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斥候隊長快馬跑到大將軍面前,昏昧夜色之下,沒人注意到他座下的馬雙目幽黑,齒鋒半伸出唇吻,彷彿下一刻就要長出滿口獠牙——所有人都沒注意,除了大將軍和斥候隊長自己。
大將軍一表人才,可眼神卻像蒙著層紗,瞧人的時候總是冷冷的,偶爾露出一絲笑,反而讓人頭皮一麻,他那眼神讓人覺得自己正被估價,看能賣到什麼價位——這人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竄出來的,一夜之間,全國上下都知道楚王新封了個大將軍來補大巫的缺,將軍姓花,叫花無悔。
按理說這麼明艷的姓氏和這般芝蘭玉樹的人,走哪都該是萬眾矚目的一抹光,可花將軍所在的地方,好像......總比別處暗一些。
「稟告將軍,前方無礙。」
花將軍斜睨著斥候長,對後面的人道:「繼續走。」
他話剛說完,將領們座下的馬匹就開始叫喚起來。
從走出郢都開始,這行軍路上極少修整,大將軍騎著高頭大馬自不必說,但他手下的小嘍啰驅趕的壯丁們——大家從出發開始就有點懵了,先不論手上的兵器趁不趁手,單看夾在隊伍前後左右的那四溜手執長鞭的士官,就感覺這些人是在替楚王放羊,面黃肌瘦的壯丁們就是那群刮不出二兩肉的羊。
大家都是來送死的,除了被徵收上去的斥候衛隊,都沒有代步,每天從早走到晚,剛閉上眼睛,天就亮了,鞋底破了好幾個洞,石子在腳底磨來磨去,才兩天,送死隊中就沒幾個是好鞋好腳的,有幾個人在送死的路上沒熬住,剛倒下去,就被士官一鞭子揮來,大家熬著走的這幾天,已經累死三個人了——興許是被鞭子抽死的。
不消說人,馬也有點耐不住了。
眼下大家已經走了一天了,早飯和晚飯是褡褳中硬得像鐵的烙餅,這兩頓飯是在路上解決的,他們就像邊走邊往嘴裡塞草的牛羊,在去往屠宰場的過程中渾然不知反抗的聽從上面的安排,將軍鞭子往哪個方向揮,他們就往哪走,聞言都沒吭聲,沉著頭往前,像一群剛從墳里爬出來的殭屍。
破損的腳底滲出血絲來,泥沙逮著空子往裡鑽,火辣辣的。隊伍中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倒了下去,旁邊的人伸出手撈了他一把。
「不遠了。」
有人捏了捏柴刀,壓著嗓子道:「他熬不住了,反正前邊也是死,不如死在......」
「噤聲!」都尉偏頭看向這邊,「誰敢再交談,老子就讓他皮開肉綻!」
那幾聲微弱的低語便被按了下去。
一聲縹緲的哂笑在大將軍耳邊響起:「你把祭祀品們嚇得不敢說話了,人,可憐的東西。」
「怎麼你也不說話呀?」
「無悔啊,你就和你娘一樣,向來心慈手軟,是不是在怪我們讓你做這苦差事呀?」
花將軍眼睛微微一睜道:「能把父尊救出來,我向來樂意做這事。」
那縹緲的聲音欣慰的笑了起來:「好孩子。」幽幽的嘆息一聲,「哎,本來不必費這麼大周章的,但三十涯那次失敗了,惡鬼們不是灰飛煙滅就是被送下地獄,還沒跑到武關就被人趕了回去,本來二十萬人祭和地獄的惡鬼雖然不至太好,但也能湊合,誰能想到太一會橫插一腳呢?」
「如今武關血氣足,再加上這些祭品大概夠用了,等你爹出來,這些人也會有個去處,不會虧待他們的。」頓了一下,緩緩道:「那個總不懷好意的神仙呢?」
無悔眉頭一皺不耐道:「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做到這一步了,能不能少管些別的?」
「別跟我急,只是問一下而已,天界的東西最會玩手段,若你吃虧了,除了我們,誰會心疼?」
三十涯——
高崖上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長鳴,谷中留守的小妖魔和鬼怪跑出屋子,仰頭看著山崖,倏地,山谷晃了起來,殷秀秀面色一沉,正要上前一探究竟,帶著黑金色神火的巨大鳥影沖了出來,猛地撞在對面的崖石上。
玄凰滾下去時化為人形,腰身一扭朝對面那人襲去,瞬間熱流相撞,飛沙走石都跟著喧嚷起來。
下邊的小妖魔抱頭鼠竄躲到殷秀秀家去,朝顧小面叫道:「外面打起來啦!」
顧小面怯生生的打開窗子,扇了扇眼前的灰朝天上瞧了一眼,把窗子一關,捏著手在屋中轉了一圈:「那可是鳳凰和朱雀,他們不是夫妻么,怎麼會這樣?!」
瞧了眼小妖魔們,嘆息一聲,憂心忡忡的想:這可怎麼辦呀!
殷秀秀張開鬼氣,接住被勁風掀開的玄凰,寒聲道:「他瘋了?」
玄凰眼底通紅的看向她:「我應該早些帶他去崑崙的。」將殷秀秀推開,含悲的凌厲眼睛掃向那半空中的人,「只差一點,我就可以帶他走了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神算不如不算,她花了那麼長時間為元嘉鞏固神魂,眼看就要穩了,卻沒想到這人會忽然睜開眼,一劍扎進她心口——興許是她命大,那一劍歪了半寸,擦著心臟過去了。
空中疾影朝這裡襲來,玄凰凄聲道:「事到如今,只求你們高抬貴手——」
「我想親自送他走。」
殷秀秀抬眸看向那雙目猩紅的人,道:「沒有別的法子了?」玄凰慘笑一聲將她推了開,從空中拔出一柄黑劍,迎面撞上那道帶著離火的疾影。
灼熱的氣流襲遍山野,在永渡河上蒸出一層水汽,濃霧更大了些,好像要跟這天道逆著來,即使劇烈的靈氣波席捲了整個三十涯,吹得屋搖木竄,也吹不散它厚重的底蘊。
丘生站在門前的風口上瞧了眼隔壁的高牆,在刮臉的風波中轉身回屋。須臾提著一把其貌不揚的劍出來,抬腳向無悔家的院門走去。
正當天上打得火熱、谷中繼續地動山搖時,這不起眼的小巷折角邊的屋子中發出一連串的驚響,屋中天化猛坐起身,抓著缺口的劍刃,擦了把虛汗后,他捏了捏眉心道:「多謝。」
「他走多久了?」
丘生收回劍道:「三天,山洞裡那兩口子鬧得叫人心慌,我為了喊醒你劍也崩缺了,仙君快去勸勸他們。」
天化沒理會他,在床上坐了片刻,等他回過神,丘生已經走到永渡河盡頭了。
遠處的神火在谷中燒了起來,須臾被人碾滅,風中散發著一股煙火的焦味和皮毛被燎糊的臭味。晚風不安的在四處徘徊,吹起他邋遢的衣角——但轉眼之間,這人就好像被什麼清洗了一遍,身上的泥垢慢慢脫落,渾身跳蚤像變戲法似的伸開手腳,魚貫而下,機器關節扭動的「咔嗒」聲雨點似的響了起來。
這一身芝麻粒大的東西慢慢扭折四肢,隨著身體的拔高變寬,形態也在不斷變化,走馬觀花似的從紅蚤到青蛙、竹鼠、老鷹禿鷲......瞬息萬變后,最終定格成百來十個面容狡黠的俊美男子,走在前面的丘生轉瞬回到他二十歲時的模樣,那一身飄絮般的布衣和滿頭油發像是一場錯覺,轉瞬靈氣一盪,月白色的勁裝下擺在風中輕揚,柔順的長發披到腰際,他渾身清爽的伸了個懶腰,帶著一群壞笑的丘歲——這些一模一樣的人真實得如假包換,過了那個壞笑的點后就顯露出自己的個性來,各種神態俱全,在這條小道上鋪開了一個獨角戲似的眾生相。
走在最前面的「丘歲」屁顛顛的湊上去給他扇了扇風。
丘生把手抱在腦後,道:「丘歲是個壞東西。」
後面的「丘歲」們同聲異狀一疊聲道:「丘生是哥的小寶貝,哥今天可以親一個么?」
幸而鮮少有人在半夜誤闖三十涯,沒看到那個湊得最近的丘歲扣著青年的頭吻了上去,後面那些「丘歲」眼冒凶光的看著自己的克隆兄弟,旋即上去跟對方扭打起來。這場面詭異得叫人心口一滯。
丘生撇了撇嘴把傀儡推開,過了會兒覺得好笑,但他臉上的那點笑又很快被一抹凄涼掩了下去。
他哥是個放蕩不羈的浪人,傀儡道的天才,這些玩意都是當年丘歲在鎬京做的,姬延把這些東西交給他后,丘生半年都沒說話——他說不上自己是怎麼了,那時一百二十個傀儡齊齊整整的站在他面前,他半點高興不起來,只想拔劍將這些礙眼的東西砍成渣滓然後一把火燒了,待風一吹,灰塵飛到丘歲面前,不管這人是在九泉之下還是在某個破山坳里,看到這些灰,應該能體會到幼弟的情緒了。
那股沒來由的憤怒燒壞了姬延的宮殿,所有人都以為他丘生是這窮途天子的孌寵,只有他倆心知肚明,若不是丘歲在鎬京留下了印跡,姬延萬萬留不住這個滿身刺的東西。
遷怒完姬延以後,丘生便帶著這身濃縮為跳蚤的「丘歲」走了,他如今以丘歲熟悉的模樣出來,是怕那沒良心的大哥在天地間漂泊時認不出他——聖劍門的君子們把他困在三十涯里,同時也把丘歲擋在三十涯外,出了三門關,外面哪一陣風裡載著丘歲的魂魄,這可說不準。
殷秀秀的聲音從谷中傳來,落到他耳朵里:「犍陀羅子所言不知真假,你若出去,是想看看玳瑁見著你屍體時會不會哭么?」
「我不想她哭,也不想自己哭,丘歲就這麼個女兒,平常她想做什麼我攔不著,但現在我得把她護好。」
殷秀秀的身影從霧中現出來:「你要介入人間的戰事?」
丘生瞥了她一眼道:「我只是去把女兒帶回來,鬼王還是快去勸和吧,兩隻神禽打起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頓了頓,笑著補充道:「我可不想回來以後還要跟著收拾爛攤子。」
殷秀秀皺著眉頭目送他走出三門關,一道金色的印在他前面閃了起來,正要狂風大作,金印猛地一暗,呼嘯的風聲戛然而止,丘生點點頭道:「不愧是國子,說到做到。」
「方才丘狗頭傳來消息,武關只能進不能出......如果咱們都沒回來,那群小妖魔可就要吵得你寢食難安了。」
丘狗頭是他身上的一顆跳蚤兵,攀附在妖魔身上到了武關——這些年,因為方才那道禁止,他跑不去出便只好想其他法子,但聖劍門的漏洞並不好找,能在這關頭放一隻眼線出去已經害他絞乾腦汁了。
狗頭一路上來回跑,連機軸都累得吭哧喘,但那邊可不會等它再次跑回去才繼續下一步。
戰場上瞬息萬變,所以他一出三門關就帶著遍地丘歲狂奔起來。
他們背後,鳳凰的哀鳴順著風聲在天地間傳響。
武關內,大將軍望著前方愣怔的妖魔們,忽然定住,氣壓沉到了泉下。
咸陽宮裡,嬴滿仰頭看向空中暗紅的月亮,幾隻鳥雀忽然哀叫起來,旋即張開翅膀飛到半空,接著一頭撞在嶙峋的假山上,絲絲腥味從地面攪上來,立馬被侍衛收拾乾淨——神鳥同死,漫天星石隕落,暗夜中這些光絢爛得近乎凄厲,星殞下山河流悲,百鳥齊鳴,伏屍四野。
姬和心頭一跳,垂眸盯著濺在她裙邊上的血,張了張嘴,正想俯身去看看這隻自戕的麻雀,小青眼皮一跳道:「別碰!」
一道縹緲的聲音在後面慢慢說道:「血是萬物身上最嬌美的東西,人有年老色衰的說法,可在人投身死地之前,血的顏色卻能長盛不敗。它為王姬戴上世間最美的花,為什麼不讓她碰開花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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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
其實坐在皇座上的常常是泥土,而皇座也常常在泥土裡——尼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