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農夫與蛇

家養小精靈追了出去，女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外面的聲音幾乎近在咫尺。他剛準備硬著頭皮開門衝出去，就感到一隻手扯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往後反扭。

他一驚，僅僅是一秒鐘就被雙手擰在背後控制住，耳邊傳來濕熱的吐息，「真這麼相信我？」

艾爾林立馬鬆了力氣，「我還以為你出去了！」

他看不清女孩的表情，只聽到很輕的一聲笑。

「數三下。」

門就在觸手可及的黑暗中，在他的鼻尖前。這股黑暗就像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朝他們吞噬而來。危險和未知使全身緊繃。艾爾林深吸了口氣。

三，二，一。

「砰」一聲巨響，他的顴骨重重撞到門背，眼淚模糊，黃光刺眼，沙比尼夫人發出一聲尖叫，緊接著是萊斯快樂的獰笑聲。

艾爾林的第一反應，是用手確認他的臉有沒有撞出淤青，但他的手始終被另一隻骨感粗糙的手箍著，上方傳來沙比尼少爺特有的傲慢嬌氣的命令。

「趴下，蠢貨！」

他花了兩秒鐘才意識到「蠢貨」指的是自己。兩個扭曲的人影在他上方搖晃，光線雜亂。他喘著氣，慢慢讓腿接觸地面。

手終於被釋放，他摸了摸右臉頰，濕漉漉的深色液體流淌下來，有點像巧克力醬。

這個瘋子！

驚慌的聲音傳來，「這是怎麼回事？寶，寶貝？」

「他不是少爺，夫人！」較矮的影子興奮地打斷，他扭曲的臉現出一半陰影，「他是那個入侵者假扮的！尋味劑暴露了，他們乾脆合夥主動跳出來！否則您瞧，已經服了生死水的布雷斯少爺怎麼會出現這兒呢？艾爾林從剛才就在對您說謊！」

艾爾林開始是臉頰脹疼，現在脊背也顫抖起來，也許是空氣讓汗液涼颼颼的。他望著兩個人陌生的臉，話語哽在喉頭。

在這所冰冷的莊園的日夜，他曾長久地陪伴赫瑟爾·沙比尼；萊斯的性命，也曾是他親手救下的。他自以為了解這兩人，可事實證明他錯了。長久的陪伴在叛徒的挑撥面前不堪一擊。過命的交情在利益面前的表現同樣如此。農夫與蛇那麼遙遠而荒誕的故事，竟然就在他真心對待的主人，朋友與他自己之間上演。

自以為熟悉的人們，展露出陌生的一面，他不覺得恐怖，反而感到可笑。

過去的自己太可笑。

女孩說得對，「可笑的」忠誠。他活了這麼多年，倒不如她明白。想必還是麥卡蘭德家的環境太單純，他過去，也一直被單純的假象保護著。失去真正的主人的庇護，讓生活的偽裝一下子被撕裂開來。冷酷，赤/裸裸的虛偽的人性。

「萊斯，」他咬牙切齒，「你好樣的！」「布雷斯少爺」的力道根本控制不住艾爾林。他擺脫了轄制，直接朝萊斯撲過去。

在他面前萊斯被打得沒有反抗之力，兩個巡邏的家養小精靈也慌了，沙比尼夫人喊道，「還愣著幹什麼，攔住他！」

三個人一起上，加上一個憤怒的「布雷斯少爺」，才把艾爾林雙手綁起，抱頭按在地上。所有人都喘著粗氣，沙比尼夫人捂著胸口，臉色蒼白，「你瘋了！艾爾林！萊斯說得沒錯，對不對？你帶著布雷斯幹什麼？」

艾爾林艱難地抬頭望著這個女人陌生的臉，上面失去了一貫的從容，優雅，對他的依賴，湧現的表情有恐懼，有憤怒，卻再也沒有熟悉的默契。

他冷哼一聲，萊斯立馬上去踢他一腳。他毫無反抗之力，精緻的衣衫早就皺得狼狽不堪，漂亮的下巴紅腫一片。萊斯還要再藉機報復，「布雷斯少爺」卻伸出一隻雪白的手，攔住了他。

「停下，」那個冰冷，傲慢的聲音也顫抖著，但只是因為體力消耗，闖入女孩的語氣始終漫不經心，像極了那位真正的貴族少爺，「媽媽，他也未必是什麼好東西。我看，您最好把他們都給關起來好好懲罰。」

沙比尼夫人摟過「布雷斯」，懷疑的目光投向萊斯。

萊斯冷笑起來，「夫人，您別急著相信他。他們在演戲呢，這個『布雷斯少爺』到底是不是您的寶貝還兩說。萊斯可是親眼見到『他』原來是個女孩。艾爾林見到她的樣子就臉色大變，恐怕……」

「女孩？」伊狄大笑起來，「你在做夢嗎？媽媽，這個家養小精靈簡直瘋話連篇。」

萊斯氣得發抖，「夫人！我說的全部是實話！您之前不也懷疑過嗎？這個布雷斯少爺根本就是艾爾林用復方湯劑讓人假扮的！家族樹就在這裡，請您讓他割開手臂證明自己的身份，血咒騙不了人！」

沙比尼夫人的神色果然開始猶豫，她慢慢鬆開了手，低頭看向「布雷斯」。

「滿口胡言，」伊狄眼帶譏誚，抓緊了沙比尼夫人的手臂，一雙與她如出一轍的漂亮的棕色眼睛全是清澈，「我跟艾爾林根本毫無關係！是我悄悄跟蹤他才發現他鬼鬼祟祟，潛入您私密的密室的。還好我聰明，沒有立刻喝下藥，而是偷偷含在嘴裡找機會吐了。我就是想知道，這個古怪的叛徒想做什麼！我早就知道，他突然來我們家就沒安好心。」

即使她扮演的惟妙惟肖，沙比尼夫人依然神色不變，冷漠地抽出手，看著眼前的三人，說道，「好了，布雷斯——無論你是不是布雷斯。你們三個誰說的是真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我的孩子回來。什麼闖入者也好叛徒也好，我想要分辨的只有一件事。」

她的目光投向左側的家族樹牆，萊斯的嘴角露出了冷笑。

「萊斯說得對，」伊狄聽沙比尼夫人繼續說著，臉色竟也不變，「無論什麼魔法，都欺騙不了血咒。布雷斯，如果你真是布雷斯的話，就過來吧。」

跪在地上的艾爾林閉了閉眼睛，始終低著頭。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視野範圍內的三雙腳都跟著挪了過去，一片寧靜，只有走廊上火焰噼啪作響。

「見機行事。記住，現在，你的命在我手裡。」言猶在耳。

他嘆了口氣，還能怎麼辦呢？

他大概明白女孩想要做什麼，只是這場賭博到底是贏是輸，目前也只能指望梅林了。

伊狄臉色毫無懼色，心裡也在劇烈活動，盤算接下來的應對方案。幾種可能都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她有了數，眼睛清亮，面沉如水。

「來吧，」「布雷斯少爺」的聲音始終帶著淡淡的嘲諷，「媽媽，你真的變了。沒想到連你都認不出自己的孩子。」

這句話一出，沙比尼夫人的臉色也是一白。但想到另一種可能，她還是咬咬牙，說道，「布雷斯，媽媽對不住你。只是情況太複雜了，媽媽太擔心了，就怕累了分不清楚，如果你真是布雷斯，原諒媽媽，好不好？」

伊狄頓了頓，忽然不知道怎麼回答。

於是她只是沉默著，配合他們的動作伸出了手。萊斯和兩個家養小精靈虎視眈眈地站在兩邊，情況一有變，就隨時準備好控制住她。伊狄用眼角的餘光算好了他們和艾爾林的方位，也在心裡盤算賭輸的逃跑路線。

家族樹佔了一面龐大的牆，說是樹，不如說佔有慾兇猛的藤蔓更合適。上面每個家族成員的姓名密密麻麻地印在藤蔓的交界處，紅色的墨跡猩紅如血。

或許那本身就是血。

沙比尼夫人和她一靠近，龐大的覆蓋在牆上的藤蔓全都顫抖起來，發出紅瑩瑩的光。沙比尼夫人拔出魔杖敲了敲藤蔓的一根，就有尖尖的一根末梢翹起來，靈活地伸到她們身前，簡直像人的手指。

沙比尼夫人將伊狄的手放到她的手背上，右手用魔杖尖指著，輕聲念道，「哈洛斯。」

魔杖尖端迅速射出金芒，伊狄感到手背一陣灼熱，就像有什麼溫暖的東西生生從體內掏出來似的，又迅速感到徹骨的冰涼。藤蔓末梢也被金芒一同覆蓋，逐漸顫抖著，發起紅色的熒光。伊狄和沙比尼夫人都死死地盯著末梢的反應，那紅光看上去就像她體內的血。

的確，無論是什麼魔法，扮成什麼樣，血都騙不了人。復方湯劑的功能可不包括複製一模一樣的血液。她和艾爾林賭的，不過一個可能。

這個可能關係到她的身世，艾爾林的命運，還有他們眼下能不能騙過沙比尼夫人。

伊狄聽到心臟撲通，撲通跳動起來，聲音悅耳，像激昂的軍鼓。

真刺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