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黃昏宛城街頭
宛城街頭人山人海,簫鼓喧鬧,花燈耀眼。
這派喜樂祥和之景,映在柴文訓眼裡卻是那般的凄寒蕭瑟。
踏進宛城城門的瞬間,他的心頭,不由自主的一陣慌亂。
離開數月,南舍公主雖還未與翌王成婚,可如今的別院,也當換作另一番模樣才是。
是否要待到夜深人靜,悄然潛入,
還是即刻…
可自己突然現身在她面前,定會驚嚇到她,亦或,帶給她不必要的麻煩。
柴文訓猶豫不決,一襲青衫的身影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漫無目的的緩步而行。
忽的,頭頂傳來聲聲悶響,引得人群注目觀望。
只見樹樹煙花喧囂,在夜空中綻開漫天繁華,璀璨、奪目。
又轉瞬零落如星、如雨、消失殆盡,尋不到半點的蹤跡。
望著天際發著呆,一種悵然若失的落寞,正在柴文訓心中悄然蔓延。
還有,他對她深深的思念。
是啊,既然那聲聲連續的龍鱗之音確是出自她手,自己又何必顧慮重重。
她喚他,他便來了,理所當然要見上一面。
想到這,他釋然一笑。
正欲向別院方向去,身子卻忽的被人流推向長街一側。這才意識到,周圍的百姓,似乎正從四面八方朝著不遠處的一座石橋的方向涌動。
人們臉上皆漾著熱切的期待,有人叫喊著,
「翌王殿下帶南舍公主放水燈!快去看啊。」
「我還從沒有見過翌王殿下的真容。」
「在哪在哪?」
「聽聞翌王殿下對這位公主極為疼愛,百依百順。這放水燈,乃是南舍當地過節的習俗,殿下為討公主的歡心啊,不惜派軍隊將這碧縷河浮著的薄冰,連夜鑿掉,這才令河面通暢,直流進明月潭。」
「哎呀,這南舍公主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竟…竟…能俘獲了翌王殿下的心。」
「我聽人說啊,這女子美若天仙,貌可傾城。又乖巧溫柔,才進翌王府啊,便先得到了王妃娘娘的喜愛。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此等絕世美女,翌王殿下怎能不動情。」
身旁充斥著年輕女子們滿是艷羨的碎念之聲,如細針,密密麻麻鑽刺著柴文訓的鼓膜。
他腦海一片空白,整個人如傀儡般被人流擁著,來到了那座皎白如玉的石橋前。
碧縷河,乃宛城地域內,最為寬大的河流,穿城而出,匯入明月潭。
岸邊,
火樹銀花與天接,
月與燈輝映金漣。
幾丈寬的河面,晶瑩剔透,泛著柔暖的光暈。
聞得身後,人聲鼎沸,步履之音擁擠雜亂。
蘇伊桐不回頭也知道,此時這個陣勢絕不輸給當紅流量明星之粉絲見面會。
聽蘇青雨講,翌王殿下派出千餘禁衛軍維持秩序,將這碧縷河沿岸封守得水泄不通,
只為…她一人放水燈。
「這…絕不能回頭…如此勞師動眾…有沒有點烽火戲諸侯的意思。」
蘇伊桐心中暗念,
「這要是回頭了,讓圍觀的老百姓看見我的臉,絕對會說我以美色魅惑殿下,我豈不是成了蘇妲己一樣的妖女?絕對不能回頭…」
正感慨著這古代帝王家心理素質的強悍,忽見趙宗奕從侍衛捧著的托盤中,取過一隻如籃球般大小的蓮花燈,遞向自己。
蘇伊桐大吃一驚,
「這…這麼大?」
趙宗奕朗笑,
「北縉幅員遼闊,國富民強,乃四國之首。錦兒既是本王未來的王妃,便是北縉的子民,在這裡放的花燈,自然要比南舍大。」
蘇伊桐噗嗤笑了出來。
這直男啊,有時候真像個孩子。
趙宗奕含笑凝視著她白皙如玉的臉頰,燭火映照下,美得令人痴醉,即便月宮仙子臨凡,也會在這清雅出塵的女子面前失了顏色。
他情不自禁,指尖柔柔將她耳鬢髮絲捋順,
「錦兒之願本不必請求上天,本王亦能為你實現。」他眼波如幽潭,溢滿寵溺。
這…這直男也太會撩了…
就這句話,哪個女人能抗得住?
蘇伊桐直感自己雙頰愈來愈熱,忙避著他的目光,細聲念道,「其實…放水燈也不一定是許心愿,在南舍,人們會將心中思念之人,或者…先逝的親人的名字…寫在水燈之上,看著它隨波漂遠…」
聲音,愈來愈弱,就連蘇伊桐自己都快聽不見,而往事,卻如狂風拂書,在腦中止不住回放。
她頷首,將水燈捧到那墨藍色錦袍前,輕聲問道,
「師父,你要不要放只燈呀,可以許願。」
「屬下並如心愿,何須多此一舉。」
他面色沉靜如水,而眉梢卻在微微的顫,似忍著痛,強裝鎮靜。
「師父,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她關切的注視他的臉。
嘴角牽起一抹微笑,他輕吐出「無礙。」二字。
蘇伊桐的心猛然一抽,隨即如針扎般陣陣的生疼。
這幾日,她極力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龍鱗之音他可是聽見。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早就忘了吧,他沒有出現,正如自己所願不是嗎?難道…盼他回來送死嗎?即便如此,卻無數次,在推開閨閣門的瞬間,望見那抹墨藍色的身影,靜立在廊檐下,又…幻去。
淚落,卻在笑…
或許段隆登基,他連升三級,正有忙不完的公務要做。又或許,交了差事之後,遊歷四方過著閑雲野鶴般自在逍遙的日子。
無論…他身在何方,只願…他能安好。與自己相處的短短几月,終是場雲煙罷了。
她只怨自己…總在下了決心,將一切重新開始之時,想起他…仍然心有不甘、有所期待。
他,是這世界上,她第一個信任的人,可卻連他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燭火逐漸暈作一團朦朧,恍惚間,眼中已泛起薄霧。
不,不能哭。
在翌王殿下面前,若是為他流淚,
那…那太罪惡了…
蘇伊桐連忙抬起頭,眨著眼,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望見她眸中淚光點點,趙宗奕心疼不已。
「錦兒可是想家了?快拿筆來。」
侍衛忙將筆墨奉上,
「錦兒莫要感傷,待到戰事平息,本王便護送錦兒回鄉探親,亦或是,可將錦兒記掛之人接來北縉。不過眼下,還是先按照家鄉習俗,寫於水燈之上,以寄鄉思。」
趙宗奕將狼毫筆在硯台上細細蘸了幾下,送於她眼前。
接過筆,蘇伊桐心下酸澀。
自己何嘗不想,讓滿心愁緒隨水逐流,可寫什麼?
我能寫什麼?
我是段韻錦啊,此情此景,在翌王面前除了寫段隆…還能寫誰?
哎…花花、初初…還有他…即便我敢寫,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總不能畫張臉在上面吧。
對啊!
不能寫總可以畫吧,蘇伊桐心念一動,
「蘇青雨,過來,幫我扶著點。」
一襲白衣縱過來,蘇青雨乖巧的捧住花燈,她接過筆,描了起來。
蘇伊桐全神貫注,每筆每畫皆小心翼翼,殊不知,身後幾丈之外,一青衫男子正遠遠朝自己望著。
臉上,是冷冷的笑,滿是嘲諷,眼中,點著徹骨的寒。
他本已布下天羅地網,恭候縉將入局,卻在關鍵時刻抽身而去。
他披星戴月,胤城與宛城千里之遙,只行了不足半月。
甚至,他方才還費盡心機,思量如何與她相見才算穩妥。
可是,他錯了!
此時的她,不過寥寥幾丈,卻遠若天涯。
他忘了,他只利用陪嫁侍衛之身,潛進北縉以窺敵情。
她本就是翌王妃,他與她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從未有過什麼,這一切一切只是他一廂情願。
柴文訓目光染上悲戚,濃烈的酸楚在心中翻湧,額上滲出一層一層細密的冷汗,順著雙鬢不停的淌。
他正忍受著烈焰焚身般的毒痛,每一寸皮肉、血脈、骨節,渾身每一處皆灼痛難忍。
可是,卻不及他的心,千瘡百孔。
薄唇,緩緩浮上一抹自嘲的笑,
這毒,是該來了。
春夜裹寒風,
花市燈如晝,
握一縷離愁,
奈何,情薄…
「姐…你…你這都是什麼啊?」
蘇青雨歪著腦袋,看了又看,
「你別動,不要說話,端穩一點…」
蘇伊桐哪有空回他,直聚精會神的繼續描畫著,
「臭小子,你若再吵,本王便收回你的燈。」趙宗奕輕聲呵斥,
「啊?我…我也有燈嗎?」蘇青雨驚喜,這下子捧著花燈的雙手晃得更是嚴重,蘇伊桐無奈的嘆了口氣,
「蘇青雨!你不要晃了!」她忽又停了筆,滿是好奇的問道,
「不過,你的水燈上?要寫什麼願望呢?」
蘇青雨微怔,朝趙宗奕眨眨眼睛,臉上儘是感激之色,
「什麼都不寫,青雨沒有願望,如今便是最好。」暖暖的光暈里,他綻出孩童般燦爛的笑,
「只願這燈能一路與姐姐的燈為伴,護送著它,直到…直到…」
蘇青雨並不知道,這放水燈的習俗是何說法,也不知河流去向何方,只得頓了頓,含著笑意繼續道,
「姐姐的心愿定會實現,定會實現,只是…姐你究竟畫的是什麼啊?」
趙宗奕亦是不解,抱著雙臂,饒有興緻地端詳蘇青雨捧著的蓮花燈。
原本清雅的雲白色,此時墨跡斑斑,最外層的花瓣上,皆被墨筆描上了奇奇怪怪的圖案,有的似花,有的似筆,更有的似一盤不同尋常的棋局。
勾完最後一筆,蘇伊桐滿意點頭,掃了掃身旁兩張滿是困惑的臉,她小心翼翼的捧起燈,來到了水邊。
「在我的家鄉呢,還有個習俗,若是沒什麼願望,便可將心中所追憶的往事,畫在燈上,隨水而去,便代表著…告別…」
蘇伊桐目送著水燈緩緩離開。
師父…安好啊…
想那一年前,碧縷長河,金波泛泛。
一點橙光,搖搖曳曳,在河面上映成一道暖暈,愈去愈遠。
去年,她與天水郡的人們一起,花燈星星點點,愈聚愈多,恍若銀河瀉落。
而此時,只孤燈一盞。
蘇青雨忙俯下身,將手中燈輕輕一推,認真道,
「快些去,要跟上。」
身後傳來趙宗奕的朗笑,蘇青雨一回頭,便見他正捧著燈,立於自己身後。
「殿下…也要放燈?」
蘇伊桐驚訝回身,竟在這一瞬掃見人群中,掠過一道青影。
她心中大顫,是他!
只瞬間,消失了。
「錦兒?」見她神色驚惑的望著什麼,趙宗奕連忙回身觀瞧,霎時間,成千上萬的百姓紛紛跪地,歡聲如雷。
不,不可能是他…
是自己觸景生情,才生了幻象…
可是…那身形,再熟悉不過…
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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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中軍府廂房內
殘燭影照下,一抹孤影,臨窗而立。
皓月如鏡,瀉了滿地的銀輝。
遠方的天際,綻開一團團耀眼的光暈,煙花,轉瞬凋零。
中軍府,恐是這喧囂熱鬧的宛城,僅有的清寧地。
慕容驥蹙緊劍眉,若有所思。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走回桌前,斟一杯清茶,拾起閱了幾頁的兵書。
忽然,門外傳來楊副將的聲音,
「將軍,將軍。」
撂下書卷,慕容驥急急開了門。
「可是…有了消息?」
但見楊副將身後站著位青衣白髮的老者,手提食盒,正是侯府管家,福伯。
「少爺。」福伯微微俯身行禮,眼中含笑,而楊副將則面露愧疚的朝著自己搖頭,似是在答方才的問話。
慕容驥幽幽一嘆,將福伯迎進門。
打開食盒,一道道香氣撲鼻的菜肴擺上桌,
「少爺,上元佳節,這…中軍府太過冷清了。大小姐特意派老奴,給少爺送幾道家常菜來,皆是平日里您愛吃的。」
聽是慕容慈的心思,慕容驥淺蹙劍眉又瞬而舒展。
「父親大人…可安好?」
「少爺請放心,侯爺那一日確動了肝火,使得氣滯鬱結,幸好小姐及時請李大人過府。服了葯,這幾日身子已無大恙,只是…不準府中有人提起少爺…否則…」
慕容驥黯然,微微點頭。
福伯用誇讚的語氣繼續念著,
「今日,大小姐陪著侯爺去了城外的望月亭賞月,臨行前特意囑咐老奴,將飯菜給少爺送來。這…少爺啊,」
話說一半,又頓了頓,
「侯爺年事已高,這身子也大不像從前了…少爺還是…早日回府來吧。大小姐說得對,家和萬事興,家和萬事興哪。」
慕容驥眯起雙目,唇邊勾出苦苦的自嘲,搖頭說道,
「福伯…回府去吧。」
見他面色陰沉,福伯自知多言,不敢再說,只得垂頭喪氣的退出了房門。
慕容驥望著眼前溫熱的菜肴,神色複雜,慈兒這丫頭,確是為所欲為,難以教束,但終是…
許是受街上喧囂的鑼鼓之音煩擾,許是心頭愁緒混亂如麻,慕容驥直覺的胸中有一股說不清的憋悶,快壓得透不過氣,
「哎——」沉沉的一聲嘆息。
「嘿嘿,驥兄嘆得什麼氣?」門口現出一個彪悍的身影,彭武一面喘著粗氣,一面朝慕容驥咧著嘴樂。
「彭武!」慕容驥驚喜起身,「你怎麼來了。」
此時彭武腿上的繃帶已然不在,穿著的青色布袍,看上去明明是新的,胸前卻皺皺巴巴。
他面色微紅,髮髻蓬鬆,右手抱著個碩大的酒罈,左手拎著一隻殘破的花燈,端詳著他這副狼狽樣子,慕容驥不解,
「這…怎麼這番模樣。」
「哎…別提了別提了,」彭武將酒罈撂下,滿臉的無奈,
「過節嘛,我啊,尋思著來看看驥兄,總不能空著手是不。就從殿下府里扯了個花燈走。嘿,誰料想這宛城大街,人滿為患,我這從城東走到城西,就像闖營突圍一樣,差點把俺擠得背過了氣。保住了酒罈子,再瞧這燈,嘿嘿…」
彭武手一提,笑著將那被擠得面目全非的花燈在慕容驥眼前晃了晃,也撂到了桌上。
「嘿,中軍府的伙食何時這麼好了?俺還想著叫潮海樓送幾道下酒菜,這下省嘍,來來來,驥兄,快坐下!」
彭武反客為主,熱情的給慕容驥倒了一大碗酒,卻在端起酒碗的瞬間,眼底泛起了悲涼之情。
慕容驥心領神會,二人一同端著酒碗來到庭院中。
「老洪啊…」才開口,彭武眼圈就紅了。
慕容驥拍拍他的肩膀,目光也是凄然。
二人終是沒再開口,只將對洪霸的思念之情,化作兩碗濁酒,輕灑於塵土,皎白的月光下,濺起了淡淡醇香。
回屋落座,慕容驥眼瞧彭武在自己面前,狠狠灌上了三大碗酒,似極力按耐著心中的悲慟。他端起酒碗,溫語道「上元佳節,彭兄弟傷未痊癒,穿城而來定是來慰問我這孤家寡人,如今獨飲,是何道理!來,為兄敬你一杯。」
「好——」
酒下肚,彭武呵呵一笑,
「驥兄也知道,俺那將軍府,前前後後也就那幾個人,前兩日我便給他們開了假,回鄉探親去了。若是不來這兒啊,那俺便要去賴著殿下,同到金縷河邊放燈嘍。」
慕容驥點頭,想自己這位兄弟,在軍中當算得上,地位高、俸祿厚,這行事作風,卻極為樸實儉省,絲毫不講究排場。聖上賜的大宅里,前前後後沒一個丫鬟,侍從僅三,管家一人,腿還是瘸的,廚子伙夫倒是雇了四個,加上一個干雜活的散工,也未足十人。
每每凱旋迴城,褪去盔甲,這勇冠三軍,戰功彪炳的虎牙將軍,最愛的消遣除了約弟兄幾個去潮海樓豪飲,談論今古。便是身著舊袍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樣,混在戲園子里聽書看戲。
比起朝中一派養尊處優,鐘鳴鼎食的官員們,簡直天壤之別。
慕容驥眼神中流露出讚許之色,又斟上碗酒,笑道,
「為兄還記得多年前,我隨殿下南下泓陽之境巡營,聞得有陣陣喝彩之聲,尋過去,就見彭兄弟正與幾個少將赤膊較量,比試拳腳。殿下見你孔武有力,勇猛過人,以一戰七仍面不改色,氣不長出,便將你晉陞為軍中副將,留在身邊…」
「是啊,俺老彭記得,那時候殿下…」
彭武壓低了聲線,嘿嘿笑道,
「殿下雖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可俺老彭一打眼,便知道,俺的伯樂來了…丰神俊朗,威武不凡,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子天生的王者之氣。哎…這一晃眼,俺追隨殿下已六七年了。」
「為兄確是一直想問,彭兄弟是何時入伍從軍,從前又是以何為生啊?」
聽慕容驥這麼一問,彭武目光變得悠遠,他長長舒口氣,打開了話匣子。
彭武,乃縉西湖州樂平縣樂興村人士。
樂興村是個小村,總共也就七八十口人。
彭武的父親是個瓦匠,在給樂平縣縣衙修葺棚頂之時,不慎跌落摔折了腿。
那年彭武一十九歲,替父來衙門領工錢的時候,被縣令尤水瞧見。
尤水見此人生得魁梧高大,異於常人,不僅結清了工錢,還特意多賞了幾兩銀子,並提議他到衙門來當差。
彭武見這縣令大人挺大方,也覺得男兒當志在四方,自己已然成年總不能再窩在村裡耕那幾畝薄田,便爽快答應。
「你便當起了樂平縣的衙役?」慕容驥聽得起勁。
「嘿嘿,驥兄,那縣令尤水啊,可是個有眼光的官兒。就憑俺老彭這體格身塊兒,哪能屈就做個衙役啊。俺老彭在衙門的差事,可是重中之重的要職!」
慕容驥思量片刻,還是沒想明白,「那…是何差事?」
彭武把嘴一撇,用棒槌粗的手指敲著桌子,擲地有聲的大喝出兩個字,
「獄卒!是不是舉足輕重!」
這副得意的模樣,令慕容驥差點樂出聲來,他忙將彭武的酒罈斟滿,
「這縣令確是知人善用,牢房此等險要之地,正適合彭兄弟,那之後呢?你為何從獄卒變正了軍卒?」
「哎…驥兄有所不知,這牢房可是個好地方啊,」
「哦?好地方?」慕容驥不解,
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彭武嘆了口氣,虎目隨之暗淡下去,
「驥兄你乃侯爺獨子,一出生就是人尖兒上的人,見的人逢的事皆為上流。恐怕,對驥兄而言,面前入得眼的無非是一張張親善敬畏的嘴臉吧。這戲文有雲,一生一死,交情乃見,一貴一賤,乃知交態。俺老彭在那大牢之中,可算看透了這…人有百張臉皮的功夫…」
按彭武的說法,這地牢,乃是最能看盡人世滄桑,世態炎涼的地方。
若是富人被投入大牢,縣令尤水對私下遞上來,買通人情的銀兩,是一概拒收。
那些平日里阿諛奉承,像癩皮狗般搖尾乞憐的諂媚之徒,便要麼急於劃清界限,要麼趁火打劫。
而獄卒們,倒是為撈些油水,花上幾錠銀子,便能換得些許優待。
而窮人本就無財無路,到了牢里倒是無甚差距,被棄如敝履,遭受冷遇,乃是情理之中。
「如你所講。這尤水拒收賄賂,倒是個公正廉潔的好官哪。」慕容驥點頭言道,
彭武輕蔑一笑,「所以俺說,驥兄你未曾識過人心哪。這尤水表面上廉潔公正,實則是城府極深、長袖善舞之徒。不收大戶人家的錢,案子該怎麼判就怎麼判,一傳十十傳百,就傳出了為官清廉的好名聲,也便成了暗中攀附權貴以謀求高位的談資。」
慕容驥一皺眉,「這…你一個獄卒是如何知道?」
「嘿嘿,就是獄卒才會知道啊,俺這可是要職哪!」彭武眯縫的眼眸里,閃爍著細碎的冷茫,繼續講了起來。
有一日,一男子被投入死囚監,看歲數也就二十齣頭,當是在堂上挨了酷刑,渾身是血,想找出一塊完好的皮肉都困難。
自此,這地牢之中便再無安寧日子,這死刑犯,必是燒殺搶掠、大奸大惡之徒。
但這男子卻終日發出凄厲的哀嚎,哭喊著自己冤枉,吵得一眾獄卒乃至囚犯,皆心煩意亂。
彭武忍無可忍,拎著一條鐵棍去到牢房裡,本想著將這小子好好教訓一番,讓其閉上嘴老老實實等死。
沒想到,那男子緊緊攥著彭武的腳脖子,用渴求的目光死盯著自己。
彭武這才從那張滿是血污的臉上,瞧出幾分面熟,細看,竟是鄰村的「劉文書」,一個老實巴交,擺攤兒待人寫家書的讀書人。
「老實巴交的人?成了死刑犯?可是被冤枉…」慕容驥問。
「哎…」彭武一拍大腿,「天大的冤枉哪。」
這「劉文書」原名叫劉文殊,年滿二十,家裡給娶了一房媳婦,小兩口日子過得本是和美。
不料一日,這平樂縣城裡來了一支馬隊,看上去與過路的闊商無異,隊伍在劉文殊擺攤兒對面的茶鋪駐馬歇息。
正巧劉文殊之妻前來送飯,被馬隊里一位闊少打扮的男子撞上,見有幾分姿色,竟出言調戲。
眼見妻子受辱,劉文殊怒不可遏,當街呵斥其輕薄之舉,引得眾多百姓圍觀。
闊少見人多勢眾,便就此作罷。
可確起了色心,動了歹意。
當天夜裡,一夥黑衣人潛進劉文殊的家,將其妻綁走,還將劉文殊打成重傷。
逢此橫禍,劉家老兩口,老淚縱橫的告到縣令尤水那裡。
起初,這尤水亦是一副正義凜然的姿態,誓要將兇徒追捕到案。
可不過半日,便像變了個人,以謊報案情,擾亂公堂之由,將兩位髮鬢斑白的老者各打了三十大板,驅趕回村。
劉文殊拖著一條廢腿,來到縣衙想討回公道,尤水連狀紙也不瞧上一眼,便要將他趕下堂。
劉文殊不服,怒喊著要去湖州州衙告狀,尤水這才收了狀紙,承諾破案。
可誰想到,在家苦等半月的劉文殊,等來的不是自己妻子的下落,而是衝進門橫眉冷目的衙差,將其繩捆索綁,押至縣衙。大堂之上,劉文殊見到了自己妻子的屍體,衣衫殘破,傷痕纍纍,定是受辱而死。
悲憤交加的他,竟被尤水動用酷刑,屈打成招,判了個謀殺家妻之罪,投入死囚牢,只等知州大人下過批文,砍頭示眾。
「那闊少究竟是何背景?」慕容驥若有所思。
彭武冷哼,語氣異樣道,「當時朝中吏部尚書曹旬的侄子。」
「原來如此,這尤水為討好權臣,竟顛倒黑白,殘害無辜,實在可恨!」慕容驥目光憤恨,又轉瞬化為驚異,
「你…你將那劉文殊放了?」
「不然呢?還留在牢里過大年啊?」彭武嘴一撇,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聽劉文殊哭訴完悲慘的遭遇,彭武直感滿腔怒火直衝頭頂,腦仁嗡嗡作響似要炸裂。
彭武這個人,別看相貌是千里不挑一的醜陋,性情又剛直粗暴,卻嫉惡如仇,見義勇為,論其人品的正直,那也能稱得上千里不挑一。
於是,在一深夜,灌醉了值班的獄卒,彭武將劉文殊悄悄救出了監牢。
本欲陪他前往湖州州衙,狀告縣令尤水。
可誰知剛出平樂縣,便被追兵俘獲,彭武成了死囚的同黨,八十大板打了個皮開肉綻。
一月後,二人同被綁至刑場,開刀問斬,縣令尤水親自監斬。
「什麼?那…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慕容驥神色緊張的盯著彭武。
彭武將雞腿放下,蹭了蹭嘴邊鋥亮的油漬,哈哈笑道,「驥兄莫慌,俺老彭這不是好好在這兒嗎?」
「快快講來!」慕容驥難掩焦躁之情。
「俺老彭那時候,也認為死定了,對不起俺的爹娘啊。再看著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眼神里皆帶著鄙夷和厭恨。砍頭不怕,可就這麼背著個殺人越獄的罪名下黃泉,那俺可不幹!!俺就是死,也不能讓尤水這個王八羔子痛快的活著!我要讓這樂平縣人人都知道,他暗地裡做的這些陰險狠毒的勾當!我啊扯起嗓子,朝著圍觀的人群,唱了起來。驥兄你不知道,俺老彭從小就愛唱戲,為此還專門拜過師傅,喊過調門兒。就俺這幾嗓子下來,你猜怎麼著,不光引得百姓一陣騷亂,還喊來了救星!」
「救星?是誰?」
「當時的湖州知州大人,閆昆。」說到閆昆的名字,彭武眼中涌動著複雜的光芒,是感激、亦有悲涼,訴不清楚。
「閆昆…」聽得耳熟,慕容驥一時卻想不起究竟是誰。
「閆大人為按二人翻了案,將那縣令尤水撤職查辦,又寫了一紙箋函,推薦我去往泓陽,投軍入伍為國效力。他是…俺的救命恩人哪…他…哎…」彭武欲言又止,眼底晶亮,似轉起了淚花,慕容驥恍然大悟,
「想那前吏部尚書曹旬因一樁連親之案被貶,也當是這閆昆告了御狀,此人確是克己奉公、剛正不阿。那…此人現在何方?任何職?」
彭武手微顫,又灌上一大碗酒,止不住的搖頭。
慕容驥臉色徒然大變,竟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驚訝道,
「莫不是…那…那…被殿下滿門抄斬的濟陽太守…閆昆…」
彭武再忍不住,凄然淚下。
「竟然是他…」慕容驥深邃的目光中,溢滿惋惜之色,沉沉嘆了口氣,
「閆昆是個好官啊,一生清廉公正,不貪臟、不枉法,政績顯赫,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為官二十餘載,查抄家業之時,也不過是幾百兩紋銀…哎…只可惜…他偏偏為護濟陽百姓不受戰亂之苦,死諫朝廷不與諸夏開戰。那時陛下正欲開疆擴土…而殿下又初掌兵權,年輕氣盛…哎…一個像閆昆這樣的好官全家斬首,殿下心中也定有所悲憫,若時光倒流,或許…會放過他一命…」
「哎——這就是命!」彭武撂下酒碗,也站起了身,
「俺不怪殿下,俺只是…痛心哪…這重生再造之恩,還沒報啊…俺只能…在府中為恩公立了個排位…每逢忌日焚香祭拜…」
「那…閆昆一家可還有活口?」慕容驥低語,
「上下九十二口,死屍一具不少,不過…」彭武眼珠一轉,神色異樣道,
「俺暗地得到消息,據說這閆夫人並未受斬,乃是有人替死…她還在世上。還有…閆大人還有個兒子,二十多年前一出生便被馬賊擄去…若是這孩子還活著,便是閆家唯一的血脈。」
「但願如此…」慕容驥嘆息,拍了拍彭武的肩膀,又似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
「對了,那喊冤叫屈的劉文殊呢?去向何方?」
彭武眉頭緊扭,「不就是俺府上的管家嗎!」
「是…是…劉管家?」慕容驥驚喜。
「哎呀,快別提他了,俺讓他回鄉探親,就是不肯。說俺腿腳不好,沒人照顧怎麼行,這倒好,前後三進三出的大宅,就我和他倆人,還都是瘸腿。這幾日,天天一拐一拐跟在俺屁股後面,哎呀,酒也不許喝,牛肉羊肉也吃不得,絮絮叨叨可把俺煩透了,這不,來驥兄這求個清靜…」
彭武兩道燃眉已經擰成了個疙瘩,哎聲嘆氣,儼然又無辜又愁苦的樣子。
而慕容驥卻直感心頭湧上一股熱流,他忙為兄弟斟上一碗酒,英朗的面容滿是欽佩。
彭武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寶寶~~對吧~~
就是相貌醜陋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