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虎丘青蒿
沈侃之所以敢橫衝直撞的進入學院如一馬平川,原來今日冬至,學生們早已放假回家了。
孫文畊名叫孫鎡,字文畊,乃是孫家二房大儒孫墀的第三子,其大哥孫鏌字文英,以父蔭官,剛剛做了光祿寺署丞,這自然令沈侃十分羨慕。
孫鎡的二哥孫鈳字文濟,因善於刑案,被朝廷選授了晉州判官,所以孫鎡一直被父親孫墀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中舉,不墮二房名聲。
此刻幾個年輕人坐在一艘畫舫上,沿運河往鎮外移動,等到了外頭,各自分頭返家。
沈侃一個人坐在船尾,有感於與諸位兄長年齡不過相差了幾歲,然而人家全都是秀才了,這身份差的實在遠了些。
遂以年紀小為借口躲在外頭,沈侃默默的看著船艙,畫舫的主人金鳳容貌嬌美,正在殷勤的為客人們倒茶,笑聲如銀鈴一般。
他對讀書人的風流之舉絲毫不感興趣,轉過目光,看著左近的一條小河曲折蜿蜒,河水靜靜的蕩漾;遠處的小巷人家白牆黑瓦鱗次櫛比,一棟棟民宅錯落有致。
古代沒有汽車,民巷不講究規劃,所以一條條弄巷縱橫交錯,遠遠望去很有些神秘。
若想真正觀賞江南古鎮的全貌,非得有心人兜兜轉轉的深入其中步行不可,方能一睹蘇南小巷裡的廬山真面目。
幾乎沒有一條小巷子不是歪歪斜斜崎嶇狹窄的,也沒有一條弄堂不是曲里拐彎的。最窄的地方僅容一個人過去,而寬敞的地方,也不過一輛馬車通行而已。
「真是詩一樣的地方。」
看得入迷的沈侃非常開心,微風輕拂,粉牆襯著黛瓦,黑白分明,院牆點綴著幾葉的爬山虎,一顆顆桂樹露出頭來,高低不一,多姿多彩。
半開半掩的院門裡,一方天井之中,幾位婦人正在井台邊上一邊洗滌蔬菜一邊笑鬧,笑語盈盈,聲透戶外。
船艙里,不疾不徐地傳出丁冬的弦索聲···
「五弟,進來進來。」
「是。」沈侃聽見沈仕呼喚自己,忙起身走入艙內。
小丫頭搬過來一張凳子,沈侃道了聲謝,那金鳳懷抱琵琶坐在裡頭,男人們分坐兩側。
葉可成說道:「呆在外頭做什麼?咱們離了書院不談詩,就聊聊這杯茶好了。」
「談茶?」沈侃問道。
「嗯。」孫文畊端起青瓷茶盞,一副將沈侃當做同道中人的樣子,笑道:「虎丘晚出穀雨后,百草斗品皆為輕。遙想茶聖當年在虎丘寺烹茶論茶,哪知幾百年後,吳中第一名勝的虎丘山竟亦有天生的茶樹呢!可惜陸羽無緣品嘗了。」
沈侃注意到一說到茶,在座之人不約而同的都露出一絲驕傲。
原來明太祖朱元璋於洪武二十四年下旨「罷造龍團,惟采芽茶以進」,是以明初一改唐宋時期將茶葉蒸壓茶餅或碾茶為末的茶飲習慣,開始崇尚起自然真趣的芽茶,這種革新式的飲茶方式無疑給蘇州茶業帶來了千載難逢的機遇。
從洪武年起,天下各地逐漸崇尚新的茶道,蘇州的制茶工藝為之名震天下。在新的流行趨勢下,一時間各地的名茶如雨後春筍般誕生。在這樣的氛圍中,蘇州虎丘山的虎丘茶和天池山的天池茶很快脫穎而出,品冠諸茶之首。
中國是飲茶文化的發源地,茶文化與文人的生活相輔相成,所以說到家鄉的得意事,人人與有榮焉。
「虎丘晚出穀雨后,百草斗品皆為輕」出自蘇州大才子王世貞,其家族也是以衣冠詩書而著稱的太倉王氏,乃魏晉時期世代簪纓的琅邪王氏的分支。
王世貞在士林中的名氣極大,不僅因其家世,十七歲時即考中秀才,十八歲考中舉人,乃是江南博學多才的翹楚人物。
「虎丘雪穎細如針,豆莢雲腴價培金。」沈化緩緩說道。
「虎丘最是精絕,為天下冠,可惜不多產。」葉可與也來了一句,見沈侃似乎有些不解,解釋道:「那茶出自虎丘金粟山房,產出稀少,每年大半進貢大內,流落民間的價值千金,等閑咱們本地人也難得一見。茶葉子微微帶著黑,看上去不甚蒼翠,烹之卻色白如玉,透著豆花香氣。」
這方面沈家無法與殷富的葉家相比,雖然距離虎丘山不遠,家裡也喝不起,即使偶然有幸淘到二三兩,往往作為貴重的禮物送給重要的朋友。
在本地,每當穀雨期間的虎丘茶一面市,南北茶商爭相不惜百金求購,其他茶葉相比之下就顯得黯然失色了。
沈侃聽得雲里霧罩,這方面是個門外漢,沒有仔細調查過,他不曉得虎丘茶在明代幾乎家喻戶曉,與天池茶並列仙品,只知道龍井碧螺春之類在後世是極品綠茶。
敢情就因為虎丘茶實在是太珍稀了,導致清康熙二十三年,巡撫湯斌以嚴禁饋送官員為名,派人毀了虎丘山上的茶樹,虎丘茶遂成絕響。
然而僅僅隔了十來年,康熙皇帝南巡蘇州,有官員將洞庭東山碧螺峰石壁間產的「嚇煞人香」茶進獻給皇帝,康熙對此讚不絕口,因嫌茶名不雅,於是賜名「碧螺春」。
沈侃猜測虎丘茶是不是就是碧螺春呢?隱約記得後世的十大名茶,基本都是在清代出名的,有些小說里的豬腳不是提前佔了茶山,然後大賺特賺嗎?
其實有些想當然了,提前壟斷區區幾顆珍貴茶樹能賺多少?先不說碧螺春和虎丘茶的炒制技藝要求極高,得有專門的本地採茶人以及炒茶大師,一年辛苦所得甚至連進貢都不夠,此外多少人虎視眈眈的盯著?一個弄不好得得罪多少達官貴人?
從來就沒聽說過哪個擁有名茶樹的人憑此大富大貴過,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這麼珍貴的茶樹,那自然是皇帝的,圈了也不是你的,即使你是王公貴族。
真正賺錢的是茶商,是那些效仿名茶製作工藝的本地仿冒產品。比如碧螺春,碧螺峰上的茶樹沒人敢動,官府年年盯著,而茶商們就在洞庭東山、西山大量種植,然後以各種手段照葫蘆畫瓢,故此碧螺春的產量提高了,逐漸飲譽海內外。
龍井等無不如此,指望霸佔一座山頭就能賺錢,太想當然。
茶業早在洪武年間就成為蘇州的一大支柱產業,不單單茶還有花,比如蘇南的名品茉莉花茶,眾多花農出資,茶商也紛紛捐資,在虎丘山共同修建了一座壯觀的花神廟。
時至今日,每年的農曆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都會舉行盛大的「花神廟會」。
所以一個外行人想和蘇州人比種茶、制茶,難度可想而知,做茶商又違背家規。
幾個年輕秀才熱烈的討論了半天茶藝,沈侃光聽不開口,一聽到傳統文化,整個人都入迷了。
那金鳳瞧他一個孩子被幾位有名的才子平等對待,正鬱悶的嫌沒人理她,哪裡知道先前的一段對話。
因為無聊,有心逗逗少人年,金鳳忽然起身走過來,將茶盅里的冷茶隨手倒掉,命丫頭倒上熱茶,笑問道:「小公子素日喜歡吃什麼茶?」
沈侃嗅著對方身上的胭脂香氣,想了想說道:「青蒿茶。」
「青蒿茶?」金鳳頓時十分驚訝。
此話一出,沈仕忙說道:「鳳姑娘休聽他胡說,沈家再不濟,子弟也不會淪落至此。他呀是故意這麼說,好引你的注意。」
「是嘛?」金鳳笑吟吟的問道,親昵的側坐在沈侃身邊,身子微微前傾,那雙好看的眼眸深處,隱藏著一絲距離和冷漠。
對面的孫鎡詢問道:「青蒿茶是什麼?」
沈侃回道:「就是外頭的青蒿,窮苦人吃不起茶,向來晒乾了當茶喝。」
「哦,原來是野草。」孫鎡點了點頭,不再理會。
「野草,是啊!野草。」金鳳輕聲喃喃,神態好似有些恍惚。
大家見狀都有些驚訝,葉可成若有所思的道:「大概鳳姑娘出身坎坷,想必早年喝過,被五弟勾起了往日回憶。」
沈仕笑道:「過去之事多想無益,等過了冬至,我一準派人給你送兩壺上好的綠茶來。」
「多謝沈秀才了,不過我無福克化不起好茶,只吃山裡的野茶。」金鳳委婉謝絕。
「青蒿不單單是野草。」沈侃忍不住說道,「蘇州體質虛弱的初生嬰兒,第一口吃的食物並非母乳,而是中藥犀黃,娘親則要喝益母草湯。」
「說的不錯。」葉可成附和道,同時也迷惑不解,「蘇州婦人有誰產後沒喝過益母草湯?但犀黃和青蒿有什麼關聯?」
「是嘛。」沈仕不解的搖搖頭,卻猛然發現金鳳的眼眸瞬間亮了,正隱含期盼的注視著沈侃,心裡跟著有些不舒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