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第 104 章

玳瑁頂著一頭亂髮從地上爬起來,不死心的往邊上扔了顆石子,那石子就像識途「老馬」,順著原路彈了回來,差點砸到她鼻樑上。

一人一妖心煩意亂的對視一眼,然後抱著手臂來迴轉了兩圈。

杜預:「橋西邊那位在你之前到這,人家都沒有辦法,咱磨破鞋底也想不出好主意來。」

玳瑁一言難盡的看了他一眼道:「給外面遞消息了么?」她瞅著杜預那張二百五的臉,就知道這也沒戲了。

連十三爺的神識都出不去,還妄想她二百五的鄉親們成什麼事么?

那邊的妖魔們見十三爺神色如常,便心安理得的遊手好閒起來,有人在營帳邊化了張茶几,撿起那根深蒂固的茶杯,三兩個圍坐在一起,摩挲茶盞遙望三十涯,看那表情該是茶癮犯了。

山林上,小青看了眼下邊戰場,眉頭一皺道:「從哪來這麼多兵?」

顧遠背著手,聞言幽幽一笑:「你不是打算壓在最後出場么?怕甚,反正秦國總有憋不住的那天,楚國這麼久沒動靜,萬不可能打算繳械投降做他大秦的階下囚,想必在做準備了。」

「屆時,無論多少兵力,總有被彼此耗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兩人說話之際,一條暗紅色的小蛇領著一條蜈蚣和三隻猩紅的毛蛛朝這邊瞅了一眼,接著,便排成串向山下爬去,一波三折的爬到林邊的土墩上,小蛇吭哧吭哧喘了口氣,扭頭對四條毒蟲齜了齜牙道:「也是為難我了,這、這路恁長,還差點被人踩死,都是因為你們!」吁了口氣語重心長道,「算了,反正你們也是我娘的跟班。」

小蛇眼珠一轉道:「但天底下可沒有白吃的飯,以後到我要用你們的時候,能不能隨喊隨到啊?」

蜈蚣和蜘蛛頗具人性的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搗了搗身上所有能動的關節。

小蛇妖老氣橫秋的昂了昂脖子,看向山下,山下的人影子小得像芝麻粒,他看得費勁:「我娘果真在下邊?」

四隻毒蟲又搗了起來,蛇小幺將信將疑的吐了吐舌頭:「你們上回說我娘在大林子里,但裡面連鬼都沒有半隻——」

不過下邊有他們三十涯的營地,他找不到陸安期還能找河廣——蛇生總有點缺憾,不可能十全十美的,就算他找到陸安期了,只要容名在,他想跟陸安期聊聊天都比爬蜀道還難。

三十涯最老的男人不好招惹,他整個就像一顆又老又酸的檸檬,撞了天大的狗屎運竟然入了陸安期的眼,占著茅坑不拉屎就算了,不要人家了還一個勁的攥在手裡——蛇小幺被恐嚇了幾次之後,十三爺在他心裡就成了顆噩夢般的毒瘤。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只是想一想,竟也能歪打正著的和容名狹路相逢——五條紅嘰嘰的蟲子在這遮天蔽日的人面前停下,仰頭獃獃的看著容名。

蛇小幺直著尾巴向後一滑,睜著眼睛看了看陸安期,又看了看容名,遲疑之間那四條蠱蟲已經按部就班的排著隊爬上陸安期大腿了,接著被一陣清風挨個彈了下來。

容名溫文爾雅的笑了笑,拉著毫無察覺的陸安期從蠱蟲身上踏過去,他一腳踩扁了四隻英雄好漢,蛇小幺捲起尾巴抹了把汗朝旁邊挪了挪,等那兩人走後才上前去看了看那四隻倒霉到家的蟲。

雪泥中,四隻蟲陷在土裡,腿腳抽搐了幾下,腦袋上飄起一縷命不久矣的慘淡愁雲,蛇小幺彈了兩滴淚道:「等、等著,我長大以後給你們報仇。」

不等他踐行自己的豪言壯語,「啵唧」四聲,這幾隻扁蟲身子一鼓,又圓了回來,蛇小幺愣了一下扭頭拿尾巴朝容名的背影一指:「那就是你們的仇人,弄死他,我娘就自由了。」

戰地人聲鼎沸,除了殺人做什麼的都有,這裡不像個被圈起來的戰區,倒像個七大姑八大姨經常溜達的菜市場。陸安期鮮少和正常人打交道,放眼看去並不覺得奇怪,但玳瑁可就受不了了。

她把傀儡軍放在邊上,自己抱著頭冥想對策,抬起頭時三十涯的妖魔們正圍著軍團轉悠,好奇的拿手指去戳傀儡的肩膀,咬傀儡的手,掰傀儡的劍,杜預沖在前面興緻勃勃的和生人勿進的丘小生對視一眼,扭頭跟尾隨在他屁股後面的小狐狸道:「你覺得他眼熟么?」

胡佚揚著脖子瞧了瞧,然後跳到杜預肩頭,指手畫腳道:「眼睛像玳瑁,臉蛋像老大,鼻子像我......」

「他眨眼睛了!」

兩隻妖精像沒見過世面、丟人丟到鄉親面前的廢物,睜大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丘小生,只見這比人還像模像樣的玩意緩緩抬起手,擦了擦從胡佚和杜預嘴裡噴出來的口水,接著面無表情的瞥了他們一眼,受盡鳥氣似的去到玳瑁旁邊。

玳瑁跳了起來朝杜預道:「你往天上寫幾個字。」

杜預撩了撩眼皮有氣無力道:「寫什麼?」

須臾,天空中現出幾個海斗大的字樣——不要進來,這裡面有詐。

小青眼睛一動看了看空中的字,她一眼就看出這鬼畫符的字跡出自妖王之手,只見天上寫著——爾此時不來,更待何時。

停駐在關外的秦軍也看到了,眾人舉著腦袋瞧了瞧,看向王師。

嗚嗚的風聲從圖芒耳邊刮過,他聽到帝襄柔聲說道:「既然裡面準備好了,那就去吧。」

秦國大軍像突然被揭去了遮羞布的豺狼,從關外傾巢湧入,三十涯的妖魔大吼一聲:「休要動手,我們只是來湊熱鬧的!」

「你們的對手在樓里!」

「他奶奶的!這群王八羔子根本聽不進人話!」

「混賬,你是妖精......內訌了,救命啊!」

一支箭猛地扎了下來,刺進牛妖的手臂中,他嗷的一聲,倒地滾了一圈:「吾命休矣!」

這箭失來得沒征沒兆,瞬間躺倒了一地的妖魔,眼看秦軍就要殺到心口了,才連忙睜開眼睛拔了箭爬起來往另一邊躥。

「快跑啊,秦軍殺妖了!」

秦軍兇猛如大浪傾蓋,箭矢刀劍一起上,守在這邊的妖精應接不暇,心裡一慫,跳進關內,容名抬頭看了眼密密麻麻的箭簇,揮手布了道結界,滿天箭雨就好像下雨天逢著個大布篷,在結界上點出一片刷刷的雨聲,然後從結界上滑到邊角地。

祝凌雲所在的城樓雖然塌了半邊,但依然像個鐵桶,人族發明的箭陣被擋在鐵桶外,不一會兒他們發現自己人連那毀得一塌糊塗的半邊樓也進不去,就好像這鐵桶雖然壞了,但起作用的卻是那無形的桶魂,「螻蟻們」根本爬不上這層透明的壁延。

秦軍失去了三十涯這個目標,連一座頹敗的城樓也上不去,這就好比蓄力一擊,拳頭卻陷在爛泥中,接著連神志也都陷了進去,忽然間沒了法子。便只好等王師指點迷津。

劉校尉睜大眼睛朝四處看了看,沒捉到王翦和小狐狸的影子,他心有餘悸的望著圖芒,嗓子有點拔干:「王師,白天鬼魂不出來,晚上——咱如何是好?」

圖芒那雙清冽的眼睛輕輕看向他:「給他們唱安魂曲。」

劉校尉臉皮一抖,訕訕的揩了揩手心又搓了搓手背,心想:莫不是誆我?

在場的將士們看著王師的臉,心有靈犀的和劉校尉生出同樣的疑惑,但王師竟然真的下令讓大家原地退了回來,命生火燒飯,填飽肚子好為晚上的安魂曲做準備。

劉校尉端著飯碗扒米時依然懷疑王師在跟他們開玩笑,他三番五次想開口問問這話中的真假成分有多少,但想了想發現王師一路上都沒跟大家說笑,他歇了這個心思,同時心口被提了起來——唱個曲兒誰不會?可對方是什麼?

那可是餓花了眼的惡鬼呀,只要逮著人味就能一個勁的狂追,難道唱首曲子就能叫對方立地成佛?那這樣的話,是不是朝王師旁邊的大狼狗唱支陽春白雪的曲子就能讓它改吃素了?

慢慢的,樓中開始傳出尖叫聲,剛開始這聲音還不明顯,但過了一會兒,就此起彼伏的傳了開,就像裡面在鬧洪災。眾人側耳一聽,身子都涼了半截。

大家來之前都是不語怪力亂神的,多多少少都覺得劉校尉那一聲一淚下的模樣有點造假——若這世間果真有能驅使千萬鬼物的人,那大家也不必投胎了,做個長命不衰的鬼魂難道不好么?這樣不僅能永遠青春貌美,而且不曬太陽大家都很白皙,一白遮千丑,大家都是齊姜子都,這世界上就全是美人了。

所以這一路上眾人冷眼旁觀王師和劉校尉神叨叨的交談,一致認為這兩人在扯犢子——要是真有鬼,他們如廁洗澡和姑娘尋歡作樂豈不是都被人看去了?大家好端端的活了這麼多年頭一次聽到這般荒謬的事,想必秦王沒砍校尉的腦袋,大概是看在他曾經勞苦功高的份上。

但現下左耳邊是嗚咽如女鬼叫喚的風聲,右耳邊是前方沸沸揚揚一個比一個恐怖的鬼魂尖嘯,雖然他們尋常都敢拿腦袋保證看到鬼了絕不露怯,但現在的情況......可不尋常了。

這一頓飯吃得眾人渾身發涼,感覺這是王師在今晚到來之前給他們安排的斷頭飯。

關內,趕在大軍之前的楚國斥候看著前方裊裊的炊煙,瞧了同儕一眼,幾人拍了拍馬屁股,心裡沒甚底氣的朝前面走。

他們來的路上可看到公孫武陽的屍體了,這人是個傲氣衝天的君子——雖然有時候傲過了頭成了個說不得的小心眼,凡事不肯在嘴上吃虧,也不喜歡嘴上饒人,但那身硬邦邦的骨氣,卻極為左弓所欣賞,所以他向來是左大夫的左膀右臂,沒理由會被無端殺死。

現場那輛孤零零的馬車和被一刀切了脖子的馬可不是個好消息,再次加劇了幾人心頭的擔憂——這場仗不知道要打成什麼樣,大家都是被捉來當苦力、當肉盾的,雖然刀早就懸在脖子上了,可到死期將近的時候,又捨不得老婆孩子。

自己撒手一去多容易,可孩子吃不飽整年衣不蔽體,老婆被人欺負......家裡還有個腿腳不利索的老娘和老眼昏花的爹——在場的可都是全家的指望,他們上了戰場,家裡的地就得荒廢了,到時候全家嗑西北風去么?縱使好男兒志在四方,思及此,就算下輩子投成個王侯將相府上的貴胎,也萬不能安心。

掩映的樹木一下子就快要到頭了,他們的路要走完了,幾人商量片刻進了林子,壓低身子如履薄冰的朝前面探去,眼看要走完了,便停在樹后小心翼翼直起身,朝前面看了一眼——這一眼非同小可,幾個大男人差點被嚇尿。

只見前邊裝備精良的軍隊好似無邊無際的潮水,站得比他們的大將軍還直溜,應該是受過嚴格的訓練。這支軍隊旁邊繞著些蒼蠅似的東西,沒細看還好,一細看只差沒把人的三魂六魄嚇出個好歹來。

斥候隊長半天沒回過神,捋了捋舌頭對手下的兄弟說道:「小五,小六,去,去告訴將軍——」

他們新來的人太多了,一時間記不住那麼龐雜的名字,所以每支連隊下的士兵都取了代號,從一到一百到兩百的都有,要找誰就說「我找某隊某某號」。每個人都有自己隸屬的連隊,所以這代號不重名,還挺好用。

斥候一隊的小五小六號喉頭「咕嘰」一下,半天了才把口水吞下去,抹了把額頭髮現已經被大汗洗透了,兩人艱難的看了隊長一眼,軟著腿轉身,倏然間,身體里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們被自己的長劍刺進皮肉,劍尖被骨頭硌住了。

兩人眼前一黑,倒下去之前回頭看了看隊長,只見他眼睛里竄出兩道黑氣,咧著嘴,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啞,和菜刀在粗糲的磨石板上滋出來的聲音如出一轍。

「兩位兄弟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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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役小傒,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張岱《西湖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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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涯橋東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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