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楚國西北邊邑,精悍的戰馬揚聲嘶鳴,在踏入這片土地之時眼白上倏然滲出駭人的血絲,焦躁的往後退。
「吁——」勒珂抬眼看向前方霧氣沉沉的荒村——這霧不太像霧,薄薄的一層,好像橫在人眼前的紫煙羅軟紗帳,看久了人眼睛會花,費點勁能透過半紫不藍的霧氣看到那些塌了半邊、陷在荒草中的零星小屋——這虎背熊腰的白戎大漢又勒了勒韁繩,堅硬的面部鐵青,不知道是不是被凍的......他鋒利的眼睛皮跳了跳。
「我兒當年隕落於此,也是這樣的天色,這樣的氣候,只是雪更大些,轉瞬屍骨被雪掩埋,秦伯聽到蠱字就魂都沒了,說是將人安葬於嬴氏墳塋,可實際上誰知道呢?」阿麗卡蒼老低沉的聲音被嗚咽的寒風吹碎了,清楚聽到她話的人只有離得稍近的勒柯。
白戎人跟野鬼和嗜血的野獸打了那麼多年交道,骨子裡怎麼也養就了一種臨危不懼的氣概,但此時在場的五個大漢和六匹馬都心慌得眼皮狂顫,只有阿麗卡彷彿什麼感覺也沒有似的,在原地停了片刻后,竟然要揚鞭往前面去了。
「額吉——」年級最小的烏都澀聲道,「這地方太邪乎了,我們冒然過去,誰知道前面有個什麼東西......」
一道驚耳的聲音從幾乎快被荒草埋沒的破敗小村裡傳來,把他嚇得整個一顫,連人再馬的跳了起來,他坐下的畜生比人惜命,撩起蹄子就要逃,被勒柯一把攥住韁繩——這大冬天的,此人只穿一件斜肩勁裝,最保暖的地方約莫是斜肩領子上的那撮狐狸毛,將近半個身子裸露在寒風中,除了臉色難看些,一路上半個哆嗦都沒打——他抓著烏都韁繩的那隻手臂上肌肉鼓了一下,接著就把忙著逃命的馬拽了回來。
阿麗卡揭下兜帽,灰藍色的眸子沉寂得像裝了一汪死水,她坐下的馬再也撐不住了,嘶鳴一聲小碎步往後退了退,血紅的眼珠子幾乎快要瞪出眼眶,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向它逼近。
鬼叫似的風打著捲兒從眾人身上刮過,阿麗卡沉沉的目光掃過發出慘叫聲的地方道:「我兒以天地為陵寢,日月為棺槨,想必這裡便是她的墳冢了。」
這時候前面明顯不對,她老人家瞧了半天是不是沒看到一抹血色從村裡飄了出來,竟然還有閑心猜測故人的墳!
聽到這話的幾人暗自抹了把汗——所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想太多的人容易被邪祟上身,不管這地方是不是夏姬的埋骨地,那前面顯然要鬧鬼了......不過這邪門的地方確實像一座露天的墳堆,當年死了那麼多人,有鬼也不稀奇。
勒柯是五個男人中資歷和品階最高的,他當即沉聲道:「額吉,竊以為今日不是個絕的好日子,不如先找個地方養足精神,孩兒們去把殿下的墳塋整理整理,再接您來?」
阿麗卡望著前方,須臾眼神清明的看向勒柯,接著掃了其他人一眼,道:「言之有理。」
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又從野草之間竄了出來,彷彿喉頭含著血水一般,聽得人頭皮酥麻,阿麗卡眉梢微動,接著便看到一座破屋中慢慢的爬出一個渾身鮮血的東西。
大概是她老了,眼神沒以前那麼好使了,乍一看過去還以為那是一條鮮血淋漓的狗。勒柯眼睛一睜喝道:「跑!」
那邊的「黑髮血狗」撐在地上的四肢扭麻花似的一節一節往上彎了起來,原地扭了個面,脖子向後一轉,這才讓人窺見它的全貌——這是個人......或者說以前是人,它渾身上下都讓人驚駭,每個地方都叫人腳底發涼。
比起這位,白戎的野鬼恐怖得幾乎算眉清目秀了——只見這半人不鬼的東西陰惻惻的盯著他們,半腐不腐的眼洞中流出兩行粘稠的黑血,血水順著爛得斑駁翻皮的臉滑到嘴邊,幾人瞬間動彈不得,好像被什麼東西捆住了,對面那慢慢爬出院中荒草叢的東西詭異地咧開腐得關不住兩排牙的嘴唇,瘮人的慘叫聲化作刺耳的哭聲,聽著像貓叫。
阿麗卡渾無懼意的看著那隻厲鬼,白馬著了魔似的仰天長嘶,倏地咬斷舌頭,將口中斷舌嚼碎吞了下去。
恐怖的滋滋聲在眾人耳邊迴響,烏都驚恐的看著他大哥勒柯,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腳底鑽,癢一下麻一下的,他卻不敢低頭瞧,臉頰上蒸出提心弔膽的霧氣來。
怪物姿勢古怪的匍匐在草叢間行進,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路,也不知道它從哪找來這麼多血。它就像一個受完酷刑的人慢慢的朝六人爬來,接著伸出一條黑色的舌頭——這舌頭長得過分,目測連傳說中以長舌聞名於世的白無常也不敢留這麼佔地方的傢伙在嘴巴里。關鍵是它外形上長寬高都和正常人一樣,這麼壯觀的物什,是從肚子里長出來的么?
禍不單行的是,這地方不止一個長舌怪。
勒柯看著那些千奇百怪陸續從村中爬出來的怪物,咬緊腮幫猛地抽出長刀指向這些不知道是邪祟還是惡鬼的東西,他座下的馬雖然見多識廣跟著打了多年硬仗,可從沒領教過中原邪物的厲害,當即拖後腿似的把身子一顫,馬眼一翻,眼看就要不行了,鐵石心腸的主子一刀鞘把它打得靈魂歸了位。
阿麗卡忽然說道:「二十年前,我兒夏姬聽聞這裡有野鬼的蹤跡,便率軍前來追捕,事未成而遭顧氏毒手,屍首下落不明。」
「我夢中來過此地數回,想必是我兒渴念故鄉叫我接她回去,如今我來了,煩請你們叫她一聲。」
額吉這是在跟對面的怪物說話?
烏都吸了口冷氣心想,這地方不僅把馬嚇得入魔,也把人神志害糊塗了。
就算秦國和白戎領土相接,可白戎話......兩國的軍人生前就不怎麼聽得懂對方說的話,死後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就算對方僥倖聽懂了,但能聽懂一種語言和能說一種語言是兩碼事。況且那一個個匍匐在地上的詭異身影,恐怕已經和野鬼一副德行了,講道理已經是萬萬行不通的了,這個時候扯夏姬......扯天後娘娘也無濟於事啊!
果然,走在最前面的眼皮都沒動一下照舊向他們逼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針似的扎在人身上。勒柯旁邊的輕騎兵取下背後的弓弩,手抖如篩的搭上箭簇,好不容易放了出去,虛影一晃,這底氣不足的箭簇便顫悠悠的被一條奇長的舌頭當空一卷,斷成兩截掉在枯黃的草叢間。
怪物猝然起勢,那條漫長的舌頭靈蛇般朝騎兵刺去,空氣一滯,倏地,這頓在空中的舌頭被一把從西南向飛來的刀斬為兩段,眾人身上的禁錮一松。
暴怒的慘叫聲瞬間充斥村野,周邊的山把迴音打回來,在人耳朵邊無休止的沸騰開,溫度一下子降到讓人難以承受的酷寒,白馬發出最後一聲嘶啞的鳴叫后驟然倒下,勒柯眼疾手快的把阿麗卡撈過去,這怪物似乎能感受到「疼」,惱怒之下轉而面向西南邊那棵枯樹上的男人,殘影一晃,已經到了來者面前。
然而整個村子里可不止這一隻,後邊伸長了舌頭的怪物飛快的向眾人撲來,勒柯瞳孔一縮勒馬回頭,旋即跳下馬背,刀鞘在馬屁股上猛地一拍,持刀喝道:「快走!」
烏都腦弦一崩吼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現在可不是你逞強的時候,帶額吉走,快!」
對面的怪物星星點點約莫二十來個,個個都是四腳奇快的「飛毛腿」,勒柯怒目大喝道:「都給我滾!嫌給夏姬陪葬的人太少么?額吉!」
阿麗卡將馬脖子一勒徑直下地,馱著她的畜生一感覺鬆了韁繩便彈開四蹄一溜煙跑沒影了。勒柯在暴跳的眼皮下深吸了一口氣道:「額吉,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來這裡的意義何在——分明秦國都已經說了夏姬的屍骨被葬在人家老祖墳了,可額吉一出了白戎便一再堅持來這裡給一個骨頭都長在老秦家墳里的人「收屍」,且不論這想法有多荒謬,目下那些東西傾巢而出,人家舌頭一動就能擰斷鐵箭簇,阿麗卡這時候下馬回頭,難道是嫌還不夠亂?
然而她老人家似乎對眼前這些東西不以為意,淡淡道:「人不明白的事可就太多了,天意人事,婚喪嫁娶,哪件不是讓人疑惑的?額吉不中用了,聲音也不好聽了,幫額吉喚夏姬一聲好么?」
烏都咬了咬牙低吼道:「這裡根本就沒有夏姬!」
阿麗卡搖了搖頭,接著在一夥驚懼交加的人馬中向前走了幾步,勒柯心口都快炸開了,一邊和怪物漫長的舌頭交纏,一邊爆喝道:「我撐不了多久!帶額吉去找王師,假如夏姬真在這鬼地方我他娘的給野鬼端一輩子洗腳水!」
他大概是沒機會給野鬼端洗腳水了,怪物舌頭比金剛不壞的劍還鋒利,比繞指柔的情絲還靈活,「叮」的一聲竟然削去了半塊刀刃,勒柯幾乎以上躥下跳的姿勢艱難躲過一招,腰往後一折差點閃著,他險險落地罵了聲娘,催命似的招呼四個同伴把阿麗卡帶走。
那位不知名的刀客一刀貫穿了長舌鬼眉心,對方眼球猛地一炸,鑽出兩隻猙獰的蚜蟲,接著連頭髮絲和身上的血衣骨頭算在內,整個化作了一灘膿水。
兩隻蚜蟲彷彿見不得外面的光,陰暗的天色下,寒風一吹,便脫水成兩隻乾屍,接著便被人碾得粉碎。
烏都眼中熱淚滾來滾去沒敢掉下來,這一刻他極度憎恨他們舉國子民敬愛多年的額吉,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他大哥便不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拼著一口氣給他們爭取寶貴的時間,可阿麗卡怎麼做的?
她不顧大家的擔驚受怕,一再向前,彷彿那長舌鬼大嘴一張就能從口中吐出一個她心心念念的夏姬來。烏都雙目通紅的沖向前,坐下的馬已經快嚇暈過去了,本能的想撤退,屁股上挨了幾鞭子后又不得不向前,只好折中一下,為難的往前跺起小碎步。
三位勇士仰天長嘆,接連上前去阻止阿麗卡不要命的舉動,但額吉擺了擺手道:「不用管我。」
額吉說不管,能真沒心沒肺的不管么?白戎老狼王的髮妻出來一趟便死在他鄉,而她手下的五個......或許只有一個兩個士卒,總之除了她,有人竟然回去了,他們拿什麼臉面見人?
怪物的金剛不壞之舌眨眼間來至額吉身前,烏都拔刀下馬衝過去胡亂一砍——本該沉寂的秋蟬忽然從土裡發出一聲細弱的叫喚,那聲音脆弱得彷彿被風一晃便能把它愁殺在地里,只輕微的兩聲,瘋狗般的怪物便如被開水燙了的斑皮蛤/蟆,渾身哆嗦起來,在地下翻來覆去的滾,慘叫聲此起彼伏,尖銳得讓人耳膜發麻,幾乎超出了常人所能容忍的範圍。
憑空而來的刀客拉了拉斗笠,腳從翻滾的毒人身上踩過去,徑直走進荒草從生的村落,那聲蟬鳴中途變了個調,忽然急促的拔高,帶起一片肅殺的風,刀客抬刀一格,暴風往兩邊一掀,能殺人於無形的音波和刀氣便在空中相互抵消。
凝滯的空氣里傳來推動重物的聲音,這動靜像是壓在大石棺材上的板子慢慢被人推了開,一會兒像從虛空中發出來的,仔細一聽又彷彿是從人耳朵里發出來的,勒柯撐著刀擦了把臉上的血,吊著心口想:「不會又是什麼難纏的怪物吧?」一抬眼看見阿麗卡失魂落魄的朝前走,他幼弟和三個沒見識的屬下目瞪口呆的看著滾成爛瓜的毒人,沒忍心罵他們,沉著臉一瘸一拐的追上阿麗卡。
老額吉神叨叨的看著他:「你聽,是夏姬的腳步聲。」
他一言難盡的悶著臉,良久憋著嗓子道:「額吉,這聲音聽起來不懷好意,根本不是王殿下的風格......」眼睛往前一瞟,為那個連單槍匹馬都還差一匹牲口湊合的人捏了把汗。
等等——這人什麼來路?
一個勁往前沖,難道前面不止有狼王家的夏姬,還有別人家的秋姬冬姬?
棺材板似乎終於被人掀了下去,沉悶的聲音戛然而止,寒風中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香味,乍一聞有點沁人心脾,多聞一下,便覺得有點甜膩了,冷幽幽的。
刀客從始至終似乎都只注視他前面那一寸三尺的地,隨挪隨走,不見抬一抬頭,連斗笠都沒拉起來過——反而往下拉了幾次,好像那張臉是不能見人的精貴東西。這人在一座由一視同仁的風雨毀得與周遭破茅屋一般敗壞的屋子前定住,好像急著趕上前送死似的,看樣子如果天氣再好一些,他能再接再厲進去以身飼虎。烏都回過神來嚇了一跳。
畜生都知道趨利避害,這人難道是覺得自己比畜生少了幾兩毛的累贅,就可以上天入地啦?
「喂!你這人......」
刀客面前的門「砰」的一聲往外扇開,彷彿是專懟著他臉拍上去的,厲風掀得那身墜在後面的窮酸披風晃了兩晃,屋裡黑漆漆的,襯得那張白得嚇人的臉越發的不像話。阿麗卡雙膝一軟就要跪下,勒柯連忙扶住她,多年沒流過一滴眼淚的老額吉瞬間雙淚縱橫,丟開勒柯的手蹣跚而去。
防備著怪物出來亂吠隨時準備強行帶額吉跑路的五人凝目看向一襲黑色長袍站在門口的可怖女子,只見她臉上好壞各佔一半,壞的那半已經沒有半點皮肉遮掩,白森森的骨頭中鑲嵌著一隻晶藍的眼珠,好的那半完好得幾乎和十八處子一般,隔大老遠都能看到那慘白細膩的肌膚,眼一花幾乎以為這半張臉正在黑黢黢的屋中發光。
女子森冷的視線視人如無物,似乎沒把這世間的一切都放在眼裡,她先是看了眼滿地打滾的小眼線小耳目小打雜的跟班們,接著才看向她面前的人,其餘的她連眼神都沒施捨過。
勒柯直覺不妙,連忙上前攔住阿麗卡,乾澀道:「額吉,不要往前了......」
阿麗卡渾身上下沒有哪處是不顫的,她想說不要管我,卻說不出話來,喉嚨那好似顫壞了,一個字也難蹦出口,她看著夏姬似是而非的臉,為那半張朽可見骨的慘相痛煞了心肝。
氣氛一下子變得讓人難以捉摸,寒風還是照舊的吹,毒人還是照舊打滾,那刀客近距離站在不人不鬼的夏姬面前——還不知道她記不記得自己的身份——這人背後的披風幾乎都快被吹散架了。
「為我所用——」刀客冷冽的聲音在這荒村一隅緩緩響起,他這時候才抬起頭,瘦削的俊美面孔帶著一股病氣,印堂略黑,眼廓比印堂黑一些,聲音冷刀子般涼薄,「否則我捅破秦國白戎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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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去路香塵莫掃,掃即郎去歸遲——《清平樂》韋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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