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第 105 章

傍晚時分,陰沉的雲色被天風吹去些許,從太陽下山的地方露出幾塊澄澈得近乎發抖的雲洞......太陽應該是被凍白了,餘暉瑟瑟的投射到雲洞邊緣,灰里泛著點橘——這地方好久沒見羲和的影兒了,此時乍放出點斜陽餘光,好像老殭屍害春,不免叫人心頭一緊。

容名瞥了兩回,覺得這突兀紅暈像是下山西王母沒抹勻的胭脂,本來想改頭換面讓許久不見日頭的眾生驚艷驚艷,卻著著實實的成了個驚嚇。

他收回目光看向前面排成一溜的蟲,陸安期蹲在地上,拿匕首輕輕在指尖一劃,幾條毒蟲從腦門上射出兩道精光,擠擠攘攘的湊到他跟前,伸長脖子張大嘴,等著那搖搖晃晃的血滴到它們嘴中。蛇小幺哼哼唧唧的躺在陸安期懷裡,須臾探出個頭,朝河廣做了個擠眉弄眼的笑。

河廣站在兩丈開外,神色莫測的朝兒子招了招手,蛇小幺把頭縮進陸安期衣領裝作沒看到,接著便聽到他爹陰惻惻的笑了一聲。

「我兒跑這麼遠一定很辛苦吧?」

蛇小幺腦海中浮現出他跋涉過的萬里江山,眼眶濕了——知兒莫若父這個道理果真不是世人憑空吹起來的。

這一路上不可謂不艱辛,他捋直了身子也不過比筷子長那麼一截,遇到稍微高一點的土堆,就是一座巍峨的山巒,要是遇著更高的,那簡直就是登雲峰了......他一路上不知道攀爬了多少座絕頂的高峰,淌過多少條比東海還要寬闊的河。

四隻毒蟲除了嚎餓就是添亂——餓火中燒的毒蟲直覺比尋常要敏感,它們就是順著這四抹時不時鬧一出分歧的直覺、乘著一條疲憊不堪驅使的蛇小幺向衣食父母翻山越嶺而來的,幸好這次找對了,不然神經衰弱的蛇小幺能把它們吞了。

「爹——」

這聲叫喚真是辛酸到人心坎上了,小蛇妖軟糯糯的奶音雖談不上好聽,但沙沙的像在人耳朵里撓了一下,平常那股匪里匪氣的調子都化成了一腔綿綿的委屈,顫巍巍的撓到河廣身上。

「我兒,還不快來爹爹懷裡?」

正在河廣打算再接再勵把兒子誆出來時,後面的城樓驟然一塌,磚石亂瓦砸了一地,粉塵向四處轟開,遇到結界朝後一彈,關外戰場就遭了殃,登時被灰塵吞沒。待塵埃落定,原來的高樓已垮塌成一道高聳冗長的分界線,線外是灰頭土臉的秦兵和白戎軍隊,線內是優遊卒歲的妖魔鬼怪。

兩邊的目光「刷」的一下定在那漫長的殘樓上——這樓塌了,魂軍也沒跳出來為非作歹,是不是說明祝凌雲被砸死了?

容名神識一伸,真從斷磚下拉出一具屍體,血肉模糊的祝凌雲已經斷了氣,他身上的最後一抹體溫在原身上徘徊片刻,就被吹來的晚風颳走了——這人確鑿死了,可是那麼多魂軍傀儡,也能跟著被砸死?

對面的人大概也察覺有異,騎著巨狼跳上廢墟,朝三十涯的妖魔傾了傾頭,緩緩道:「我知道諸位並不想介入人間的戰事,可在場的應該都看到了,這已經不是人族所能解決的場面了,楚國大巫不過也是個凡人,他能操縱魂軍,想必背後的幫手不簡單。」

杜預瞧了他一眼,痞笑道:「我們什麼也沒看到,你們要打仗還是要談和都不要把我們扯進去,三十涯自己都清官難斷家務事,幫不了人族什麼。」

圖芒看向他道:「自古萬物相生相剋——投胎輪迴都還不分種族地點呢,人妖神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眼下魂軍不知道往哪躲去了,一旦出來勢必天下大亂,閣下所言固然有自己的考慮,可一旦人間陷滅,三十涯要是能永遠獨善其身我就永世做牛做馬。」

「魂軍指不定會從什麼地方跑出來,人族的真刀真槍對付不了那麼龐大的靈體軍團。」

這邊靜默一瞬。

「休要危言聳聽!」

「你站太高不怕摔下來么?!」

「我們三十涯怕過什麼?不就是區區鬼怪么!」

「以為三十涯就沒鬼了?殷秀秀一個翻身就能壓死一打姓祝的跟屁蟲們。」

杜預把手一壓看向河廣,道:「大叔你怎麼看?」

河廣一抬頭瞧了瞧天色道:「先不談三十涯是否出力,我覺得這事有點怪,外面那層屏障嚴絲合縫的,就等大火一燎把咱一鍋燉了。」看向容名,「連神仙都被困在裡面,這就太驚悚了。」

「眼下魂軍已經不是重點,主要是那麼多人,或許還會有更多的人進來——牲口吃草都還要拉出來,這地方只讓進不讓出,難道是胃口太大?積攢這麼多人是要做什麼?想擴充更多的魂軍么?可是祝凌雲已經死了。」河廣沉吟片刻,「剛才不是寫不要進來了么,你問問他幹嘛這麼衝動。」

杜預無語的看了他一眼,問圖芒:「你看到天上的字沒?」

「看到了。」

河廣扶了扶額,容名挑了挑眉,陸安期倒提著小蛇逗狐狸的手頓了頓,林夏嘆息一聲,三十涯的所有人都看白痴似的盯著圖芒,這時線外的人驚呼一聲。

「王師,我們出不去了!」

圖芒眉梢一動正要跳下廢墟,後邊的杜預有氣無力道:「閣下怎這般固執,都說了不要進來了——」

「如果我的眼睛沒花,閣下的字是向我們發出邀約,全軍上下都看到了,非只有我一人看錯。」他看著三十涯一水的質疑,道:「除非——」

除非是被改動了!

玳瑁一咬牙忍不住罵了聲:「入娘的!我去捅了祝凌雲這狗賊!」

杜預揚手把她攔下:「積點德,人家都死得不能再死了,你留著點力氣。」

雖然話是如此,但祝凌雲做得出這般慘無人道的事,在鬼樓里待了那麼久也沒見損點皮毛,真有那麼容易死?眾人看向那屍體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豬妖腳尖點地小心翼翼的飄到屍體面前,拿手中的柴棍在他身上戳了兩下道:「硬的。」

容名不忍心再看這群缺根筋的妖魔,湊到陸安期身邊防備著即將發作的碧落黃泉。

蛇小幺被扔在小狐狸懷中,蜈蚣爬到陸安期手腕上跟定魂鐲擠到一塊,然後咬住尾巴收起腿腳,三隻毛蛛蹭上去咬在蜈蚣身上,身子一縮,這四條幾乎被忘在三十涯自生自滅的蠱蟲便成了一條以假亂真的手環,隨時隨地掛在衣食父母身上,好杜絕再次發生一場慘絕人寰的飢荒。

「誰也出不去」這事在秦白兩軍中掀起一片沸沸揚揚的恐慌,他們用了各種法子也無濟於事——是了,要是能出去的話,三十涯那邊也不會等到現在了。

但自己出不去就算了,為什麼帶累別人?

將尉拔出長劍罵道:「他娘的,以為自己是妖就能胡作非為?爺今兒就去教他們做只好鳥!」

圖芒看了他一眼道:「並非你想的那般簡單。」

「王師何必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

「三十涯的東西向來招人恨,難道向咱傳消息的不是他們?」

「現下樓塌了,可見天意如此,正好去殺他娘的,就當是替天|行道!」

圖芒面色鎮定的看著全軍將士,大家被他一瞧,心頭的怒火竟然奇異的泄了下去,對著這張臉怎麼都燒不起來。

劉校尉悄悄退出去,爬上廢墟朝下面瞧了瞧,他就著昏暗的天色看到小狐狸四處亂竄的身影,心想:難道王將軍在三十涯那邊?

他兩手在嘴邊合成一個喇叭:「小狐狸,小狐狸你過來——」

胡佚早忘了他認了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族男人當大哥,逃出王翦的手心后他轉眼就把一切都撂到了耳後,聽到這聲音他第一個念頭是:哪個缺心眼的大嗓門大晚上不睡覺出來亂嚎?

這嗓門大得十里八荒都能聽到了,蛇小幺眼睛一轉看向胡佚道:「叫你的?」

胡佚眼睛一斜:「這世界上有鳥妖貓頭怪雉雞精還有朱雀鳳凰,但我可不認識哪家有鵝妖。」

「我是你劉哥哥,王翦將軍呢?」

杵在戰場邊緣的四壁山嶺將這聲音盪了開,唯獨沒把玳瑁撐破嗓子向姬和引頸長嚎的話送出去。西邊山嶺中,王翦把手搭在眼皮上看向那隻僵在原地的小狐狸,嘴角一勾,旁邊清風微盪。

「魔頭都要殺出來了,你還有心思看風景?」

王翦放下手道:「女媧娘娘沒說過捉魔就不能看風景。」

「你來凡間一趟就學會拿女媧娘娘做擋箭牌了,可見有進步。」來者長吁一聲,有點像無病呻吟,「無咎那邊死了一樣,我那倒霉弟弟恐怕被人算計了,若到時候他倆來——」頓了下來。

王翦說道:「我就把他們攔下?」

男人俊臉一松笑道:「你別把無悔攔下就是,不然魁陰可就出不來了,屆時魔氣常駐人間,天理中就得多摻進幾分魔孽無常的佐料,世人還活不活了?殿下記得不要手下留情。」

王翦浮光掠影的笑了一下:「不要喊混了,天界只有一個殿下,我只是娘娘留在世間的一顆頑石,睜開眼發現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如此而已。」頓了頓,道:「太一跟著進來了。」

天驍點點頭,神色明滅的看向山下:「這一局就像這場人間的紛爭戰,總有點勾心鬥角的東西,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想省力,就不得不承認這個理。」

「他知道我想做什麼?」

「他大概連你是個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可異界來的公子哥,總有點叫人不得不警醒的本事吧?」

王翦:「比如?」

天驍瞅了他一眼道:「這位要醒了。」

他說完就化作一縷清風,原地轉了一圈,好像要確定王翦是不是已經「醒來」了,沒醒來好繼續跟寄居在人家身體里的「殿下」聊聊。

待王翦眼神涼下來,他才打個唿哨,竄向天邊的那抹綠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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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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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涯橋東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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