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誰家子弟誰家罪
第十四章誰家子弟誰家罪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瓢潑，終是停落。
南離溪蘆葦盪外，十里涼亭內。與溪水另一邊大戰酣暢截然相反，這裡恬靜安逸，一對老者談笑風生的飲著燙在爐火上的美酒，面前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肥美鱸魚煲散發濃郁鮮香。侍旁，一個小廝模樣的青年，手握一桿尺余長的千里鏡放於眼窩旁，極目遠眺，口中不時說溪水對岸發生的一切。
其中一戴面具老者，上繪蠃鼠、水牛，取筷在魚鍋中加起一片切地肥厚的魚片，咀嚼后滿是陶醉道：「柳三公，快嘗嘗，這鱸魚還是要數現殺現吃來的鮮美。換做幽州，便是一路用冰塊保著，快馬加鞭，等食之也失了味道，浪費了這天賜的美味。」
被喚作柳三公的儒雅老者，並未拾筷，目光冷淡看了眼對坐的結衣社子丑，道：「遼東五常仙，不殺皇室中人，眼下之局，你結衣社若無後手，勝敗已分。不撤退？」
子丑緩緩放下筷子，從爐火燙著的美酒壺中倒出一杯，飲盡道了聲好酒，卻是避而不談剛才柳三公所問。這輩子第一次走出遼東的柳三公卻並非短視之人，對方如此肆無忌憚，想來尚有後手。至於是什麼？與他與五常仙一脈並無關係。至於最後的勝敗如何？更是無關緊要。此次出手，乃是償還人情債，朝廷不會因為一次出手而大動干戈對五常仙一脈出手，即便這個永樂公主真死了，也不會。畢竟，代價太大了，大到朝廷不敢也不願剿滅他們。
二人再也沒聊對岸的細節，反而天南海北的談天說地，好似某個村子外悠閑快哉的慵懶老翁。
而這份慵懶氣氛，最終還是消散的乾淨，至於原因，則是小廝觀望對岸回稟的一句話。
「柳仙兒五老爺敗馬泰山，道家言貞接手。王翦以一敵二，重傷裘震惡從旁協助。」
這句話在柳三公聽來沒什麼特殊，場中局勢未變，勝負仍是未知。可落在子丑耳中，卻又是另一番光景，真正的刺殺，終於開始了！
子丑夾起魚鍋中最後一片，抿嘴細咀，良久放下碗筷，輕聲問道：「三公，覺得我結衣社此番截殺，是妙棋否？」
柳三公微微一愣，不明所以地看著子丑，不知對方葫蘆里賣得什麼葯，怎的拐到這個問題上來，思索片刻，沉聲道：「朝廷尚算勤勉，四海亦無亂局，此招昏，昏而無腦。」
子丑聽聞並未發怒，反而捧腹大笑，不置可否。隨後，蒼老粗糙的手掌在面具上輕輕摩挲，低聲呢喃：「是極，是極，昏招，是大大的昏招。」
可昏招又如何？眼下的結衣社早已不復當年，大漢百年，當初那一批滿江熱血勢要反漢復楚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如今不過老貓三兩隻。中青年一代已經有不少反對的聲音浮出，他們不想再為莫須有的大楚冒險送命，而這樣的聲音如今越來越多，多到子丑心寒，也心狠起來。拋光養晦，總歸消磨意志，不若放些狠招，破釜沉舟，勝了復國可期，敗了自也無話可說。而這一切，便要從長公主永樂之死開始，畢竟想要這位長公主身死的可不止他結衣社一家，只是結衣社或者他子丑願意背著黑鍋而已。
這位年過百歲的老楚人，兩根手指捏起酒杯，酒水放了許久已是涼了，他卻一口悶進，咂巴咂巴嘴，意猶未盡道：「此招妙，妙不可言啊。」
看著前後反覆的子丑，柳三公詫異，他並不明白此招妙在何處？無論長公主是否身死，他結衣社此番都要遭到大漢朝廷瘋狂的反撲，到時候死傷之大可就不是眼下這十數人可比的。或許，是身處位置的不同，遼東五常仙雖侍奉妖仙，明面上兇殘冷血，可心裡實打實不願招惹朝廷。
柳三公又如何能理解子丑那一腔復國情懷，雖千萬人吾往矣！
為自家後輩操碎心思的小老頭兒終歸上了年紀，幾杯酒水入肚，便已是頭重腳輕，微微醉醺。另一邊卻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呼嘯。
殺意森然！
當馬泰山被一尾掀飛生死不知的瞬間，萬利祿的手已經握住永樂公主的玉腕，可跑路的腳還沒邁開，渾身浴血的言貞便匆匆前來救駕。受了不輕傷勢的言貞，唇齒咬的泛血，雙掌道決紛飛，經脈內力超負荷運轉鑽心撕裂的苦楚讓他幾欲失手，好在有驚無險，掌心五雷凝聚，煌煌雷光直逼柳仙兒七寸死穴。同樣重傷血流不止的柳仙兒，蛇軀彷彿灌了無數鐵鉛，僵硬難以驅使自如，在雷光抵達七寸的剎那才堪堪躲開致命傷，卻也是被炸出一塊血肉糢糊的血洞，傷上加傷。
二者你來我往，又都是重傷之軀，倒也是旗鼓相當難分勝負，算是僵持住。可王翦接手結衣社午亥，即便有裘鎮惡從旁騷擾，也是招招險死還生，兇險異常。除非有人能在騰出手來，不然場中第三個死的三流高手絕對非他莫屬。
正當萬利祿為有人接手慶幸鬆懈之時，不知何處，一道渾厚卻無從分辨的聲音在耳畔炸裂，道：「小心。」
與此同時那示警聲音方傳入耳中，柳仙兒方才隱匿的溪水中，一道通體瑩白容貌亦被遮住的刺客破水而出。快若閃電的身形，讓在場絕大多數人都為之驚愕，這速度甭管對方武學如何精妙，最差也是個三流小宗師，更有甚者二流宗師也不為過。若單是如此，只能稱得上九死一生，而眼下萬利祿與永樂公主則是十死無生的絕境。而那絕斷最後一絲生機的，卻是所有人都意料之外的，被寧純鈞一劍穿胸早已死的不能再死的碧婉，準確的說是結衣社殺手未戌。
江湖上有門失傳已久的絕技，名喚：壁猶功。乍聽之下，絕大多數人都會以為是門飛檐走壁的輕功，可實際上這門功夫卻是個實打實同歸於盡的狠辣功夫，取意：壁虎斷尾猶有一戰的意思。而之所以它失傳於江湖，實在是這門功夫不好練而且練了之後一旦施展必死無疑。至於它有多不好練，這麼說吧，古往今來練有所成者不超過十指之數。而施展之後，能成功擊斃敵酋的卻不足半數，畢竟能殺你的都比你強，哪怕死後再來一次仍然如此。這也就導致，這門功夫宛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慢慢的也就失傳了。
如今，卻在結衣社殺手中重現江湖，也不知能否一振雄風，搏個名聲。當然，眼下此局若無意外，永樂公主必定血濺當場香消玉殞。
樊梨花、寧純鈞二人臉色一緊，一人持一點紅直逼新出現的白衣殺手，另一人數枝梅橫飛而出，欲隔空襲殺。
可，來得及嗎？
他們的對手，又會給他們機會嗎？
答案是否定的！
丑卯、吳崇德兵刃可不含糊，各自絕學武功一一施展。虎魄斬馬刀咣噹噹作響，單手一擰，橫劈向飛射而出的數枝梅，只聽得轟一聲巨響，數枝梅倒飛而回落入寧純鈞手中。愛聽馬屁的梅花劍聖怒容上臉，道：「紙老虎，真當你還是數年前的虎瞳嘛，死來！」
救援已是無望，長公主永樂身死已成定局。寧純鈞這一腔怒火自然要宣洩在妨礙自己挽回這一切的元兇吳崇德身上。
身形凌空的寧純鈞血氣灌頂，怒不可遏，數枝梅回敬一劍，凌厲劍氣縱橫，對上虎魄斬馬刀碰撞的咯咯作響，竟是瓦解其上霸道的刀芒。
另一邊，同樣被阻攔的樊梨花比之寧純鈞更是怒髮衝冠。雙眸赤紅如血，身為宦官，伺候保護主子是他們自入宮起便一直被灌輸的。尤其是類似樊梨花一眾自幼便入宮的，對這個信念更是根深蒂固，如今永樂長公主必死之局，如何讓他不憤怒。
樊梨花一劍如長虹貫日，劍氣凜冽，與泥濘中直逼丑卯眉心。這一劍雖說丑卯有意抵擋，雙劍蘊含的劍氣卻如土雞瓦狗，根本未讓一點紅減弱絲毫。劍氣所迫，匆匆後撤，劍氣連著劍緊挨著面具邊緣錯過，在原本落腳的位置砸出一個丈許寬的深坑。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長公主永樂必死無疑的當口，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擋在了突襲而來的兩位刺客之前。
正是貪生怕死、斂財勒索的萬利祿，萬小混混。
說實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英勇地挺身而出。這與他一貫的風格完全大相徑庭，可事情已然發生，多餘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如何保命才是正道。
而這一切不過轉瞬，下一秒那兩柄劍距離二人心臟要害不過萬分之一厘，但是一炷香之後，這兩柄劍的主人將會徹底一敗塗地，因為萬利祿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雖然近幾日他都處於一種懵逼狀態，可接下來的一幕將是他這輩子最懵逼的一刻。
神情慌張的萬利祿忽得面目古板，彷彿一個沒有感情的冰冷死物。握緊拳頭的雙手鬆散自然垂放兩側，衣衫無風拂動，竟是擺出一副渾然不抵抗的姿態。可就是如此，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妙由內而發，縈繞周身氣機，兩柄本該一劍奪命的狠辣絕殺再觸碰到這股玄妙后竟是硬生生被彈飛，連人帶劍滾出去十來步方才停下。一時間，永樂公主和萬利祿竟是毫髮無傷的站立當場，讓一眾人有種如夢似幻的錯覺，彷彿這一切本該如此的錯覺。
死裡逃生的永樂公主愣愣看著身前挺拔卻有些瘦弱的脊背，彷彿回到那個令她永生難忘的夜，只是那時的脊背比眼下更寬廣更堅實。可姿態卻是如出一轍，不自禁她輕呼出聲：「姜叔叔......」
對於眼下這種超然物外的狀態，萬利祿表示自己是懵逼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懵逼。就像是自己靈魂出竅看著肉體的自己在活動卻又能感知到一切，有些不知所措。
被擊飛的神秘白衣殺手還有結衣社殺手未戌倒也是經驗豐富的老手，莫須有被轟飛並沒有讓他們產生絲毫停頓。手上劍刃光華大漲，便是肉眼凡胎都能清晰看到縈繞其上的滾滾劍氣。所謂劍客，世上縱有千千萬，可若是一日不領會劍氣奧妙，那便一日談不上登堂入室。真以為是個人拿上把破銅爛鐵便能稱一聲仗劍江湖？尊一聲劍俠客？
二人落地便又提起輕功奔襲而來，白衣殺手仍是奔雷一般，未戌卻弱了一籌速度劍招只能算勉強到了三流層次。壁猶功終歸是向死而發，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無根之平無以復力。
萬利祿這次仍是巍然不動，雙手懶散垂著，彷彿任由對方施為。
兩人劍招，一前一後接踵而來。
前者，華山劍奪命三仙劍。
後者，入魔劍閻王叩。
萬利祿以手化劍與二者針鋒相對，發出不符合常理的鏗鏘金屬碰撞聲，聲震耳裂。更為令二者詫異的是，萬利祿施展的功夫竟然與他二人如出一轍，正是奪命三仙劍與閻王叩。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腦海中清明又混亂，無數小人光影穿梭武動，一個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彷彿雨後春筍般湧現，奪命三仙劍、閻王叩、鳳提手、般若掌、三牲擒......
宛若提線木偶的萬利祿渾然天成的使出對方武功招式，甚至所用嫻熟和領會更高對方一籌。
萬利祿指尖鋒芒與二者接連碰撞，金鐵交鳴，白衣刺客對招尚是從容，可死而復活的結衣社未戌卻是一次衰敗過一次，直至第七次碰撞，鋒利劍芒駭人，手中匕首終於承受不住急風驟雨的劍氣洗禮。咔嚓一聲，應聲而斷，此匕首不過凡鐵，若是犬牙在手或許能在撐一二十招，而此刻力不從心加上手無寸鐵，未戌本能想退卻發現壁猶功的後遺症驟然發作。
虛弱，自心臟而來的虛弱。
腳下不自覺踉蹌一步，也就是這一步，萬利祿便欺身不足三步，指尖劍氣如一方漆黑深邃的黑洞，慢慢吞噬了對方所有視線。這一刻在未戌看來很慢，慢的彷彿足夠回憶起她這一生所發生的瑣瑣碎碎，記憶湧現卻赫然發現她這一生，除了殺人、訓練、在殺人、在訓練竟沒有絲毫其餘，平淡的宛如一波亘古不變的死水。木然，疲憊的眼帘似乎放棄了最後的掙扎，緩緩落幕……
如此漫長的一幕在外人看來不過短短彈指一瞬，萬利祿粗糙的手指當胸貫穿未戌，染紅了略顯黝黑的指臂。簡單，粗暴，一位三流小宗師足以在江湖開宗立派的人物卻以如此方式飲恨。
未戌再次身死，並未動搖在場任何一人的心神，從最初結衣社定下計劃時她不過是一個錦上添花的備用方案，真正的殺招是那個神秘白衣殺手。所有人包括結衣社自己人都不清楚這個突然出現的二流宗師到底是誰？但，他卻順理成章成為了本次刺殺成功與否的關鍵。
眼下，已沒有人懷疑對方只是一個三流小宗師，因為眼下的對決小宗師已然有些不堪入目摻查不進來了。
只見白衣殺手掌中青鋒劍鳴不斷，肉眼可見絲絲縷縷的劍氣彷彿逐漸消融隱匿無蹤，可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相信白衣殺手是準備放棄襲殺消亡劍氣。作為在場劍道杠鼎的劍仙人物，寧純鈞瞳孔收縮似有猜測，當下大聲喝道：「飛劍！」
可這一聲終歸慢了一步，三尺青鋒搖身一變化作驚鴻一閃，看不到蹤跡，瞧不著虛影。作為殺手，那些所謂花里胡哨的絕學並非他們的壓箱底本事，反而最簡單最實用的，在他們手中反而有出其不意的驚喜。飛劍，不過是一種將長劍飛射而出的劍招，往往此類劍招都是劍客萬般無奈下才會選擇的搏命一劍。眼下，白衣殺手這一劍來得突兀，劍快若奔雷，一往無前。最重要的是，這一劍的目標並非力挽狂瀾進入玄妙狀態下的萬利祿，而是……
大漢長公主，永樂。
是的，白衣殺手和結衣社殺手的目標從始至終都不是他們眼下的對手，而是永樂公主。只要她死，一切計劃一切付出都不會付之東流，只要她死，便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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