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天還未亮,海州安定親王府便星星點點亮起了燭火。供下人出入的後門悄悄敞開了半扇,車把式、挑夫排成長列靜靜候在門外,不多時,便有三四個管事打扮的人匆匆出來在筐內翻撿送來的菜蔬果肉。
被相中的挑夫們點頭哈腰、笑容滿面,緊跟著來人進了門內,悄聲往廚房內運送。未被挑中的臉上帶了憾色,王妃治家有方,並不許下人惡意壓價或是中飽私囊,給出的價錢往往比市價要高些。
不過王府進給府內主子們的東西品相、質量都是上乘的,中選者不過十之二三,他們未被挑中也在意料之中。當下也顧不得多懊惱,忙忙挑著東西、推著車子往另一側角門去,那裡是運送給府內下人們所用食材進出的小門。
往常這個時候,有動靜的也不過是這裡、廚房並要早起議事的正殿罷了,可今日,不想小郡主的院子卻也有了動靜。
「郡主今兒怎醒得這樣早。」藿香一壁伺候楚旻梳妝,一壁笑道,「您不總說夏日裡憊懶,愛犯困。平素不睡到日上三竿,是說甚麼也不肯起來的。」
楚旻笑著往後揚手,拍了她胳膊一下,「愈發慣的你,取笑起我來了——哥哥今日回來了,少不得過會子母妃要叫過去用早膳,我也睡不著,索性便起來罷了。」
蘭香捧著一盤子首飾,請楚旻挑選,「昨日娘娘說有客來的,郡主鄭重些罷?」
楚旻這會子思及要見十歲的黛玉小糰子來,心裡仍是忍不住一跳一跳的,頗有些迫不及待。她只撿了支梅英采勝簪便心不在焉地停了手,「你們看著辦就是,只快些兒,莫耽誤了。」
四個大丫鬟忙福身應是。藿香手腳更快了些,靈巧地翻動幾下便梳了個扁圓桃心髻,她小心用丁香油抿了幾抿,才使金銀絲在發頂綰結戴上了雲髻。落後兒梅英采勝簪並幾支掐絲琺琅的簪子斜斜簪在發側。
楚旻攬鏡照了照,便點頭,「就這樣罷,去正院。」
正院楚盛之和王妃張綿已經起身,楚旻進內便見著楚晏已請了安坐在一側吃茶,不由笑道:「我還說今日起得早,要奪一個頭籌了,不妨還是叫哥哥領先了。」
楚盛之笑呵呵地道:「你正是長身子的時候,貪睡。適才我才和你母親說了,要等著你睡足了才叫人過去叫你呢,不想我家小旻兒這般有孝心,自己便來了。」
楚旻行了禮便蹭到楚盛之身邊撒嬌,聞聲瞪大了眼,怪叫起來,「噯!父王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楚盛之哈哈大笑。
王妃嗔道:「還好意思說早起,你大哥都請了安過去練武了,你一年裡請安可曾見過他一面?」
楚旻嘻嘻笑道:「大哥勤勉,我是不及的。」
眾人口中說的大哥楚昂,並不是楚盛之親生,而是義子。當年曾救了楚盛之一命的參將,剿匪時不幸中了毒箭,臨死前懇求王爺照拂他家妻兒。誰知他妻子也是個性烈的,聽了一聲不吭,抱著才滿月的兒子便投了河。眾人慌忙去救時,大人已不成了,孩子卻救了回來。
王妃憐他幼年失親,當日又無子,索性便認了義子,養在身邊,雖不能上族譜,卻也按字輩取了「昂」字,當親生子一般教養。養在身邊四年後才有的楚晏,頭幾年真是眾星捧月,如今已是及冠之年,出落得是個翩翩公子了。
楚昂比兄妹兩人大不少,很擔得起長兄的樣子,處處照拂謙讓弟妹,自己也習文練武,格外勤勉。王妃常誇他,又拎著楚晏、楚旻的耳朵教他們「也跟你們大哥學學!」
一家人用了早膳,楚盛之便要去正殿議事,「昨日去了水軍衙門,說好了讓他們過來商討戰船修整的,不好叫人多等——」他說著,便起身往外頭去。
楚晏和楚旻忙起身相送,直送出正門外,楚盛之方停了停,「回去陪你們母妃——旻兒,見了客人過來我書房,爹爹有話與你交代。」
楚旻忙點頭應下,「我省的。」
坐了會子,楚晏也不便待著了,便同王妃告了罪,「母妃,我先去了。先生布置的課業還未起頭呢。」王妃笑著應了,便叫人送他。楚晏忙笑著擺手,「很不必。」
楚旻還是出門送了送他,這回便送出房門就止了,「哥,你去罷,我就不送了。」
楚晏想摸摸她的頭,卻見妹妹梳得齊整的髮髻,只得拐道拍了拍肩膀,「小旻兒,我回來帶了好些新鮮玩意兒,已叫人送了去你那兒。回頭你看還有什麼想要的,只管過來我書房自己揀去。」
楚旻笑眯眯地點頭,「多謝二哥。」
瞧著楚晏走至院子,身邊丫鬟內侍匆匆圍上去,楚旻方迴轉了頭。在正房卻不見王妃,內室隱隱有動靜傳來,楚旻笑著便鑽了進去。
「嘩——母妃打扮得好生漂亮!虧得咱們日日見面,不然女兒只怕以為天上仙女兒昨夜裡腳滑,一不留神摔到咱們王府來了。」楚旻笑嘻嘻地趴在王妃的妝台上,下巴墊在胳膊上沒口子地誇王妃貌美,「這就是母妃不常出門,不然叫人見了怕不是以為我又添了個姐姐。」
身旁丫鬟們都被楚旻逗得掩口偷笑,王妃身邊的大丫鬟桂枝笑得都顫了兩顫,手上一歪梳子便在張氏光潔的髮髻上鉤了几絲碎發下來。
桂枝一壁忙梳上去一壁請罪,「奴婢手抖了,娘娘恕罪——」她笑著看楚旻,「小郡主果真開心果兒,回回您來了,娘娘飯都多吃幾口。」
張綿忍俊不禁,伸手在楚旻頰上輕輕一擰,假意嗔道:「別以為說幾句好話便糊弄過去了,我還沒罰你昨日又偷跑出去——回頭把《春秋》田齊一卷抄二十遍。」
張綿出身雖不豪奢,卻也是書香門第。昔日祖父曾為太.祖欽點教諸皇子讀書,如今太上皇便是他老人家的學生。可惜去得早,張家後來的子孫天資都算不得出眾,到張綿父親那裡便只剩下一個蔭封的五品小官。
偏家中女孩兒都文思卓越,張綿更是祖父親自教養,幼受熏陶,極不贊成所謂女誡、女論語等後人穿鑿附會之作。獨崇史書,認為讀書尤其讀史,可以明理可以立志可以引前人為戒。反倒詩詞不過寄情之作,聊作消遣罷了。
故此楚旻娘胎里穿過來,一小兒便跟著張綿學的史家典籍,卻不曾受過那些「女四書」的摧殘,她很感激張綿的明智讓她少忍著作嘔去學那些糟粕。
不過,雖如此,真叫楚旻攥著毛筆抄幾十遍,她也是受不了的,嫌手疼。往日非要纏著張綿少些不可,可今日她急著要見黛玉,這會子張綿說了,她也不反駁,老老實實便答應了下來,「是,我回去了就抄。」
反倒是張綿格外奇怪,平素非討價還價少抄幾遍不可,怎麼今兒還老實了?
張綿點了她額頭一下,到底心疼小女兒,便自個兒改了口,「罷了,你坐也坐不住,抄五遍罷了。」
屋內下人聽著王妃娘娘不過一瞬便改了主意,從二十遍生生改到五遍,俱偷偷笑了起來。
張綿臉上掛不住,板了臉道:「不許叫你兩個哥哥幫忙,更不許擾你父王去——旁的不說,你的字可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別想混過去。」
楚旻忙忙嗯了幾聲,催促張綿道:「母妃,不是有客人來么?什麼時候過來,要叫人接一接不要——叫我身邊丫頭去罷?」
張綿被她逗得笑了起來,「怎沒見你這般著急過!」她心內只當楚旻從沒有過同齡玩伴,兩個兄長都大她不少,這回許是想有個小姑娘陪著一處頑。
思及昨日見著林家姑娘身子不足,很是瘦弱,不放心地道:「我先說下,林家姑娘我瞧著就是個安生文靜的,你可別帶著人家上躥下跳地亂蹦。」
楚旻胡亂點頭答應,連連央求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母妃快叫人請去。」
張綿從妝台前起身,又從妝奩內撿了一支長長的山雲題插在楚旻鬢邊,捋了捋下頭金鏈子墜著的細小玉片,「打扮得素凈了——已叫人請去了。」
楚旻自己摸了摸長長的玉片,沒說什麼,張綿自己雖不愛妝飾,但在楚旻身上真恨不得把家裡所有珍稀罕見的配飾都給她打扮上才好。不管楚旻戴了多少,總也嫌不夠的。
母女兩人正說笑,便聽外頭丫鬟通稟道:「賈恭人帶姑娘來了。」
楚旻蹭地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一疊聲連道:「快請進來!」
張綿醋的不行,一壁忙拉著她不許這麼匆忙出去,一壁便帶著丫頭們往會客廳去,見楚旻伸長了脖子一個勁兒張望,忍不住嗔道:「這還沒見呢,就忘了你娘了!」
楚旻這才回神,忙嘻嘻笑著打岔,「怎會!」
張綿在炕上東側坐了,楚旻便坐了下首東側椅子,眼巴巴兒等著林妹妹進來。
不多時,便見外頭桔梗笑著打起了帘子,「恭人請——」
楚旻精神一振,忙抬頭去看。
卻見是位體格勻稱的美婦走在前頭,身上穿著石青地喜相迎窄襖,下著撒花煙青洋縐裙。打扮得雖低調,頭上卻帶了官員之妻方准戴的攢珠冠。楚旻便知道,這一定是賈敏了。
楚旻忙往她身側看去,卻不由得一呆,沒別的,這也太可愛了吧!
只見賈敏牽著一個小小的人兒,雖有十歲,身量卻和七八歲的差不多,鵝黃色燈籠紋的小襖兒,下頭素紗裙子,只裙擺上綉了不到頭的四和如意八寶連雲連綿不斷,頭上也不用釵環,只用一色長命紋短宮絛梳綰著團團兩個雙丫髻。打扮得齊齊整整的一小團,正規規矩矩地疊著兩隻小手,在母親的帶領下給王妃請安。
楚旻的心都要被萌化了,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桌角,林妹妹小小一團好可愛!
賈敏給王妃行了禮轉頭便向楚旻行禮,楚旻忙起身還禮,「恭人。」黛玉也跟著轉身,福身下去,「郡主。」
楚旻忍了又忍才沒咧開嘴樂,忙扶了起來,含笑道:「不必拘禮,叫姐姐便好。」
黛玉扭頭看了眼賈敏,賈敏沒想到郡主如此和善,心內正鬆了口氣,見黛玉看過來,遂含笑點頭。
「姐姐。」黛玉這才開口,沒忍住悄悄抬頭看了眼這個拉著她的手的漂亮姐姐,這個姐姐好漂亮,也好和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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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包子黛玉出場啦~
註釋:
1、明代出嫁的婦女才可以戴髻,也就是假髮盤成的一種裝飾,一般是髻、雲髻或蓮花冠。沒有出嫁的姑娘們戴「雲髻」,但不會戴髻,比如紅樓中鳳姐一出場就描寫,「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可見髻跟冠一樣,是一種已經做好了能直接戴的裝飾。
沒出嫁的女孩子戴的雲髻在紅樓中我沒大注意,但《金瓶梅》中有描寫春梅,類似紅樓中嫁給賈雨村的嬌杏的角色,後來成了守備夫人的,在還是西門慶大老婆吳月娘的丫鬟的時候就戴翠花雲髻兒、銀絲雲髻兒(我好像暴露了什麼……啊,其實我只是批判性地看金瓶梅啦,學術研究、學術研究……)
2、山雲題,一種玉飾,也是明代婦女頭上的裝飾品。在史書中也稱為「山題」,是頭飾組合中的一部分,片狀,金屬製成。一側是細長的釵,插入頭髮,另一側或嵌有物件,或用長索貫諸器物,或大或小,隨人體動作而搖動——差不多是加長版的步搖(出自鍾雙德著《鳳冠霞帔》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