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隨便你。」
夏姬音色沙啞,臉上紋絲不動,她像是與世隔絕太久了,成了一個沒有情緒起伏的兇器,但是在天黑以前,那渾身戾氣都蟄伏在皮囊之下,所以姑且能容忍來者囂張......片刻?
支北林涼薄一笑,刀尖點了點地:「想知道是誰害你變成一個靠吸食人血苟活的怪物么?」
「不想。」夏姬冷冷道,深藍的眼睛里閃過一抹暗光,「我清醒的時間不會太長,另一張臉不會對任何人留情。」
這話顯然不是對支北林說的,一字一句的落到白戎一行人馬耳中,那僅剩的四匹馬多少能聽懂些人話,聞言蹄子控制不住的想往後挪,扭頭瞥了主子一眼,而馬背上的人則有氣無力的看著阿麗卡——老人家鬧起了脾氣,把勒柯攘到一邊,在鮮血淋漓的草叢間狂奔起來。
老人家情緒激動之下,渾身上下除了鼻子——這時候她連自己的呼吸都忘了,自然用不著鼻子——哪哪都不好使,須臾被草莖絆倒在地。
夏姬掃了一眼,無動於衷的收回視線,落在支北林身上。
大概是靠人血為生的緣故,她如今看什麼人都像一盤菜,「菜色」的好壞她一眼就能瞧出來,同時還能聞出「菜」里都放了些什麼佐料——這刀客身上有股揮之不去的怨恨,復仇的慾望使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刺鼻的苦腥味。
那邊一伙人慌手慌腳的把阿麗卡往回拉,這邊支北林眼皮一抬道:「你不想的話此時那邊的老額吉已經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骨頭架子,還能容他們磨磨唧唧的在這裡大吼大叫滿地跑?沒到動刀的時候我不想費力,畢竟勞心者才能治人不是么?」頓了頓,「忘了你已經不是人了。」
「不過還聽得懂人話吧?如今秦楚爭鋒勢在必然,可也離不開背後那隻推波助瀾的手,馬上這片江山屈居一隅的舊主就要捲土重來了,這人先是置你恩人的遺孤於危險境地,險些被你兒子弄死,后又效仿黃雀,打算在武關這裡一舉殲滅兩國軍隊。」支北林要笑不笑道,「王殿下,你生母給的命已經被姬家人掐斷了,顧長溪給的這一半,你不打算替她做點事么?」
夏姬聽到「顧長溪」這個名字時眼皮跳了一下,接著又聽對方道:「想必你在這閉塞的地方睡太久,還不知道她已經死了吧?」
至今天下人都還以為是顧長溪毒殺了夏姬,以至於白戎的怒火能一度越過廣袤的南北曠野燒到楚國,多年來從未放棄追殺陸氏遺孤,但迄今為止都沒成功。
單憑這一條就能把躲在棺材里不敢見人的東西哄出去給姬家的復國大業添一把亂,除非是他沒睡醒。
他要的是激起夏姬的人性,在秦國和白戎兵戎相見之前把家國大義重新撿回來——白戎女子遠嫁后,無論如何她們的屍骨是要落葉歸根的,秦國交不出夏姬的屍首,就等於要讓她的靈魂在他鄉飄遊,對白戎來講,只有血海仇人才會這樣干,兩國相交多年,這點常識秦國不會不懂,如果在五十之年內還未將夏姬屍體送回去,遲早一日兩國的關係會分崩離析,這背後誰能坐收漁翁之利?
於夏姬而言,一個是母家,一個是夫家,她還真能幹坐著看兩國為自己鬧翻?
從另一方面來看,收漁翁利的那個人就太輕鬆了。夏姬沉著臉道:「你的目的?」
支北林把刀放回鞘中:「我能有什麼目的?當年姬延一句話下,六國就將你的救命恩人推下斷魂谷的火坑,如今六國去了五國,他大周向武關出兵了,秦楚都還蒙在鼓裡,白戎鐵騎和南疆不死人往裡攪和一通,對了,南疆可是和大周穿一條褲子的,屆時你能容忍那個劊子手穩坐高位?」
夏姬袖在黑衣下的手倏然捏緊,她沒什麼表示,但這話可一清二楚的落在阿麗卡耳朵里了。
老額吉哇的一聲吐了口血,指著蒼天罵道:「姬延小兒!」
夏姬慘白的那半臉終於露出一絲帶有人情味的複雜來,接著她眼珠便染上一片腥紅。
二十多年前——她睡著了幾次,期間去了多少時日她無從得知,所以不知道那場觸目驚心的擊殺離今天到底有二十幾年了——那時嬴滿才開蒙學字,暈頭暈腦的寫完字后在她的赦免下貼著地跑去花園裡掏鳥蛋,一個形色匆匆的秦國武士跑了進來,說在楚國發現白戎野鬼的蹤跡。
白戎野鬼殺不死燒不壞,唯一的剋星是他們的天狼血,這東西曆來都被攔在鐵水長城外,一旦出來勢必令天下大亂。
楚國出了野鬼——這話雖然聽著荒謬,但指不定是野鬼餓出靈智來,打地洞跑到楚國......這種消息可不能拿來開玩笑,何況誰敢把玩笑開到她身上?
倉促給狼王庭寫了封信后,她便率領一支軍隊向那個名不見經傳的鬧鬼小山村疾馳而去,只有人膝蓋高的小嬴滿扯著嗓子大嚎的聲音隔老遠都還能聽到,她沒回頭,因為兒子能留著以後哄,但人命可不能留著以後救。
小山村烏煙瘴氣,卻沒有一絲聲音,安靜得近乎恐怖,他們進來時只看到零散的殘肢和凌亂的血跡,以及一個抱著柴刀坐在屋頂上的少年。
柴刀上的血被風吹乾了,太陽下顏色暗沉沉的。那少年穿著一身染血的布衣,眉眼清冽俊秀,臉上濺著幾滴血,斜眼向他們看來,嘖了一聲道:「來送死的么?沒看到外面豎著塊石頭,上面刻著『村裡有鬼』么?」
隨軍將士怒道:「有你個大頭鬼!這些人是不是你殺的?」
少年冷呵呵一笑:「你不信?到這屋裡看一眼唄,看一眼不虧,反正都是要死的人。」
屋中除了一個被捆在柱子上的乾瘦小孩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小孩虛弱的睜開眼睛,發出細得像命不久矣的奶貓叫聲,夏姬一怒之下命手下射死那個人面獸心的少年,但那少年身形一閃,滑得像一條泥鰍,一下子便不見了影。
夏姬給虛弱得快一命嗚呼的小孩餵了點水道:「你爹娘呢?」
這小孩防備心極強,聽不懂白戎話秦國話,連楚國話都理解得極其費勁,雙方驢唇不對馬嘴的交流片刻后,他指了指廚房裡的大水翁——水翁里裝著兩個被削去了四肢的人棍,漆黑的藥水直沒到兩人下巴,她剛揭開蓋子,裡面的男女便睜開眼睛,怕光似的朝水裡躲了躲,小孩跑過來,踩著旁邊的凳子朝裡面喚了一聲,估摸是叫爹娘。
男人聽到小孩的聲音便從水中探出頭來,難受的閉了閉眼說了幾句,小孩嚎啕哭了起來,接著男人看向夏姬,用不大熟練的官方雅言道:「可否請閣下幫個忙?」
一張防水的羊皮紙從水中浮上來:「把此物和......」看了眼哭得快厥過去的小孩,目光中流露出無盡的溫柔,「和我這倒霉的孩子帶去劍南,將他們交給黑巫族的族長,可以么?」
又用南疆話輕柔的對小孩說道:「我孩兒不哭,爹娘走不動了,以後要聽族長爺爺的話,千萬不要學我們到處亂跑啦。」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慘叫,最外圈沒設防的士兵被一把彎刀刺進心口,對方粗糙爛制的手臂上橫生的枝幹還沒被削平,項上的「人頭」是從方才路過的稻草人身上摘的,一塊白布蒙在草垛子做的臉上,畫了個猙獰的血盆大口,撐著頭的是一根柴棍子,怕不好看還特意穿了件花夾襖,兩條鋤頭把做的腿生硬的從衣服里伸出來,踩高蹺般在原地晃悠開,管不住腳似的前後竄了竄,它稍微一動腦袋就搗蒜似的點,兩隻掄刀的手推磨盤似的胡亂伸了伸,見眾人看了過來,歪了歪頭,然後從那張猙獰的白布上綻開一個點頭不止的血盆大笑。
那個泥鰍少年鬼似的飄上屋頂道:「別介意,來了這裡的人都被他兩口子的鬼魂上身了,現在不殺你們,明天就要死更多的人——話說姐姐是打哪來的,有沒有看到一個矮墩墩勉強長得跟我一樣的小屁孩?」
他們不知道所謂的蠱蟲到底在哪,少年說完以後便頓開砍刀,毫不留情的向眾人殺來。那做工敷衍得近乎像個玩笑的人偶揮刀如雨,殘影似的在眾人之間穿梭,久經沙場的士兵們竟然沒有招架之力——瞬間一伙人就去了七八。
夏姬拔刀向少年殺去,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男人。」少年頑劣一笑道,「雖然我天生憐香惜玉,但今天可不會心軟,姐姐在就義之前有沒有什麼要交代的?」
夏姬怒目一睜道:「野鬼的消息是你傳出去的?」
少年一刀揮來道:「什麼?我聽不見,說大聲點!」
彈指間兩人已經交手數回,那木偶迅捷得不像個連眼睛都沒畫的死物,一眨眼的功夫已經放倒了一片人,它沒了目標似的在原地轉悠,然後緩緩扭了扭不斷搗蒜的頭,面向小結巴藏身的屋子。
夏姬滿頭大汗的退到一邊,少年遊刃有餘的笑了笑道:「知道那兩個畜生做了什麼嗎?」
他說著手腕一頓:「罷了,人活一世如果連自己為什麼會死都不清楚,未免太可悲。」說著提腳往倒在血泊里的屍體一踹,一刀扎進對方心口然後抽出來,夏姬雙眸一睜,看著那刀尖上掙扎的蜈蚣。
「人群中總有那麼幾個敗類,這兩人嫌天下人太多不夠清凈,受你們白戎野鬼的啟發,想自己煉幾個出來在南邊熱鬧熱鬧,可惜昨天晚上人吃人的場面你沒看到,這位是第一個發作的。」
「你胡說!我爹娘只是想嘗試一種能控制野鬼的方式,他們也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
那小孩扒在門邊氣得渾身打顫,臉紅脖子粗的瞪著少年,他起伏的胸口裡像是藏著一顆蓄勢待發的炮彈,苦於人小力薄,火氣夠了但材料不足,只好在自己身體中狂轟濫炸。
木偶「咯吱」一聲,晃晃悠悠的卷著兩把刀朝小孩踱去,夏姬提了口氣猛地將大刀飛向木偶,但這東西背後像長了一千隻眼睛,回身一個「仙女揚塵」,「鏘」的一聲,她的刀便深深扎進吸飽血的泥巴里。
少年對小孩一揚頭道:「小毛孩,教你一個道理,做人就要試著學會斬草除根,不過這道理——你得留到下輩子去領悟了。」
木偶的刀當即落在小孩頭上,屋中傳來一聲驚吼,忽然間斜向里飛來一把劍,一道悠悠的聲音從斜對面的屋頂上傳來:「這位小兄弟,有話好說。」
那驚為天人的女子手中捏著一把骨笛,道:「此地遭了什麼霉怨氣恁深,你們都先別動,容我奏首安魂曲送他們好走。」
笛聲凄凄的在村裡傳開,少年好整以暇的抱著手臂聽了聽,覺得這喪魂曲吹得人頭皮發疼,便道:「恕我直言,這曲子吹得比上墳的嗩吶還難聽,這位姐姐,你再吹下去,恐怕他們走的時候都要帶著戾氣,來世做人就要五音不全了。」
女子露齒一笑,明媚道:「三百六十行都需要人,五音不全必然有其他方面的天賦。」她瞧了夏姬一眼,道:「你上前些。」
瘋狗似的少年竟然安生下來,懶洋洋的伸了個腰,他那隻癲狂的木偶沒了主人的命令,拎著兩把刀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夏姬看了顧長溪幾眼后不知道是該上前,還是該掄起刀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腦袋裡電光一閃,她才想起來,誆她來這鬼地方的士卒,細想來有點面生。
沒等她多想,那天生一副笑臉的女子就飄了下來——能馮虛御風的人要麼是仙人,要麼是武功蓋世的江湖俠客,這人身上彷彿帶著光,大概是傳說中的仙子。
仙子十指纖纖的抓起她的手摸了摸,這揩油般的舉動一經此人的手,便脫胎換骨一般順眼起來,夏姬怔怔的看著她,須臾這人凝眉道:「失禮了。」便把手放在夏姬胸脯上,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少年嘰嘹一聲。
「眼要瞎了!沒看到這裡還有個沒長開的小毛孩么?你們積點德吧!」
顧長溪沒吭聲,瞧著夏姬木然的臉,然後將她衣領撥開,那隻目的不明的手立馬被人攥住,她抬眼一笑,對面色沉沉的夏姬道:「你把衣服撥開些。」
夏姬沒吱聲沉著臉把衣服往下扒了扒。
「再往下——」
「別停,用力點啊——」
「......你有感覺了?」
「舒服么?」
「是不是想沉溺下去到死為止?」
「......要不還是我來吧?」顧長溪邊說少年邊在旁邊嘆息,那隻木偶澀澀的朝他靠近了些,然後直著兩腿一屁股坐在他旁邊,叉開腿,臉上咧出一個古怪的笑,接著挨了少年無端一腳。
顧長溪見夏姬磨磨蹭蹭的便幫了她一把,直接把衣服扒到胸脯,王殿下臉頰倏然脹紅,就要把這非禮的人推開,顧長溪抬手道:「慢著——」
只見那雪白的心口上有一道醜陋的黑色蜈蚣紋,隨著暴跳的心口上下起伏,接著鼓了起來,羞羞答答的在她心口上游開——這皮肉下豁然是條活生生的蟲子!
顧長溪那張無論無何都像在笑的臉沉了下來,寒聲道:「黑巫禁術?」
傳說黑巫族禁術中有一招叫「置之死地」,能使活人不死,死人復生,但這法子再怎麼能逆天改命也離不開蠱蟲的協助。
但是靠蠱蟲「活過來」的人,嚴格來說還算人么?
這禁術自面世那天就被南疆的三大勢力強行銷毀了......顧長溪眼皮一跳,掏出骨笛吹了一首刺耳的曲子,那少年招架不住道了聲:「罪魁禍首在屋裡的水翁中,我見義勇為就不留姓名了,青山不改來日江湖見!」說罷便捂著耳朵一溜煙跑了。
骨笛聲中彷彿藏著什麼東西,往人耳朵里一鑽便長了手腳般向人四肢伸去,那少年大概是沒騙人,隨著樂曲音階的拔高,草叢間和死屍里連續爬出一些食指粗的黑色長蜈蚣。
夏姬心頭一陣潮熱,忍不住乾嘔起來,接著心口猛地一陣刺痛,她眼前一黑,昏倒時只來得及看到顧長溪拈著蜈蚣的那隻手上沾的暗黑色血,滿地蜈蚣僵死在地,以及小孩棱錚錚的背脊。
她醒來后發現自己躺在棺材里,外面的屋子經歷幾番風雨已經生出長勢喜人的青苔和蘑菇,廚房中的瓦掉得支零破碎,那個小孩和水翁中的兩個人棍不知去向,自己成了個晝伏夜出的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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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來一條人生哲理:第一步是借錢,下一步就是要飯了——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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