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唱罷
那條從後山通向歸雲峰頂的小徑上多了一青一黑兩道影子。
素和青沒有御劍而行,她漫步於桃林之間,慢悠悠地賞著風景。阿濁不曉得她要做些什麼,甘願地跟在她的身後,她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我有許久不曾來這兒了。」
猶記當年雲岫師尊還在的時候,她與掌門兩個總是對師尊釀的仙人醉圖謀不軌。她總以為師尊對她的小動作一無所知,師尊也對她的少年心思毫無察覺。
時光一去不復返。
阿濁唔唔地應著,聽起來有些可憐。
「阿濁,你的一點符用完了?」
素和青回了蜀山之後身後仍是日日跟著阿濁,可玉瓊樓見天地來纏著她,蜀山門內與聯盟之中的卷宗又源源不斷地送來。是以,儘管阿濁總在她一眼就能見到的地方,可她二人之間不知不覺就沒什麼話好說了。
阿濁畢竟是個魔修,即便是有她的背書,但在蜀山想必也是不好過的。
這幾年魔界與修仙界的矛盾越來越深,
素和青與阿濁相處得說不上有多麼好,在魔界的時候卻也受了阿濁相幫。他既然人在蜀山,好歹算是半個客人。她待客疏忽至此,不免過意不去。
阿濁點頭。
他平時總是不言不語的模樣,卻對她的情緒格外敏感。
阿濁露出了極為淺淡的笑容,他指著自己的嘴巴比劃著什麼,大概是說叫素和青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他的感受,不必在意他的尷尬。
他無所謂的。
想當然耳,素和青見狀更愧疚了。
她長長施了一禮,又拿出一沓符籙,雙手給阿濁遞了過去。阿濁本來還想躲開,可一看她那雙澄澈的眼睛,阿濁就一步也動彈不得了。
此時此刻。
從洪荒亘古到宇宙初生之中唯一的一刻。
她的眼裡只有他。
沒有那個看似純良卻暗藏機鋒的臭和尚,沒有那個凝固在水晶棺里的睡美人,沒有那個處處掐尖博她青眼的鬼閻羅。
這是他無法抵擋的誘惑。
「阿濁從前不與人說話,照樣吃飯喝水不耽誤的。」
話是這樣說,可阿濁拿了一點符后,還是急切地捏碎了一個,與素和青解釋、辯白。
素和青停在後山裡最大的那株桃樹下,她只站了一會兒,肩頭堆滿粉雪。阿濁想要去幫她拍掉身上的桃花瓣兒,可又擔心冒犯了她,只敢抬眼睛偷偷瞧她,心裡想的話卻沒有說出口。
「阿濁。」
她伸手接住一枚落花,語氣中似有無限憐惜。
只是不知她憐的,是花兒還是人呢?
「什麼?」
阿濁單單顧著看眼前畫似的人,恍惚間還以為是他漏聽了什麼。素和青勾唇一笑,手心裡捧著那片花,一步一步走到阿濁身前。
她與他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
近到阿濁什麼也看不到,只能看到她含笑的眼;近到阿濁什麼也聽不到,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早知不該有什麼期望,可他卻還是一頭栽了下去。
「阿濁怎麼獃頭獃腦的?」
素和青作弄似的把那片桃花吹到了阿濁臉上,阿濁躲也不躲,任由那片花散成一片一片,輕輕地打在他的臉上。阿濁只來得及捉住其中一瓣,他垂著腦袋,看著素和青轉身而去的背影,仔細地將那片殘存的花瓣窩進了心口衣襟處。
終於,素和青到了歸雲峰頂。
除了小樓與無心,其餘人該來的都來了。
素和青心底湧現出一股微妙的感覺來,但她估摸著他倆無非是點小事,總歸出不了什麼大亂子的。
因此,她只好暫時擱置不管,先可著這邊的正事要緊。
「諸位師長,諸位同門。今日我請大家來這兒,是要同各位說一件大事。」
素和青環視全場一周,最後目光落在妙玄掌門臉上。這次她的口風緊得很,除了和她一起從魔界回來的阿濁之外,再也沒人知道她接下來要做些什麼。
妙玄掌門故意咳嗽了一聲,同她一唱一和地配合說道:
「阿青,此事可是與魔尊有關?」
素和青原來也不是半點口風都沒和蜀山的人透過,但殷九重如何假扮魔尊、他背後又是何人指使、她又是怎麼殺了九個「魔尊」的細節她並未和盤托出。
她說:
「是,也不是。」
素和青賣夠了關子,從乾坤袋中將九具屍體一一排出。所有男屍都生了張一模一樣的臉,堆在堂前成了一攤人堆,怎麼看怎麼覺著詭異。
在座的不是蜀山的長老弟子,就是六界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只一眼便知道這張臉是屬於誰的。前陣子素和青剛從魔界回來,巫訐就下了六界追殺令,說有一蜀山弟子膽大包天殺了魔尊,他代魔尊之位,欲舉一界之力為朔風寒報仇。
穆闌星她們幾個私下裡早就聊過這件事,多半還是認為阿青不會這般冒進。可是,素和青搬出來的這九具魔尊屍首,是又驚悚又詭譎,叫她們不知是信哪個說法得好。
色空空曾與殷九重打過交道,她這些年身為妖王看得也多,腦子稍微轉轉就想明白了個中關節。
「青青,又是那老鬼作惡?」
素和青默認,又把殷九重的屍首卸了下來。殷九重僵白的臉現了原形,不再是朔風寒的相貌。她將這一具屍首同那九個擺在一處,整整齊齊湊了十個整,整個畫面莫名有幾分好笑。
百里無霽沒忍住笑了出聲,問道:
「素和仙子,你這是唱的哪出大戲?朕還真是看不明白了。」
不說別的,光是乾坤袋裡存了十條男屍這事兒一般人也干不出來。
素和青應聲說是,把她在魔界的所見所聞和心中猜想一併道出。
朔風寒至今了無蹤跡,假魔尊是殷九重造的傀儡,魔界大權落在巫訐手中。
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阿青,就算如此,你也不該直接將人殺了呀!」
妙玄掌門心有戚戚地看了眼屍體上整齊劃一的劍痕,在腦海里大致還原出了阿青一擊斃敵的英姿。他隨手拿神識測了測阿青的修為,驚愕地發現素和青的修為之高竟然連他也測不出了。
真好。
也是該讓她獨當一面的時候了。
「掌門師兄,依我看阿青做的蠻好,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嘛。」
元貞長老這話只說了一半兒,剩下另一半兒她原本想說,阿青與雲岫師兄一脈相承,做起事來殺伐果決,又不像雲岫仙君那麼不通人情。綜合來看,她日後的成就恐怕要在蜀山歷代掌門之上。
一伙人說說笑笑就這麼把魔尊的事兒給岔過去了,並沒有幾個人很在乎魔界會不會打上蜀山。這個問題有什麼好想的?早打也是打,晚打也是打。兩方勢如水火,總得有這麼一天。
魔相巫訐必然是不敢當眾承認他多年來借傀儡欺上瞞下一事,素和青這邊兒又有了怒殺魔尊的威名。兩相比較之下,終究是素和青佔了優勢。
那些個屍首素和青還沒收回袋中,她離開蜀山太久,正是故人重逢的溫情時刻,諸位師長親友問東問西,答得她頭都快大了,哪裡顧得上細枝末節?
唯有阿濁,他立於眾人之外,望著她談笑風生的神采,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裡才是她的樂園。
「阿青,三天之後就是你的繼任大典,到時候可千萬別忘了!」
妙玄掌門還以為阿青這次仍會推辭,他肚子里預備了一籮筐的勸辭,還沒等著往外倒呢,素和青就恭恭敬敬地向妙玄掌門行了大禮,正色應承下來。
「阿青,你長大了。」
眾人四散,只剩下妙玄掌門把素和青留下商討繼任大典的相關事宜。
素和青笑問:
「掌門您這是在說什麼胡話?弟子早就年逾半百,若是還像三歲孩童,豈不是惹人笑話?」
她只是知道了逃避是沒有用的。
她只是明白了有些責任是必須擔的。
妙玄掌門看著她那張與三十年前無異的臉孔,心裡頭卻升起一股說不出的悲哀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他還是如從前一樣俊美風流,可他卻知道自己的心在漸漸蒼老。
也許,長生不老是個巨大的謊言。
而修仙者們努力地去維護這個謊言,甚至不敢讓別人戳穿這個謊言。
妙玄掌門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他還想多囑咐囑咐阿青以後當了掌門該如何如何,恰在此時堂外傳來一陣敲門之聲。
是無心和尚。
他穿著一身大紅袈裟,拄著一根鎏金禪杖,胸前還是那根舊了的瓔珞。
「抱歉,我來遲了。」
何止是遲了?人都散了,無心才來。
這點兒小事在素和青眼裡算不得什麼,她用著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無心大師,既然知道來遲了,那要怎麼罰你才好?」
妙玄掌門見了鬼似的看了她一眼,他剛想提醒阿青她這話說得過於親昵,可還不等他說什麼,無心和尚就蹣跚著向她走來。
方才他逆著光,從素和青的角度看過去看不大清臉,等他走近了,素和青才看清他的側臉抹上了脂粉。那粉抹得不很均勻,隱約露出皮膚上的青紫淤痕。
「施主,」無心看她臉色不對,慌亂地側開了臉,繼續說道:「施主想要怎樣罰我?」
素和青止住了笑意,她伸出兩指,搭在無心頰上。無心和尚咬著嘴唇,好像是怕了疼,又好像是不願意叫她看見他臉上的傷。
「誰做的?」
無心不答,素和青手上加了力道,他疼得受不了了,顫抖著眼睫說道:
「……青青,好疼。」
這一聲「青青」就把她與他帶回了多年前錦官城那個月色清好的夜晚,在人來人往的浣花溪畔,在無數盞河燈的見證之下,他在心底向佛許願可以和她年年相見。
「無心。」
良久,她喚了他一聲無心。
這還是二人斷絕關係之後她首次不以「大師」相稱。
無心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他聽到她用他最懷念的語氣嗔道:
「傻和尚。」
妙玄掌門先是看看這個,又是看看那個,最後瞧了瞧鬼鬼祟祟等在門口的玉瓊樓,心想——
好戲要開場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