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每個人都屏息注視著容名,陸安期瞧著他們,感覺在這群玩意眼中,容名變成了一坨閃閃發光能救民於窮困的金子——這金子能不費吹灰之力就使三十涯全家老小至以後十八代人口脫貧,而且不需要出任何力,就像煮好了端在他們面前的飯菜,就等著這「飯菜」自己長腳跑到他們嘴裡了。
容名面色鎮定的收回神識,在這些眼睛發綠的父老鄉親們臉上掃了一圈,沉吟道:「想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妖魔們睜大眼睛——十三爺親臨這人間疾苦的戰場,還能有壞消息這一說法?
那祝凌雲也沒有三頭六臂,能奈他老人家何?
杜預戳著小狐狸的臉頰道:「好消息是長什麼模樣的?」
容名瞥了他一眼,微笑道:「大概和頭頂上的天色一樣——既然封死了,大家就都出不去了,同生共死,你說好不好?」
小狐狸差點一個哆嗦把杜預的手指咬破,愣怔道:「那咱們豈不是全完了?」
容名要笑不笑的看著他——天吶,這是什麼時候了,十三爺竟然還笑得出來,可見神仙道心穩固,視活命如糞土,不是一般的淡定。
陸安期瞅著眾人的身子一下子塌了下去,那些水靈靈的面孔倏地失去了光澤,就好像被抽幹了汁水的梨,皺巴巴的倒了一片。
......
既然十三爺所說的好消息都這麼驚悚,那麼,這壞消息豈不是要叫人五雷轟頂?
文君夾著眉心問道:「壞消息呢?」
眾人眼巴巴的看著容名,等著那條徘徊在腦門上的驚雷著地。
容名摸著下巴朝陸安期看了一眼,慢吞吞道:「我感知不到自己的本體了。」
陸安期眼皮一跳:「什麼意思?」
妖魔們已經倒了八成半,有人悲從中來坐在地上吹起狼簫,全家死絕的哀痛聲在場地上亂竄,河廣忍了忍然後掄起石子朝吹簫的玩意一彈,掃了容名一眼,道:「你還能維持多久人形?」
容名盯著他,捏著陸安期的手笑了笑:「到我不想維持人形的時候——」他抬眼看向前方的鬼樓,樓上的男子負手看著這邊,神色被幽暗的鬼氣模糊了許多,這人勾唇一笑,就像一條藏在幕後的毒蛇。
陸安期順著他視線看過去,手心一下子滲出些許薄汗,容名輕輕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神識掃進鬼樓,把裡面縮成米粒大小的鬼魂激得警鈴大作,避瘟神似的躲開。
這抹無形的神識停在祝凌雲面前,緩緩道:「內子臉皮薄,有什麼話盡可對我說。」
祝凌雲悠悠的嘆息一聲:「我想問問他,以前做我爐鼎的時候,我伺候得怎麼樣?」
容名笑意深深的把手卡在他脖子上:「哦?是用這隻眼睛來伺候他么?」
大巫被卡著脖子離地三尺,臉上很淡定,說道:「他情趣如此,被弄狠了就要撓人。」
容名眼皮一掀,攥住大巫脖頸的神識猛然用力,將他拍到樓中,堅硬的牆被撞出個大洞,祝凌雲在空中穩住身形,那抹神識緊跟而來,他卻熟視無睹的笑了笑,抽出腰間的長劍施施然一擋,「鏘」的一聲,空中濺出幾簇火星。
「我本來該敬你的,但你把他的心勾走了,我現在討厭你。」祝凌雲錯身在屋樑上落腳,腳下橫樑倏然斷裂,他身形一閃,飄絮似的落在長案上。
容名好笑道:「畜生選配偶都各憑本事,你祝凌云何德何能?聽傳聞說,大巫對自己的徒兒就像對一隻礙眼的小畜生——勾走他的心,這種話從你嘴中說出來未免貽笑大方。」
祝凌雲不怒反笑,身影驟然隱匿在鬼氣中,他飄忽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把他當畜生這話我不敢苟同,向來只是母債子償而已,當年顧長溪將我爹娘置身火海,又把白戎狼女放進蟲窟中,人家好歹救了我一命,再加上血海深仇,我在她兒子身上討要些東西,有錯么?」
那縷神識在樓中靜立片刻后笑了笑:「當然有錯,我的陸小蠻那麼可愛,你把他變成這幅謹小慎微的樣子,還是人么?」神識略過萬千鬼魂,「不過人也做不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大巫,你做好下十八層地獄的準備沒?」
「我不急的,現在大家都出不去,勾魂使來了也只能當我的座上賓,下去之前拉幾個礙眼的走,豈不是大快人心?」
容名心平氣和道:「哦,這地方是你鎖起來的?」
祝凌雲的聲音幽幽從他耳邊響起:「我祝凌云何德何能?這是你們神界的人才能弄出來的大手筆。」
大巫嘴裡的話大概有一半是值得斟酌的,神界——現在只有天界,神界是多少年前的舊稱了,堅持用這個稱號的,除了斷魂谷里的那幫東西,就只有喝醉酒的三師兄了。
魔神們不承認天界是覺得清規戒律太多,不是人家的菜自然就不討喜,三師兄則是因為戀舊,他神魔大戰以前雖然沒有同門師兄弟那般驚艷,卻也是算清秀可人了,如今變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油頭老道士,撲十層粉都救不回來。而且神界時期有女媧娘娘,他心裡委屈了就找娘娘嚎,屆時自然有人給他出氣。
三師兄有幾斤幾兩容名一清二楚,所以這邪門的羅網大概是斷魂谷的產物——可斷魂谷上有重重封印,魔神們一出來封印就會把這動靜反彈回天界,只要耀破寶腦袋沒壞都會派兵下來鎮壓。
但也說不一定,自從長明罹難后,耀破寶就跟瘋狗上身似的,他眼裡不僅沒了師兄弟們,也沒了驪姬——就好像兒子的去世和幼弟的背叛把他的魂給顛覆了一樣。
祝凌雲油條般在鬼樓中竄,躲過了幾招后道:「十三爺,留著點力氣,晚上還有的是時間耗。」
「我的晚上要留給安期,所以現在送你下黃泉比較好。」
「那可就難了,你現在應該力不從心了吧?」
容名笑道:「托你的福,我覺著還行。」
「不怕這裡面也是個天羅地網么?」祝凌雲虛幻的身影在黑霧間若隱若現,他蒼白的臉上掛起一抹嘲諷的笑意,「這世間多少人表裡不一,即使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生怕被人看了去,面上遊刃有餘,其實已油盡燈枯了,可笑可笑,原來神仙也不能避免。」
容名反唇相譏道:「難道要像你一樣,到了這般田地還要膈應別人?生活著實已經不易了,起碼遊刃有餘的赴死比東西跳梁的醜八怪賭天咒地的引頸受戮要叫人舒服得多。」他說罷神識猛地爆開,層層重簾被掀得粉碎,勁風將濃墨重彩的鬼氣攘得四處亂竄。
祝凌雲險險穩住身形,接著就被一把風刀割上來,急忙一躲,但臉頰還是被劃破了。他隔空一招將琴抱在懷中,「錚」的一聲,兩邊氣流相撞,受鬼氣漿得堅不可摧的門窗被大力衝破,頂上琉璃瓦報數似的從左邊掉到右邊,又是一聲巨響,暗塵猝然衝出樓外,瞬間將鬼樓的輪廓模糊。陸安期心頭一跳看向容名,晃了晃他的手。
「喂!」
容名像被定在原地的木偶一樣,眼睛沒動,也沒吭聲,陸安期慌了,把手一撂跑到樓前,在漫天灰塵中吼道:「你出來!他們所有人都沒能進去——」腰身忽然被人環抱住,容名下巴輕輕抵在他頭頂上。
前面的城樓發出一聲刺耳的轟響,塌了半形。
「夠他痛一會兒了。」容名輕聲道,「好啦,我們去避避灰塵吧。」
陸安期眼眶一酸道:「你自己去!」
容名探了探頭瞧著他眼睛,陸安期目露凶光一口咬在他下巴上......總忍不住往這邊瞟的妖魔們長吁短嘆的抬起手,叉開十指遮了遮眼,就看到不久前始亂終棄的十三爺像塊黏里吧唧的牛皮糖,一手扣著陸安期的頭,一手圈住他腰身,在黑壓壓的鬼氣前面索了一個吻。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不收斂收斂,就不怕天上投放一道九天玄雷來煞風景么?
轉念一想,十三爺在這當頭還有心思膩歪,是不是說明......事情還沒有那麼壞?
雖然這想法牽強附會又沒有容名的口頭話支撐,生無可戀的妖魔們卻立馬安心了。也是,天塌下來還有十三爺撐著,他們這些打醬油的只要跟著他老人家走,就算吃不到肉,那也能喝口油湯。
容名斜了樓上的虛影一眼,在陸安期眉心吻了吻人模狗樣的微微一笑,招搖撞市的帶著他回到大營,狐小娘子咬牙目送陸安期被容名牽著手帶去另一邊,吸了吸鼻子暗自朝陸安期吐了口沫,她大姐立馬將一巴掌送到她腦門上。
小娘子齜著牙對姐姐咆哮道:「做什麼打我?」眼睛一動,看向溜大馬帶著強兵入界的玳瑁。
狐小娘子臉色一變喝道:「不要進來!」
玳瑁從小在三十涯長大知道這玩意愛捉弄人,於是缺心眼似的朝這邊揮了揮手,妖魔們抹了把汗,杜預化作一道流光飛到玳瑁面前道:「叫你的人——」他定定的看著傀儡軍精良到近乎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身軀,張了張嘴,一眼掃到頭就只有玳瑁和被傀儡抓在手中的幾人是活物。
「......」
「這什麼玩意?」
「你沒長眼睛啊?」玳瑁偏頭朝里瞧了瞧道,「不是在打仗么,你們怎還不走?」
杜預被她一提醒便嘆了聲又沉又長的氣:「但凡我們能出去,也不必看到你這張蠢臉了。」
玳瑁笑吟吟的一鞭子揮去道:「問你正經話呢。」
杜預腰身一扭跳到空中盤坐起來,辯駁道:「我這話哪不正經了?」
「兩天前聽到動靜了么?大王我正在轟城,忽然一陣紅光閃開,差點叫咱變成瞎子,自那以後,就出不去了,方才叫你別進來你竟然置之不理,看來是被那天的動靜震壞了耳朵。」
玳瑁挑了挑眉,轉身往外去,她滿心疑竇,邊走邊思忖著——若杜預騙她,就叫這笨鳥嘗嘗她鞭子的厲害。
一走到內關口邊,座下的馬就被一抹詭異的力彈了回來,差點連人再馬摔個四仰八叉。玳瑁急忙從馬背上跳下來,自己抬腳朝前面走了走,還沒做好準備,那道力就把她掀到傀儡軍團中,這群東西在丘小生的鼓弄下讓了開,玳瑁一屁股著落在地,後腦勺差點被地上的石子開出個瓢。
她躺在地上渾身發涼的想:「出了這樣的事,姬和知道么?」
放眼一瞧戰場上除了龜縮在樓中養精蓄銳的鬼魂,便只有三十涯的妖魔,周兵無跡可尋,秦國的軍隊也不在場——幾邊勢力都藏得嚴嚴實實的,這......難道是要打心裡仗?
楚國,熊璧等了這麼久已經坐不住了,他在左弓走後便下了一道徵兵令,以高官厚祿和封妻蔭子相許,徵集全國範圍內的有志之士——這命令一下到地方就變了味,成了每家必須出多少人,出不起人,那就出錢,出不起錢又出不起人,不免要付出點其他方面的代價,好為大王的霸業獻一份力。
一瞬間,凡是沒被野草埋沒的路就像變戲法似的,突然間跳出源源不斷的壯丁來——戰時是特殊情況,所以人口規劃也跟著變了,五十九歲以下十三歲以上都算壯丁——這些人被官兵吆喝著在前面走,爹娘媳婦的哭聲在後頭相送,大路上鞭子抽在油皮上的聲音和喊斷了魂的哭聲夾雜在一起,擰成一股衝天的怨氣,一路奔到郢都。
熊璧站在高台上看著下邊一望無際義憤填膺的「志士」,感動得熱淚盈眶,喉頭微哽,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怎麼也喊不出來,他點點頭,對旁邊新晉陞的大將軍欣慰道:「行了,兒郎們都是好樣的,本來想給他們打打士氣,現在看來大家都很同仇敵愾,這很好,很好......」瞧著大將軍皮笑肉不笑的臉,本來想把著賢臣的手談一談眼下的萬里河山的,但他想了想又作罷,只在對方肩膀上輕輕一拍。
「國家危難之際,能有愛卿這樣的賢才為朕率軍作戰,實乃朕之手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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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夢江南》皇甫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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