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宮門外
一個身形微胖的老太監,此時正懷抱拂塵,在晨光下閉目養神。
此人生得膚質白皙,面如敷粉,透著薄薄紅潤,鶴髮如雪,泛著淡淡銀光。
眉若彎柳,唇色如珠,一雙鳳眼,鼻直口正。雖已年過花甲,但這副姣好的容貌配上赭紅銀縷團繡花錦袍,顯得神采奕奕。
一陣清風徐來,銀絲伴懷中拂塵輕揚,飄飄然大有神仙之感。
聞得步履聲矯健,老太監緩緩抬起了眼皮,面前的挺拔身形幾步上前,恭敬語道,
「奕兒見過大總管。」
老太監面色一沉,陰陽怪氣的念道,
「殿下到的可是比咱家意料的還早啊。」
趙宗奕眉眼含笑,「敗軍之將不敢貪睡…煩請…大總管引路。」
「這皇城殿下從小玩耍到大,還需要咱家引路的嗎?」
老太監眼波一挑,翹起蘭花指指向身後,嗔道,
「難道殿下忘了?七歲那年,非要在這宮樓之上放紙鳶,說什麼登得高飛得遠。結果紙鳶纏上飛榭,要去夠。咱家怎麼捨得,只得撞著虎膽登高,閃了腰。」
「是,大總管教訓得是,奕兒年少莽撞,令您傷神。」
「哼…」老太監拂塵一掃,「隨咱家來吧。」
林祿海,大內總管,掌管皇城內務。
追隨縉帝趙崇琰四十餘載,處事圓滑,外柔內剛,深得縉帝信任,亦臣亦友。
趙宗奕年幼喪父,趙崇琰將他視為己出,選四方明儒才俊,教導其讀書練字,並命林祿海近身伴讀照料。
這林祿海對趙宗奕悉心之程度,可謂是無微不至,溺愛萬分。
但凡趙宗奕頑皮闖了禍出來,定是林祿海代為受過,從不捨得他受半點委屈。
而隨著趙宗奕慢慢長大,對大總管林祿海更是奉若長輩,尊敬有加。
身姿搖曳,林祿海邊走邊用異樣的語氣碎念著,
「昨日這上元佳節,咱家聽聞殿下在宛城之中鬧出了好大的排場,和那南舍進獻的什麼公主放水燈?引得全城轟動,哼,如此興緻,真是羨煞旁人哪。」
瞟見趙宗奕剛毅的面頰罩上尬色,林祿海驟然停下腳步,朝著追隨在後的幾個小太監掃了一眼,
目光,如刃。
小太監們嚇得面如死灰,忙退出一丈外,再不敢近身。
「不是咱家有心嘲諷殿下,」林祿海面色陰鬱,「昨日午後,侯爺便進宮來與聖上吃酒,閑談話語間儘是對殿下的不滿。咱家煞費口舌,才勸得聖上寬心,殿下倒好,偏偏往這風口浪尖上撞,讓朝臣們怎麼看啊?你啊你,從小到大,一點也不讓咱家省心。咱家自小是怎麼與殿下講的?」
林祿海似真動了氣,脹紅著臉,用銳而不破的高嗓念道,
「君子要怎麼樣?要惠而不費,勞而不怨…」
「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奕兒銘記於心,怎敢忘懷。」趙宗奕忙微微俯身,急語附和。
「你啊,少來得貧嘴,記得咱家的話,還為一個女子如此高調。天下美人又何止那公主一人,你啊你,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聖上大清早急宣殿下,定是昨夜胸中煩悶,睡不安穩。一會進去之後,殿下還是要看咱家的眼色行事,萬萬不要多言,免得這一多嘴,惹得雷霆之火…」
「是是,奕兒知道。」趙宗奕唇角噙笑,低順著眉目。
這滿面愁容的老者言語雖細碎叨嘮,但關切憂慮之心,確如三月暖陽。
晨光鋪一地金輝,
兩個身影,徑直向側殿走去。
一個微胖,腰自然而然地彎著。
一個英挺,有意縮著步伐,不緊不慢而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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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野明月潭邊
一縷晨光破曉,
微暖的陽光,碎碎點點落滿柴文訓慘白的面頰,他悠悠轉醒,耳畔,是潺潺流水,百鳥清歌。
他又再次闖了出來,就在地獄的門將要關閉的瞬間。
他,果然沒那麼容易死。
感官逐漸恢復,直感周圍都是水,徹骨的冰冷。
幸好,這潭水幽寒,才可助他保住了性命。
柴文訓吃力的撐開眼皮,金燦燦的水光有些刺目,模糊間,有團白影搖曳近前。待視線終於清晰,竟是,一盞蓮花燈擱淺在自己掌前。
其上,墨跡斑斑,一寸黑白相間。
他記得那盤棋…
和峴庄
「這是屬下讓的最後一子,子落便無悔,公主可要想清楚。」他劍眉輕挑。
她忙將手上的白子收回,擰著眉毛全神貫注看了好一陣子,隨即綻出諂媚的甜笑,如沁著朝露的太陽花,
「師父,提示一下吧,到底該放在哪好?」他點點她面前的黑子,目光里透著無奈。
她恍然大悟,滿目晶亮,「高手就是高手,幸虧啊,謝謝師傅。」
子才按穩,黑子便不偏不倚的飛落在黑白漩渦的一處空位。原本慵懶無序,尋不到章法的黑子,霎時間張牙舞爪,呈現危機四伏之勢。
「啊…」她急得跳了起來,「這…這…不算不算,師父,我剛才放錯了,從來!」
「子落便要無悔。」他浮出一抹得意的笑。
「哼,流了那麼多血,智商都不會受影響的嗎,你是電腦嗎!不玩了不玩了,和局!」她氣得直跺腳,喚來沉花將棋盤原方不動的捧了去。
「公主,您都輸了?」
「你這丫頭,怎麼說話呢,誰輸了。」
「那…贏了?」
「嗯…第一局我沒贏,第二局他沒輸,這第三局嘛,沒下完,合局,合局!!」
她的笑,如晨輝中一朵沁著露珠的太陽花。每每見到,時間,便好似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他捨不得眨眼,亦不敢,再多看。
蓮花燈,相思。
她,還念著他。
將那花燈輕輕托起,柴文訓錯愕著看上許久,沾染著血絲的薄唇,緩緩浮上驚喜交集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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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殿
高大的金色殿門緊閉,正有兩個小太監守著。
一見趙宗奕和林祿海來了,趕忙走下高階,跪拜道,
「聖上…聖上有旨,殿下須在此反省,待…待到日照高檐…才…才可入殿…」
林祿海幽嘆,「瞧瞧,生氣了,哎,你說說你啊。」
「好,那奕兒便等來——」
說罷,趙宗奕撩起華袍跪於玉階之下。
林祿海忙命人急匆匆取來了蒲團,
「聖上只讓你反省,又沒說要跪著,快,給咱家墊上。你啊,放得什麼水燈?你有願可許嗎?將來天下都是你的,哎…讓咱家說你什麼好,在這等著,咱家進去瞅瞅。」
林祿海神色愁苦,轉身將門推開三分,緩步走了進去。
趙宗奕抬起頭,好像想起了什麼,獃獃凝注著頭頂那方天空,悵然失神。
一日前上元節佛堂
「母妃,奕兒知此決定重若丘山,關係到北縉江山乃至天下。奕兒…確是心意已決,母妃常常教導孩兒,要心地光明、襟懷坦白。奕兒向母妃保證,就算奕兒沒能得登大寶,此生,亦會為我趙家鞠躬盡瘁,助新君開疆闢土一統天下。」
香煙裊裊,
他垂眸,三叩首。
起身,目光脈脈。
「母妃,繁華三千,奕兒只要錦兒一人。母妃也說過,孩兒對兒女之情向來愚鈍。她不愛珠光寶翠,不戀榮華尊位,奕兒竟覺得,再沒什麼可以給她。唯有,一心一意。還請…母妃…體諒…」
金縷河岸
「錦兒在看什麼?」
「沒…沒什麼…殿下也要放燈嗎?」
「本王只是湊湊熱鬧而已。」
「那殿下寫了什麼?給我看看。」
「不可!看了…便不靈了…錦兒不要問了,再耽擱這燈便要追不上了。」
望著那抹燭光漸漸遠去,模糊成微不可見的一點瑩亮,他回眸,眼底溢滿溫柔,似靜水流深。
他意決,放胸中愁緒隨波逝去,不再去臆測她不與他人的往事。
她定是愛他的,不然怎會潛入水底,奮不顧身。
她是他命中注定的王妃,姻緣早已刻在三生石上。
終有一天,他會令她放下心中防備,毫無保留的將自己託付給他。
錦落成鄉,她就在他身邊,他有足夠多的時間,去等。
「殿下?殿下?」
林祿海輕推趙宗奕的肩膀,
「怎麼,曬傻了?來吧,快隨咱家進去,一字一言啊皆要小心,要記得看咱家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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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長街
城中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她混在喧囂的人群中,左顧右盼尋找著什麼。
「姐,咱們到底出來做什麼的?」蘇青雨緊隨在蘇伊桐身旁,有人稍稍靠近,他便出手阻攔,神色警惕萬分。
如此一來,反更引得路人注目,一身民女裝扮,更再難掩不住她國色天姿的容貌。
被一雙雙眼睛盯得發毛,蘇伊桐忙垂下頭,加快了步伐。
「蘇青雨你沒事吧,低調點!你還怕別人認不出我是嗎?」
「殿下晨時被召入宮,午時說不定便回來,我們為何不等等殿下,非要擅自離府啊。」
蘇伊桐一怔,眼神異樣,這絕對不是錯覺,這小子與翌王之間的距離,彷彿突然就…親近了。
言談話語里的信服與敬佩之情,顯露無疑。
沒空細想,她隨口搪塞道,
「什麼叫擅自離府,我沒有人身自由嗎?昨天那麼大的陣勢,我根本就不敢回頭,這街景還沒看過呢。我們出來透透氣不好嗎?上一次殿下微服出巡,逛到一半,逮了個武勝回去。若是他在的話,哪會有這麼自在。」
蘇青雨眼皮一挑,幽幽道,
「姐,你莫不是出來…找人的吧。」
步伐,戛然而止。
蘇伊桐怔怔無言的盯著蘇青雨,只見那雙慧黠的眸子里,溢滿了洞察先機的得意。
「你…什麼意思?」
「昨日我親眼望見圍觀的百姓里,縱出去一個人,身法極快…而你…也看見了吧,所以才會這麼的神情恍惚…」
「你…」抑制住心中驚詫,蘇伊桐裝作莫名其妙的樣子,
「有人…你說的是誰?我沒注意啊,啊…你這小子別在這故弄玄虛了?我好心帶你出來散心,你要是不願意,這就回去,找你的殿下去!」
聽出她埋怨的話語中還帶著些酸意,蘇青雨不敢再問,只得老實的跟著。
他真的回來了,
她知道,最好的方法便是在別院等他。
可殿下說過,不准他再踏入縉土,若是稍有疏忽,被人撞見,那便是殺身之禍。
還有,她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二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忽聞得身後鑼鼓喧天,人聲嘈雜。
「姐!舞獅隊——」蘇青雨驚喜的叫著。
伴隨著陣陣鑼鼓,人群中闖出幾頭五彩金獅,搖頭擺尾,神氣十足。
蘇青雨扯著蘇伊桐的衣袖,滿眼新奇的望著。
這小子,漫長的刺客生涯,到底是怎麼度過的?
看什麼都新鮮…
獅隊行進的速度很快,轉眼近前,
潮水般的人流襲來,擁擠間蘇伊桐的雙臂忽然同時被人擒住,力道強悍。
她大驚,身旁不知何時冒出兩個壯漢,而自己的雙腳已被架空。
「青雨——」她花容失色,
蘇伊桐一面掙扎一面大叫。
鑼鼓聲、掌聲、歡呼聲,混成一片喧囂震天。
她的呼救就好像一顆石粒投入大海,轉瞬便被吞噬。
壯漢步伐極快,眨眼間便將蘇伊桐拖出了人群,
「蘇青…」頸間突然一陣酸脹,舌根驟然麻木,喉嚨隨即緊痛得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壯漢們凶神惡煞,手掌皆如同鐵嵌般堅硬結實,任憑她用盡了氣力掙扎,也紋絲不動。
眼見自己被拖進一條巷子,愈來愈深,七拐八拐,鑼鼓之聲就再聽不見。
已然惶懼萬分的蘇伊桐,還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
這是要去哪?
不能慌,得儘快脫身,若是再遠,想逃就更難了。
她旋即閉上眼,身子突然如昏厥般癱軟下來,原本胡亂蹬踢的腿也拖了地。
果然,兩個壯漢止住步伐,一人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將腰一擰,突然飛起一腿,這段韻錦的身子出奇的柔軟,腿呈180度,勾起的腳尖直踢中右邊壯漢的眼睛。
壯漢慘叫著鬆了手,蘇伊桐順勢提膝攻向左邊人的要害,緊接一個頂肘,人靈巧的掙出桎梏,朝著來路飛快的逃去。
壯漢們稍一愣神,拔腿急追。
真是怪了…
窮追不捨卻沒人叫嚷,甚至從頭至尾都沒人吭過一聲。
這絕不是尋常的強盜或劫匪的作風,他們是有計劃、有預謀,沖著我來的。
前方黑影一閃,一個斗笠遮面的黑衣人擋住了去路。
蘇伊桐還未看清楚,那人肩袖橫掃,揚起一團青灰色的煙霧,直撲自己面頰。
煙霧卷著令人作嘔的腥腐氣味,鑽入鼻息她的眼睛立刻如火燒般灼痛,這種難以形容的酸痛感,直衝上腦,引得劇烈的頭痛和咳嗽。
蘇伊桐捂著腦袋,在煙霧中痛苦的蜷縮起了身子。
不知過了多久,噁心的氣味終於散去。
再睜開眼睛,眼前變得漆黑一團。
這是怎麼回事,
蘇伊桐伸出手,在眼前慌亂的揮動,除了漆黑,什麼…也沒有。
周圍,如死般的沉寂。
只有她緊張的心跳和零碎的步伐,那伙人,彷彿隨著眼前的所有景象,一併消失了。
不…不要…我…
我是瞎了嗎?
蘇伊桐背脊冒出冷汗,瘋了一樣四處摸索。
突然腳下一絆,摔在了地上。
膝蓋手肘,生疼,這不是噩夢。
真的看不見了,連一點光影也沒有,像墜入了一個無止境的深淵,所有的一切,都是黑色。
她嚇哭了,淚劃過臉頰帶著熱剌剌的灼熱,任憑喉嚨扯到生疼,也擠出兩聲「啊啊」的呼喊,聲音小到微乎其微,可她已經開始喘不上氣來。
…誰能救救我…這是哪裡…救救我…
危險來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