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擋熊
兩人相顧無言。見他驀地抬起手,夜兒緊緊閉上眼,滿以為會挨個耳光,不料,那隻手只是輕撫著她臉上的黃雀,將一截細長的東西插入她發間。
「你的東西,還給你。」
鍾啟明大步出帳,夜兒回過頭,怔忡地拔出來一瞧,是只素銀簪子——正是當日登聞鼓前掉落的那隻。
於賀愁眉苦臉地進來:「昭妃娘娘,這話論理不該奴才說。可奴才是從小伺候皇上長大的,他這回,是把心都掏給了你啊!」
夜兒恍然憶起當初被杖責,正是有位於公公及時趕來,歪打正著地救了她。
「那就請公公……代本宮請罪吧。」
於賀搖搖頭,嘆著氣走了。岳琅緊接著進來,面無表情地撂下托盤:「請娘娘賜岳琅一死。」
托盤上,一把短刀,一壺酒,還有一條長長的白綾。
原來幾天前,岳琅就收到消息,陶源在獄中一病不起。但由於夜兒屢次擅自打亂計劃,霍君竹氣得不輕,別說託人醫治,連復讞打點都不肯了。
上次岳琅匆匆來報信,正趕上鍾啟明與她溫存。此後夜兒日夜伴駕,連單獨插話的機會都沒了。而她還誤以為,岳琅是聽說鍾啟明要將她許配給陳世鑊,所以著急……
「要緊嗎?不能許給源哥,那許給誰都一樣。」岳琅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她:「我已經打算和源哥同死,娘娘也想和薄莊主同死嗎?」
薄雲開看似足不出戶地養傷,實則已被密切監視,活像入網的鷹隼脫困不得。
夜兒登時清醒過來:「是誰在盯梢?」
「陳世鑊。」
「呵,又是他?」她苦笑地舔著后槽牙:「本不想管這閑事,如今看來,不得不會會他了。」
帳外彤雲密布,將本該皎潔的滿月遮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黃葉林里,夜兒迎著秋風似笑非笑:「陳百戶新官上任,當差可勤謹得很啊。」
陳世鑊躬身一揖:「不敢當,娘娘儘管吩咐。」
「別,只是想起上個月,陳百戶說要打壓武什麼來著?當時沒聽清,如今想來,原來是武德將軍啊。不過,看你對他恨之入骨,這真是霍先生的意思?該不是有人打著他的幌子,借本宮之手殺人不成,急得親自動手了吧?」
「娘娘慎言。」陳世鑊不軟不硬地碰上她的機鋒:「微臣射傷薄將軍,是因為他謀刺——」
「那不分晝夜地暗中軟禁,任由叛軍長驅直入,危害大昊江山,難不成是皇上的旨意?」夜兒啼笑皆非地一口打斷:「你到底有多大的仇,難道就因為在通天島營地里受了欺負?」
「不是!」陳世鑊早已在漫長而卑微的幼軍生涯里褪去了少年氣,此刻卻少見地激動起來:「這就是霍先生吩咐的,我恨他,是因為他殺了我哥!」
「什麼?!誰說的!」
五年前,陳二逃出通天島,回鄉卻發現,他早已家破人亡。悲慟中,他四處打聽,才找到陳大的埋骨之地。
他野獸似的一聲長嗥,不管不顧地徒手挖起土來。荒墳越挖越深,鄉鄰都唏噓著不忍看,只見一具腐屍直挺挺地躺在黃土裡,面目全非,連口薄棺都沒有。他嗚咽著摸向那人胸膛,從衣衿下掏出一束亂糟糟的漁網。
有村民趁機說道,他見過有人在這兒趁夜殺人,嚇得遠遠躲起來,次日一早便多了一座荒墳。而那殺人者的形貌武功,赫然是說書人口中通天島主的模樣。
「你——」夜兒聽得哭笑不得,哪有胡亂殺人還管埋的?這話她終究沒說出口,只是望著咬牙切齒的陳世鑊,微微笑了。
「想不想知道,陳大哥臨終前,都做過什麼?」
陳世鑊霍地抬起頭,眼珠子像要跌下來。
「他是因為不肯害了鄉鄰,才命喪海賊之手。」夜兒當年的實情一一說完:「薄雲開說過,陳大哥雖然做錯過幾件大事,但也不失為一條好漢。」
嗚嗚的風聲里,陳世鑊抱成一團,掩面痛哭。
「人非聖賢,誰沒犯過糊塗呢?」夜兒仰望著蒼茫的夜空:「哭夠了就站起來,陳大哥泉下有知,看你光耀門楣,總比看你哭哭啼啼來得瞑目——霍先生擠破頭也要推舉自己人,既然用了你,怎麼也不替你想想前程?」
「微臣沒有文采,武功也是平常。能有今天,算是祖墳冒青煙了。」陳世鑊爬起來苦笑,不料夜兒霍地轉頭:「那就加把火,讓這股煙再大點。」
「三個條件。」陳世鑊一愣,她已正色開口:「不能覬覦我身邊的人,不能凡事只聽霍先生的,還有,打聽清楚霍先生為什麼對付薄雲開,是不是因為……一個女人。做得到,我就把薄家槍法傳給你,何愁不能平步青雲?」
「不是,娘娘該不是消遣微臣吧?」陳世鑊越發摸不著頭腦:「以前在薄府,你還是個家奴,哪來的薄家槍法?難不成,你和他真是……」
「哈,本宮趁著月黑風高,特意來消遣你?」夜兒一步步逼近他,笑得比秋夜的山風還涼:「下次再犯,就有勞陳百戶自己掌嘴——不多,知道疼了就好。」
這一次,陳世鑊再不猶豫,當即單膝下跪,拱手道:「願聽娘娘差遣!」
「要你做的也不多,但務必要精細。」夜兒同他密密地計議一番,陳世鑊不由得又瞪大眼。
「富貴險中求,怕了嗎?」夜兒彎著眉眼,只見他略一遲疑,狠狠搖了搖頭。
眼看回宮之期將近,鍾啟明漸漸地沒精打采,打兔子、追羚羊、射雁都提不起興緻。圍場都管為了獻媚,將韃靼今年進貢的一隻棕熊拔了爪牙,餓了三天,關在鐵籠里送上圍場。
十丈外的高台上擺滿了酒肉,鍾啟明懶洋洋地舉杯,瞧著場上的新把戲。
鐵籠外,一群人用長繩綁著雉雞、野兔一通亂趕,餓極的棕熊聞著肉味,卻吃不著,晃著粗笨的身子直拍欄杆,憨蠢的樣子逗得人哈哈大笑。
更有幾個世家子弟,拿釣竿掛著香噴噴的炙鹿肉,在熊臉前晃來晃去,看它抬掌去撲,便倏地將肉甩開,嘻嘻哈哈地聽它無濟於事的低吼,十分得趣。
沒了利爪的熊掌竭力在鐵欄上拍著,一下,又一下……夜兒心跳如鼓,兩眼忍不住亂瞟,見薄雲開的席位仍舊空著,又是一窒:他究竟收到消息沒有,還起得來嗎?
「怕嗎?」
夜兒猛地回頭,卻見鍾啟明戲謔地敞開手臂,示意她過來。哪知話音還沒落,便聽山崩地裂的一聲驚響,鎖鏈四濺——棕熊竟拍開籠門,蹣跚地鑽出來,怒吼著沖向旌旗招展的高台。
護衛們猝不及防,眨眼就被亂紛紛的人群擠散。只聽滿場都是刺耳的哭叫聲,那熊每逼近一步,都震得草甸微微顫抖。鍾啟明慌得兩腿癱軟,被於賀強拖起來,護著他腦袋沒命地跑,那熊卻像認準了他似的,四爪著地,橫衝直撞地猛追。
鍾啟明哭爹叫娘,圓滾滾的身子卻越來越沉,兩腿越來越不聽使喚,終於腳下一絆,甩脫了於賀哆嗦地摔倒,眼見棕熊就在他眼前人立起來……
「皇上!」千鈞一髮之際,夜兒騎著御馬疾馳而來,遠遠便躬下腰朝他伸手,眼角竟還眯出隱隱的笑意。
雖然薄雲開遲遲未到,但一切仍然井然有序:鐵索朽壞,棕熊發狂,直撲皇帝。薄雲開奮勇救駕,卻因傷重而力有不及。此時她騎著千里馬,拚命帶鍾啟明逃過一劫,陳世鑊擊斃棕熊毀屍滅跡。屆時薄雲開脫困,陳世鑊陞官,而她重獲聖心,就又有了為陶源周旋的籌碼。
然而她千算萬算,卻還是低估了鍾啟明的分量——剛攥住他的手,夜兒上身就狠狠一沉,險些墜斷了腰。棕熊一掌拍來,鍾啟明驚慌失措地打了個滾,硬生生將她從馬背上拽了下來。
「咔」地一聲,夜兒眼前一黑,被他摟在懷裡連打十七八個滾,仍舊緊抓著不放。遠處人聲鼎沸,她什麼也聽不清,眼前一瞬是閃著金光、泛著異味的熊毛,一瞬又是鍾啟明慌亂卻堅決的臉。
陳世鑊率先反應過來,抄起弓箭便要射熊。不料那兩人始終在熊身下輾轉,他對著熊腦袋瞄了又瞄,還是怕誤傷聖駕吃罪不起,一咬牙,對著並不致命的熊屁股射出去。
「嗷」的一聲熊咆,幾乎震穿了夜兒的耳朵。碩大的熊掌直拍下來,她咬牙一挺,閉眼翻到鍾啟明身上,只覺得從肩頭到心口像被壓下一塊烙鐵,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登時疼得背過氣去。
臨合眼前,她依稀瞧見火光一閃,鍾啟明大聲呼叫著,抱起她失聲痛哭。她卻不知,隨著那聲巨響,棕熊城牆般的身子轟然倒地。她更不知,薄雲開也氣喘吁吁地隨之倒下,手中還牢牢攥著一桿火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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