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宛城長街
「潮海樓」有五層,乃是宛城之中數一數二氣派高大的建築。
一黑影立於飛榭之上,背朝著人滿為患,擁擠不堪的金縷河岸,四下觀望。
「真是怪了…」火鳳眉頭緊擰,方才明明望見人群中飛起一道青影,落於高檐之上,又如電,一閃即逝,自己連去向都還未看清。
發現瓦礫上有灘殷紅,當是噴出的一口碧血,火鳳不由得心中大顫,受了內傷竟還有如此迅捷的身手,絕非…絕非凡人。
好似一隻靈巧的貓,躥樓躍脊的幾番巡視,火鳳終是死心,翻落在僻靜小巷裡,左拐右拐匯進了熙攘的人流。
究竟是什麼人?哪門哪派的輕功?
一種不祥之感伴著胤城惡鬥的景象,闖進火鳳的腦海,他渾身打了個冷顫,
難道,是他們!
忽然,衣袖被一股綿軟的力道扯住,
「公子,公子,進來瞧瞧吧,上元佳節怎能孤身一人。」
一年輕女子,身形曼妙,媚眼如絲,正用玉臂攬著自己的胳膊殷切招呼。
火鳳抬眼望了望女子身後的招牌——「珞瑛肆」。
並非青樓,而是,舞坊。
今日,他乃是一位闊綽浪蕩的公子,渾身貴氣逼人,此等地方,再好不過。
火鳳邪邪一笑,浮上滿臉毫不正經的輕佻,伸手便去摸那女子細白的臉蛋,
「來來來,告訴本少爺,裡面可有好戲看?」女子嬌笑,腰肢輕扭將火鳳引進了門。
但見扇形舞台上,幾名紅衣舞姬,正懷抱著琵琶,邊奏邊舞。
香煙繚繞,瓔珞紛飛,領舞的女子,珠簾遮面,薄紗輕裹。
那盈盈不堪一握的纖腰,嬌柔如水,一串銀鈴繫於腰間,隨著舞步發出零零碎碎悅耳的聲響。
忽然,那女子眼波一轉,玉指撩弦,樂聲,似帶著幾分勾魂的詭異緩緩流淌,令人渾身酥麻,心癢難耐。
台下立刻掌聲如潮,一個個紈絝子弟無不為之著迷,火鳳在人群外遠遠望著,竟也有些痴了。
一曲奏罷,女子細步下台,眾人熙熙攘攘涌去,都想近身睹一睹她的芳容。
紅衣擦肩,火鳳忍不住回身,恰撞上一雙似曾相識的清澈眼眸。
花間酒,卻見,回眸。
她,竟是暮雪。
「這位公子,可願陪小女子,到閨閣淺飲一杯?」
珠簾輕晃,紅唇勾起的那抹弧度,似帶著微微嘲諷。
火鳳一怔,
「在下…自然不負姑娘雅興。」
閨閣中
素手纖纖,她將珠簾摘下,低垂著眉眼,幽念道,
「幾月不見,恩公可無恙。」
「你…究竟是什麼人?」火鳳目光雖是淡然,額頭,還是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暮雪猜對了…」
她莞爾一笑,眼眸晶亮,深深凝望著他,
「若不是恩公相救,暮雪恐怕早已摔死了…慕雪講過,恩公的眼睛,恩公的聲音,一輩子不會忘記。」
火鳳心頭頓時一緊,
不可能,此女子絕對大有來頭,說不定是大梁後裔的同黨?
火鳳猛然嵌住那纖白的玉腕,脈象細弱,毫無內力,真的只是尋常女子。
火鳳目光驚惑,甚至帶著幾分恍惚,他竟懷疑莫不是師父親自下山,有意戲弄自己。
許是力道過重,暮雪娥眉緊皺,面呈痛苦,卻是一聲不吭,只淚眼婆娑的望著他。
「對…對不起…」火鳳鬆了手,眼神飄忽。
「若是恩公怕我走露風聲,大可殺了暮雪,暮雪絕無怨言。」她猛然跪了下去。
火鳳無奈,搖搖頭說道,「起來吧,在下從不濫殺無辜。學藝不精,關姑娘何干。」
將暮雪扶起,火鳳直感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之感,甚至是,惶恐。
魅者,有形勝似無形,可千般幻化,隨心所欲,自己獨承師門絕學,卻偏偏逃不過一個弱質女流之眼。
這真是天大的笑話,自己又有何顏面去見師父。
良久,他終於開口,「天大地大,姑娘為何總棲在花街柳巷?難道,不怕這世間污穢侵染沾身?」
暮雪搖頭,「對暮雪來說,若心中有所牽挂,那…這天下便再無清凈之地了…」
見他面頰透粉,目光遊走,似有意避著自己的眼睛,暮雪掩嘴輕笑。
她從櫃中取出個精緻的木匣,其中是一把匕首,一沓銀票以及三顆金光燦燦的丹藥。
「暮雪並不需要恩公施捨,這些…還請恩公收回吧。」
「既已送出,又豈有收回的道理,」
火鳳提壺為暮雪斟上一杯酒,端起酒杯,朗言道,
「來,在下敬姑娘。」
暮雪並不端杯,娥眉輕挑,用異樣的語氣說道,
「時辰尚早,恩公何必這麼急著要將暮雪迷倒?暮雪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火鳳尷尬的笑笑,「姑娘真會說笑,在下…在下…」
「恩公。」暮雪打斷了他,
「暮雪知道,恩公有大事要做,不便將暮雪帶在身邊。今後,暮雪便長留在此地,若是…恩公累了乏了…或是需要暮雪…都可來這珞瑛肆。」
這美貌的女子眼波似水,如玉般瑩潤的雙頰染上兩抹緋紅,紅紗映襯下,彷彿一朵含羞待放的海棠花,令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他忙別過臉去,長長舒了口氣,再端起杯,笑道,
「姑娘多慮了,逢此上元佳節,在下…能與姑娘重聚,乃是緣分。」
暮雪頷首,微微點頭,
「能與恩公相見,暮雪已再無其他奢望,只願…恩公安好。」
說罷,端起酒杯,紗袖掩面,一飲而盡。
那抹纖柔墜倒的瞬間,他箭步將她摟在懷中,心中,一陣無端的慌亂,好似被人封住了穴道,渾身僵硬的動彈不得。
臂彎中的人兒,正沉沉昏睡,恬靜、酣甜,嘴角竟掛著淡淡笑意,如深谷幽蘭般的女兒香,柔柔浸入鼻息。
他直感喉嚨有些燥熱,抬起頭,望向窗外遙遠的天際…
煙花瘦,江川流,
長幔,拂掠影,
只不過,一場清夢。
-----
城外郊野密林
「嗯——」
隨著一聲痛苦的悶吭,第七枚銀針被柴文訓插進肋下氣脈之中,隨即又是一陣百蟻噬骨的劇痛。
他栽倒在地,青衫已被冷汗浸透,嘴角不住的淌著血滴,用手去抹,慘白月光下,那血竟呈黑紫色。
柴文訓大驚,血絲交錯的眼底,溢滿惶惑。
為何,為何明明已用銀針浸毒,攻入七脈,這毒,卻絲毫沒有收斂之意,血氣逆行,疾攻於心,似要將自己生生撕裂。
喉嚨愈發緊痛,手臂開始不受控的劇烈抽搐,眼前斑駁的樹影,幻作幾重影,重重疊疊交錯,漸漸溶成一團昏暗。
視線已然模糊,目光也變得渙散,柴文訓直感背脊一陣的發涼,那是,死亡的恐懼。
也許,這一次,真的熬不過去了吧。
河岸邊,他望見的她,手捧花燈微微頷首,那盈盈眉目間,當是帶著笑意。
臨去的一瞥,便是,永別。
手顫抖著摸入懷中,空無一物,那枚白金手鐲竟不知何時,遺落了。
柴文訓的眼框早已潮濕,空洞的瞳孔,是無盡的蒼涼和悵恨…
翌王府別院
掌間傳來的寒氣似愈來愈強,蘇伊桐直感自己整條手臂凍得麻木,仍捨不得將龍鱗放下。
是他,哪怕只有瞬間,她也絕不會錯認,若是幻象,當如煙縷一般緩緩消散才是,而那抹青影,明明是一躍而去的,
他,真的回來了。
心,突然「怦怦怦」狂跳不停,又像著了火,湧起一股熱流,向渾身蔓延。
她忙將龍鱗捂在胸前,冰冷刺骨,可掌心竟還冒出了汗。
她從沒想過,能再與他相見,
他可是望見了自己?
他此時在哪?
他還會不會再出現?
蘇伊桐心亂如麻,懷中的龍鱗不知不覺抽離出鞘…
林深,無人跡。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微乎其微的銳餉,一聲、兩聲、三聲、四聲…龍鱗之音愈來愈強…渾身早已麻木,心卻能清晰的感受到痛感,隨著銳餉,一下一下刀割般的生疼。
他,還活著,還不能死。
柴文訓咬緊牙關,用僵硬的手臂將一枚銀針插入耳後。
「借命針」激發了身體中最後殘存的一絲內力,他一聲怒吼,掙扎著坐起身,掌間緩緩聚起了氣。
忽然,身體猛然一震,碧血噴吐而出。
這陰寒至極的內力,少了寒玉床相助,想要聚氣,談何容易…
次日晨
宛城長街
翌王府的雕車駛過宛城還未蘇醒的街道,金光,穿過窗紗,細碎的灑上一張稜角分明的面頰。
趙宗奕微閉雙目,腦中盤旋著胤城兵敗一事。
縉帝的詔書,到得比晨光還要早。
三城才陷,又損精兵、折良將,此戰雖小,敗得確不是時候。
又或者,正是時機?
想到這,他從袖中取出那枚雙龍奉日的玉佩,望著它在陽光下泛著瑩亮的光暈,他眼中掠過一絲笑意,又是複雜莫測。
途遇一處顛簸,趙宗奕猛然皺起眉頭,又轉瞬舒展,挽起寬大的華袖,他用食指在靴旁的木板上,輕輕敲了四下,三短一長。
「嗖——」
一道人影如流電般躥入車窗,速度之快若不是窗紗輕搖,此人真彷彿憑空而現。
「火鳳參見殿下。」車廂內火鳳單膝下跪。
若無其事的撩開窗紗,瞧瞧開路的侍衛們皆是毫無察覺的模樣,趙宗奕不禁嘖嘖稱奇,目光中滿是讚許。
他將身子向側挪了挪,示意火鳳坐到身邊。
「傷可是好利落了?」
「回殿下,早已無礙。」
「這麼急著來見本王,有要事?」他一笑,似明知故問。
見趙宗奕滿面淡然,火鳳眉頭微皺,直盯著他手中的玉佩,思量片刻,終是開了口,
「火鳳懇請殿下三思,殿下…此等關乎天下的決定,怎可在短短几日便…是不是…太…太倉促了?」
趙宗奕和顏悅色的看著火鳳,輕語,
「天下?天下一樣是北縉的,是趙家的。」
火鳳更是急躁了,「火鳳抖膽問殿下。」
「講。」
「如若這玉佩落在承恩侯之手,侯爺當如何對待玉佩的主人?」
「殺之。」
他不假思索,沉靜如水的面龐毫無漣漪。
火鳳一怔,又道,「若是平王殿下呢。」
趙宗奕搖頭,惜惜然道,
「恐怕…這孩子會淪為叔父的一枚棋子啊,給聖上與本王添上不少麻煩。」
火鳳不再言語,擰著眉毛以異樣的目光,深深凝視著趙宗奕。
千言萬語,何以訴得清他心中愁緒。
或許,眼前的翌王殿下,生來尊貴,受皇族偏愛,難染這世間薄涼與污穢
。亦或許,銳利的雙眼早已看穿官場變幻,人心重重,才會如此有恃無恐,氣定神閑吧。
看著面前憂心忡忡的火鳳,趙宗奕若有所思,二人沉默一會,他忽然恍然大悟的說道,
「啊,如此說來,這玉佩偏偏於本王手中,倒真是那孩子的造化。」
火鳳並未覺得好笑,眉頭反皺得更緊,深嘆道,「是不是因為,公主待他如親生弟弟,殿下才會決然…將皇位拱手相讓。」
話一出口,趙宗奕竟然輕笑出聲,他將雙臂抱在胸前,饒有興趣的望著火鳳,似在與一個天真的孩童對視,這令火鳳有些不自在,小聲嘟囔道,
「請殿下恕火鳳直言…難道…難道…數月來的一切,皆與南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殿下當真…對南舍公主無甚疑慮?」
趙宗奕會心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語氣變得深沉起來,
「她是本王的王妃啊,再說,本王何需去懷疑一個女子。火鳳,本王從未想過,要將掌中擁有的一切都拱手相讓。若是這玉佩落於他人之手,就算驚起千層浪來,只要不動搖北縉根基,本王亦不會幹涉。但既然,天意如此,上天安排本王遇見這孩子,而他恰好又與本王心愛的女子情誼深厚,本王確想求得問心無愧哪。」
他將話語頓住,烏亮的瞳孔漸漸罩上一層凄然,
「佑兒的背叛,令本王痛徹心扉哪,為奪權位而手足相殘,就如同蠻爭觸斗。不離蝸角,只在寸土,便難觀天地之浩瀚。想來縱然得到天下,卻也逃不出心牢,又有何意?」
他眉目低垂,將手中的玉佩攥緊,語氣意味深長的說,
「本王寧願將它連同此難題一同交予伯父,就算…也不想負疚於趙家列祖列宗。」
火鳳身子一振,他重情重義,心胸開朗如明月入懷,怎能不令人崇敬萬分,
「殿下。」火鳳又跪拜於趙宗奕面前,許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有些顫抖,
「無論今後如何,火鳳願一生追隨,誓死效忠殿下,滄海不渝——」
他笑扶起火鳳,「臭小子,本王與你之間,何須如此,再說…有失必有得,本王若不在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位,便會避過一門親事,倒也如願。」
趙宗奕沉靜的臉上似漾起一抹淡淡的痴笑。
「啊,對了,本王倒是忘了問你,昨日上元佳節,你去了哪裡?」
火鳳一瞬別過了頭,雙頰浮出兩抹微紅,支支吾吾起來。
趙宗奕驚喜道,
「啊…本王還以為你是去找彭武,現在看來…可是…有佳人作伴?速速招來!」
火鳳臉色更是難堪,用手指將窗紗挑起一道縫隙,向車前望去,不料卻是一愣,隨即看向趙宗奕,眼神里儘是同情。
「怎麼了?」
趙宗奕忙撩開身旁的窗紗,也將頭探了出去。
但見一望之內便是宮門,門口有兩列隊伍左右排開,看穿著皆是太監,正前站著一人,亮銀冠赭紅袍配上白髮如雪,分外顯眼。
回到車廂,趙宗奕的身子不禁挺得筆直,深吸口氣又長長的吁了出來,朝著火鳳無奈的搖頭,一副如臨大敵的愁苦模樣
火鳳劍眉一挑,笑道,「殿下莫怕,走快些也就過去了…」
「臭小子,還不退下,等本王回來再繼續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