,」夜兒冷冷瞧著妙妙,「音奴姐姐在屋裡穿著夾衣,妙妙若從未進屋,怎會瞧見她的衣裳紋樣?」
事到如今,傻子也瞧得出,音奴串通妙妙,唱了一出並不高明的賊喊捉賊。陶源貌似無意地盤問瑣事,其實是靜待妙妙露出馬腳。
「夜兒……」妙妙含愧望來,夜兒側過頭,心頭頗不是滋味。
「如此說來,妙妙姑娘既進過音奴屋中,又得了音奴的鐲子,豈不是最大的嫌犯?」陶源沉吟著起身:「不過,此事與我陶家無關,我也不好多管閑事。各位,告辭。」
他淺淺一揖,接過燈籠便走,夜兒與音奴不禁同聲喚道:「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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