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個靈車

「都看到了？」

素和青對著滿臉歉然地從角落中走出的阿濁這樣問道。

還記得墨麟將阿濁介紹給素和青的時候說，這阿濁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樣子，他可是隱匿身形的箇中好手。在阿濁有意潛行之際，六界之中能夠發現他的人著實不多。

也就是說，究竟是素和青的修為已經到了如斯地步還是阿濁有意讓她發現他在暗處？

這還真是個好問題。

然而，事實上素和青本人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十分在意。她的表情看起來淡淡的，說話的語氣也沒什麼起伏，似乎很不在乎有一個外人看了方才這一場她亦參與其中的戲碼。

「是。」

阿濁掐著一點符，坦然承認。

他想說自己不是故意偷聽，可他明明有那麼多機會轉身就走，但還是選擇留下來看她如何在那兩個男人之間抉擇……

沒什麼好辯駁的。

何況，他的想法在她眼中不很重要。

饒是如此，阿濁猶豫了會兒，還是說道：

「是無心和尚有意挑釁。」

素和青點了點頭，回道：

「的確。」

她笑了一下，很欣慰似的，說：

「沒想到無心耍這些小心思的時候還蠻可愛。」

阿濁有點兒聽不懂素和青是什麼意思了，但他還是接著說：

「玉瓊樓也受了些傷。」

想也知道，無心和尚即便是個慈悲為懷的出家人，但也不是任人打罵的軟性子。玉瓊樓看著是個城府深沉的人，但他做起事來反而習慣性犯傻。

雖然是玉瓊樓先動了手占不到理，可他打無心和尚全在臉上，無心和尚回擊的地方全在暗處。偏巧玉瓊樓還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無心和尚不會主動提起此事，他也不想叫素和青知道這些，到最後不還是他自己咬碎了牙和血吞。

素和青的眼神稍稍沉了些，她想起玉瓊樓一臉要哭出來的樣子，說什麼「一刀兩斷」之類的話，她心裡湧起了些許心疼，但又覺得好笑。於是，她神情古怪地對阿濁說道：

「小樓他確實是不大懂事。」

要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吃無心這麼大一個虧了。

素和青這麼一句話叫阿濁聽得更是雲里霧裡，他不敢置信似的，乾脆挑明了說道：

「清主，你知道他們為了你……」

素和青兩指拈起阿濁手中的一點符，阿濁沒了符籙就像沒了嘴巴，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了。他愣愣看著滿眼笑意的素和青，似乎是沒想到有朝一日素和青竟然會做出幼稚到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不想聽他說話，所以就叫他閉嘴。

倒也像她。

「我知，我知。」

素和青把那張黃底紅字的硃砂符攥在手裡，她一會兒卷著玩兒，一會兒又把那符籙舒展開來。阿濁沒了說話的法子，他只好看著那張符籙，乖乖聽素和青說著話。

「我知道無心給小樓下了絆子，我知道小樓暗裡吃了無心的苦頭，我知道他們兩個男人為我使盡手段、爭風吃醋。」

在修仙世界這麼多年，她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這麼點兒情情愛愛的小把戲她要是看不出來那可真是白活了。

素和青把那蜷曲的符籙紙吹開，「啪嗒」一聲打在阿濁的臉上。阿濁從剛才開始一直處於迷茫狀態，直到被她這一張紙條打醒。

她和阿濁從未如此近過，彷彿只要再往前那麼一步，就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什麼事呢？

阿濁不明白。

「那又如何？」

素和青隨手將一點符扔在地上，她重複了一遍，說道：

「那又怎麼了？」

別說是這兩個男人，就是十個男人、百個男人，為了她斗個頭破血流的又有何妨？左右她是那個被爭相討好的對象，他們爭個你死我活的，對她又有什麼壞處呢？

橫豎不過是這些男人有了危機意識，知道她除了他們之外還有的是選擇。

但凡容貌差上那麼一點，但凡脾氣壞上么么幾分，都有可能被她棄如敝履。

這樣一來，誰想片刻擁有她的愛憐唯一的途徑就是想方設法地展示他們在戀愛之中的優勢並不顧一切地為她付出一切。

是好事啊。

素和青看得出阿濁想要說些什麼，她都瞧見他手裡拎著的另一張符籙了。可她幽幽地盯著阿濁看，阿濁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那隻手就這麼不上不下的，他也不知要怎麼辦好了。

「怎麼？你為他們不平？覺得我是個壞女人嗎？」

素和青又把他剛掏出來的一點符奪在手裡，開玩笑似的說道：

「還是，你也想加入他們？」

成為千百個使盡渾身解數只為博她一笑的男人中的一員。

素和青才不想知道阿濁是什麼想法，她哼了一聲，姿態還是輕飄飄的，可說出來的話卻很重。

「阿濁，我給你一點符不是想聽你說那些我不想聽的話。」

換言之，若是他以後再這麼不識趣，他的嘴巴也沒有張開的必要了。

素和青踏上生息，頭也不回，下山而去。

阿濁一手撫上心口，他高大的身子佝僂著，很疲憊也很酸澀的樣子。

「……是。」

只可惜素和青早已不在此處，也無人知曉，阿濁的這一聲「是」回應的到底是哪個問題。

是夜，凌雲峰。

素和青端坐於洞府之內，運行了七十二個小周天後，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來。

在冥界與魔界之中，她雖然始終沒有停止過修鍊的腳步，但終究是蜀山的靈氣最為熟悉，她在凌雲峰修鍊的時候更是如魚得水。

有了實力，也就有了底氣。

素和青倏然睜開雙眸，她走向那尊盛放著雲岫仙君屍身的棺槨，一下一下地敲著雲岫仙君的水晶棺。就跟敲門一樣，她在棺材的這頭，雲岫仙君在棺材的那頭。

只是，門裡的那個人不會給她任何回應。

素和青看著面色紅潤栩栩如生的雲岫師尊，卻對身後那個逐漸向她走近的人說道：

「冥君大人，來此作甚？」

玉瓊樓白天的時候在旁人面前無論如何也不肯放下架子，他想著趁夜裡沒人的時候趕緊跑過來跟素和青道個歉，哪想到她上來就是冷冰冰的口吻，還一臉緬懷地看著那個半死不活的雲岫。

難道在她心裡他一個大好青年不僅比不過那麼沒毛兒和尚，還比不過這個活死人一樣的老傢伙嗎？

玉瓊樓綳不住哽咽了下，他也不知是真的昏了頭，還是向來這樣傻的。明明有那麼多話可以說，但他還是撿了最細枝末節的那個來問：

「你是打算一輩子都喚我』冥君大人』？」

一個稱呼當真有這麼重要？

素和青是不覺得有什麼，但看見小樓在乎到這個程度，她可是打定主意要作弄他的了。

逗他可真好玩兒。

「不是冥君大人說要與在下一刀兩斷的么？」

素和青眯著眼睛，開始暢想玉瓊樓今兒穿的是什麼衣裳，以及他層層衣衫下又會是怎樣風情。

玉瓊樓向來猜不透素和青的想法，就比如這個時候，他以為素和青在想要如何將他趕出去，或者是想著要怎麼一勞永逸地甩掉他這塊牛皮糖。

他看了眼躺在棺材里的雲岫仙君，想起和她在忘川中的日日夜夜，不由得悲從中來，委屈又可憐地說道：

「那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你就不能挽留一下我么？」

其實只是為了聽她兩句好話罷了。

他真的很好哄的。

不過嘛，素和青沒有去管淚眼婆娑的玉瓊樓，她倒是架起生息之劍，細細用水去洗那瑩亮的劍身。玉瓊樓看她這個態度更是泄氣，他的自尊不容許他再在這兒呆著了。再等下去，還不知道他的心要受怎樣的折磨。

到了這個時候，玉瓊樓卻還安慰自己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至少，他還沒在她的床榻之上看見無心和尚……

「本君、本君走了。」

他也說不出別的什麼話，怕多說多錯，惹得她再也不肯見他怎麼辦？

玉瓊樓迷迷糊糊地走到門口，腳還沒邁出去就碰到了什麼東西。他「哎呦」一聲吃痛地叫了出來，看清那是素和青設下的結界之後，他轉了身憋屈問道：

「你為何要如此戲耍本君？」

素和青將劍擱在雲岫師尊的遺體一側，她施施然地走向冥君，行止之間一派風流之色。

「冥君大人怎會作如是想？」

玉瓊樓抽抽嗒嗒地說：

「那你要本君怎麼想？」

素和青揩了他的眼淚，嘆氣說道：

「我這不是在挽留你么？」

玉瓊樓心頭一跳，嘴還硬著，他吃不準是該拿喬讓她多疼他多哄他一會兒，還是趕緊抓住這個機會與素和青重修舊好。

「你、你不是要什麼一刀兩斷？」

素和青懶得同他說許多廢話，她向玉瓊樓步步逼近，最後竟是將他卡在了那口水晶棺和她的懷抱之中。玉瓊樓身後是硌得人發疼的寒棺，身前是叫他眷戀不已的愛人。他暈暈乎乎的，但還是沒有錯過她的每一句話。

「小樓，那是你說的，可不是我說的。」

素和青咬了玉瓊樓一口，玉瓊樓腦子裡的弦徹底斷了，他拚死拽住了腰帶，難為情似的說道：

「素和青，你、你的雲岫師尊可還在本君身後……」

雖然他今日前來就是為了用這身子換她回心轉意，但他著實沒有想到會演變成這麼刺激的場景。

玉瓊樓的話說得還算矜持，但他嘴裡哼哼唧唧的，勾引之意若有還無，而動作更是綿軟無力，欲拒還迎的意味很是明顯。

素和青靜靜觀賞著這幅美麗的圖畫，她將畫軸一寸一寸展開，將每一朵開在彼岸的地獄之花雕刻在雲岫仙君的水晶棺上。

那花兒不堪承受，灑下盈盈熱淚。

素和青卻道：

「哭吧。你哭起來，挺好看的。」

雲收雨歇，月隱烏啼。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棺材之中的美麗屍體，他的手指輕微地抖了一下。

除此之外，再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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