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秦王
咸陽城的正中心,坐落著大秦帝國的皇宮,在陽光的沐浴下,顯得格外璀璨奪目。
周圍的建築一律正門面對皇宮的方向,呈發散狀向外擴展,一層又一層,這是非天然的壁壘,保衛著此時整個華夏唯一的帝王。
在整個皇宮的中央,建造著一座格外挺拔的宮殿,那是常人不可妄想接近的領地,是百官不敢隨意踏足的聖域,它有著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名字——秦王大殿。
……
宦官趙高,低頭曲背,邁著碎步來到殿內。
「陛下,大將軍蒙恬求見。」趙高語氣謙卑,卻也保持著音量。
嬴政揮舞著手中的利劍,一個側身直刺,牢牢地插進了面前一口滿是傷痕的銅鼎,在空曠的大殿里響起了通透的迴音。
嬴政單手握緊劍柄,背身一抽,輕巧地將利劍拔出,又是一陣迴音,隨後緩緩放下,將劍盪在身體的右側。
「宣。」嬴政背對著趙高,冷冷的說道。
「遵旨。」趙高保持著先前的姿勢,正對著秦王後退,直到退出大殿才敢直起身子,面向別處。
大將軍蒙恬全身鎧甲,走在大殿中發出清脆的腳步聲,他筆直著身體行走,平視前方,來到了嬴政身後才低頭作揖。
「陛下,經檢舉和盤查,悖逆的儒者已抓獲二百七十人,現都扣於地牢。」蒙恬說話字字鏗鏘有力。
「二百七十人……」嬴政輕描淡寫,「如今,天下早已統一,輪到這幫讀書人耐不住寂寞了。」轉過身,正面對著蒙恬。
「當時,朕統一文字、貨幣、度量衡,這幫傢伙就整日叫囂,連修補長城都要上書反對,現在竟敢公然在民間詆毀朕。哈哈哈哈,勇氣可嘉。」說完,嬴政從大笑轉變成了不屑,「全體,活埋。」
「陛下!請三思啊!」蒙恬弓下了背,急切的說,「雖說是抓獲二百七十人,但臣覺得其中一定有相當數量的含冤者,懇請陛下明察。」
嬴政看著蒙恬,將手裡的利劍繞圈甩了一下。
「大將軍,當年你我在屠滅楚國的時候,殺了近十萬人,其中還不乏許多孩童,如今才區區二百餘,你又何必在意?」嬴政歪斜著腦袋,微笑著說。
「陛下!含冤者並無過錯!」蒙恬跪了下來,聲音開始沉重。
「蒙恬吶……」嬴政蹲下身,抬起一隻手搭在了蒙恬的肩膀,「朕,當年殺了功勛卓著的呂不韋,殺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兄弟,他們也無過錯,但朕不願赦免,寧可錯殺,也決不放過。」嬴政的手在蒙恬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
「埋了。」站起身來,嬴政將後背轉向蒙恬,平靜地說。
「臣……遵旨。」蒙恬的聲音變得很低,他站起身,後退了幾步,轉身離開。
嬴政舉起了手中的利劍,單聳起眉毛,歪斜著腦袋從劍柄打量到劍梢,重複著同樣的動作,在原地待了很久。
御醫夏無且來到大殿,走到嬴政身邊,雙手托著一個盤子,裡面盛著一顆黑色的丹藥和一根銀針,「陛下,術士已將長生不老葯研製完成。」
「試藥者現在情況如何?」
「那老者本患重疾,應該活不過七日,無可醫治。但在服藥后,一月內竟迅速痊癒,現已容光煥發,強壯無比。術士們斷言,只要不是人頭落地,相信可以永生不死。」
嬴政拿起銀針插進丹藥,片刻后拔出,沒有絲毫黑化,隨後用拇指和食指夾起丹藥,在眼前旋轉著打量了一會後,放進了口中。
「去,讓老者和術士都人頭落地。」說罷,嬴政又開始揮舞利劍。
……
「第二百零一人!推!」
「陛下!冤枉!冤枉啊!」
「第二百零二人!推!」
「嬴政小兒!你定不得好死!」
咸陽城外,碩大的地坑中,不斷的有渾身是傷、手腳被綁的儒者被推下,哭喊震天、哀嚎遍野,凡有企圖逃跑者,當即砍斷雙腳,立刻推入坑中。
「第二百七十人!推!」
……
嬴政又一個側身直刺,竟直接將厚重的銅鼎刺穿,他沒有將利劍拔出,靜靜地看了一會,回想起御醫說的話,仰天大笑起來。
「陛下,又陸續查出悖逆儒者一百五十人,加上之前,總計已四百二十人。」
「埋了。」
「遵旨。」
……
「第四百二十人!推!」
……
嬴政走到秦王大殿的中央,那是一根直通頂梁的龍柱,在離地將近六尺的位置,有一道很深的插痕。
遙想當年,荊軻行刺,手持匕首,大鬧秦王殿。
由於大秦朝會的規定,百官不得攜武器入殿,幾大武將且均在外征戰,荊軻武藝超群,無人可擋。
嬴政的利劍當時背在身後,一邊逃竄一邊抬手要抽,卻因此降低了速度,差點被抓住衣領,只得暫時放棄拔劍。
隨後繞柱而逃,左右挪轉,想藉機減緩荊軻,自己好有機會反擊。
繞到了中間的那根龍柱,沒想到荊軻雙手勾住龍體上的雕刻凹槽,借力而起,一下轉到了嬴政的身前,還沒落地時便抬起匕首直往胸口刺去。
嬴政順勢滑到,躲過一劫,匕首則深深地插進了龍柱,連荊軻自己都拔不出來。
沒有了武器,荊軻奮力一躍撲倒了還在匍匐的嬴政,雙手死死地勒住了他咽喉,嬴政頓時覺得呼吸困難,拚命掙扎企圖脫身。
百官紛紛衝上前,有的拉住荊軻手臂,有的拳打腳踢,荊軻卻像在地里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
有的官員跑去拔那根龍柱上的匕首,如何都取不出來。
眼看嬴政即將氣絕,御醫夏無且急中生智,掄起隨身攜帶的木質藥箱,朝荊軻的頭部大力砸去,頓時鮮血如注,正中了太陽穴。
眾人這才將二人分開。
……
嬴政單手扶著龍柱,回憶著當日的情景和荊軻臨死前的微笑,長嘆了一口氣。
忽然,一陣眩暈,整個身子搖搖欲墜,雙腳依靠不停地蹣跚來強行支撐著軀體,當扶著龍柱的那隻手已完全使不上力,終於無法再堅持,嬴政倒在了地上。
虛汗和冷汗交雜著,像是要將身體的水份抽干一樣,止不住地往外冒。
嬴政瞪大了眼睛,卻沒有聚焦到任何一點,整個大殿在他眼裡不停地搖晃,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彷彿怎麼努力也吸不夠周圍的空氣。
「無且……無且……」嬴政的聲音微弱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
他又拚命地深呼吸了幾口。
「夏無且!!」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嬴政喊了出來,但隨之而來的是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刑場的高台上,趙高翹著腿,斜坐在榻具上,咧嘴笑著,右手搭著扶把,手指依次有序地起落,發出密集的敲擊聲。
在他身前有二十個死囚跪在高台的邊緣,下方擠滿了圍觀的百姓,他們表情各異,有悲有喜,朝著這些即將被砍頭的犯人議論紛紛。
趙高抬頭看看天空,覺得時辰差不多了。
「劊子手上前,殺吧。」趙高抖起了腿,輕描淡寫地說道。
瞬間,頭身分離,鮮血四濺,有的人頭直直地掉下,有的卻像被彈射一樣,落到了圍觀的人群中。
唯獨一顆竟然張著大口反向朝趙高直飛而去,躲避不及,人頭的嘴一口咬住了趙高的鼻子,頓時鮮血直流。
趙高驚慌失措,手舞足蹈的大叫,隨從們紛紛上前,奮力撬開了人頭的嘴救下他,定睛一看,正是左大臣馮去疾的腦袋,依然瞪著雙眼怒視著趙高。
……
嬴政緩緩地睜開眼,正躺在床上;大兒子扶蘇坐在一旁,腦袋斜靠在嬴政的床沿睡著了;不遠處,蒙恬立於門口,抬頭挺胸,注視前方。
嬴政抬手摸了摸扶蘇的頭,扶蘇立刻睜開了眼睛。
「父皇!你醒了?」扶蘇迅速將靠姿換成了跪姿,握住了父親的手。
蒙恬也迅速走到室內,低頭作揖。
「朕睡了多久?」嬴政有氣無力地問。
扶蘇剛要回答,門外突然衝進來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一下撲到了嬴政的懷裡。
「大父!大父!你怎麼才醒!你都睡了三天啦!我都擔心你是不是不會醒了呢!」孩子搖頭晃腦的說。
「子嬰,別胡說!大父還沒恢復,別壓在他身上。」扶蘇將兒子抱下。
「哈哈哈哈,大父會醒,還會一直醒著,你會嫌棄嗎?」見到可愛的孫子,嬴政的精神一下好了許多。
「不嫌棄,這樣大父就能一直教我使劍啦。」子嬰說著,又爬到了大父的懷裡。
爺孫嬉鬧了一會後,宮女便將子嬰帶了出去。
「馮去疾現在如何?」嬴政恢復了正經的語氣,詢問蒙恬。
「按律已斬。」蒙恬回答,帶著強烈的惋惜,「陛下,臣以為定是趙高蓄意謀害,馮丞相對大秦一直都忠心耿耿。」
嬴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知道了,你下去吧。」隨後面向扶蘇,「扶朕起來,朕想去大殿。」
「父皇,御醫說你可能是過度勞累,靜養靜養再下床吧。」
「既然是勞累,那便大可不必擔心,過來扶朕。」嬴政已經將身子坐起。
送至門口,嬴政便讓扶蘇退下了,獨自一人在空曠的大殿里走著。
那口滿是傷痕的銅鼎上還插著那把利劍,嬴政單手握緊劍柄,背身要抽,卻怎麼都抽不出來,改換成正面直抽,依然不行。
之後他用左腳踩上銅鼎,雙手緊緊攥住利劍,整個身體往後傾倒,牙齒咬得直響,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
一下清脆的摩擦聲,利劍終於被拔出,但嬴政卻大步地後退了數米,重重地撞在了龍柱上。
隨著急促地喘息慢慢緩和,嬴政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龍柱與地面的連接處安裝著一個雙層的圓盤,上面標註著刻度。
嬴政趴在地上,吃力地轉動圓盤,將刻度移到了特定的位置,突然,地下發出了石塊間相互摩擦的聲響,聽起來十分厚重。
不一會兒,龍柱正東方向的地面下沉了好一大塊,露出了階梯,可通行至地下。
嬴政搖晃著站起身,拍了拍衣褲,即使並沒有什麼灰塵,隨後順著階梯,往地下走去了。
……
子嬰手持一把木劍,在嬴政身邊,有模有樣地跟著他揮舞。
一個側身直刺,嬴政又持利劍朝銅鼎插去。
一聲尖銳的碰擦,利劍順著銅鼎的弧度,只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迹,嬴政卻因為反彈出的振動,差點連劍都沒握住。
他看著銅鼎,發現任何一處都比這道划痕要深得多。
「大父!別總是打鼎啦,和我對戰吧!」子嬰說道,同時搖晃著嬴政的衣袖。
嬴政將視線轉向孫子,正朝自己露著天真的笑容。
「好!來吧。」嬴政挺起肚子,雙手插腰,也像個孩子一樣。
假模假樣地打鬧了一會,嬴政突然倒地,把孫子嚇了一大跳。
子嬰丟掉木劍,跪在爺爺身邊,雙手使勁地推著。
「大父!大父!你別死!別死!我不是故意的。」子嬰以為自己不小心刺殺了嬴政,大聲地哭了起來。
突然,嬴政抬手一把抱住了子嬰:「哈哈哈哈,乖孫,大父不會死的,大父會看著你的父親當皇帝,再看著你當皇帝,之後還有你的子孫。」
「大父你裝死!你騙我!哼!」
見嬴政不停地在笑,子嬰也不再扮生氣,跟著笑了起來。
「大父!如果你不會死,那就一直當皇帝呀,為什麼要給父親和我呢?」
嬴政略微思考了一下,剛要說話,身後傳來了趙高的聲音。
「陛下,出城祭拜的時辰到了。」
嬴政收起笑容站起,沒有回頭,背對著趙高。
「知道了。」
說完便迅速轉過身,一把抓住了趙高的衣領,將他從彎腰的姿勢拽成了直立,趙高驚慌失措,卻又不敢抵抗,看著嬴政歪斜著腦袋將臉湊近。
「朕聽說馮去疾把你給咬了?」
「是、是的,陛下。」
「朕知曉你精通律法,也知曉你為人奸險。若不是先王愧對你宗家,把你這閹人託付於我,你絕無可能活到今天。」
「陛下!千、千萬別聽信他人的謠言。臣可是一片忠心啊!」
見趙高已雙腿顫抖,嬴政便緩緩放開了他的衣領。
「出發。」
……
在咸陽城以東約二十里,是大秦皇族祭拜先人的地方。
那些墓碑的主人是從戰國時期建國以來,大秦的諸位帝王、皇室宗親,以及有著不朽功勛的文臣武將。
在儀式化的吹奏、祭舞和集體叩拜之後,嬴政獨自來到了墓群深處,有一片單獨劃分出來的區域,那裡只屹立著三座墓碑,除了嬴政,其他人均不得擅自走到這裡。
這三座墓碑分別屬於先王嬴異人、前相國呂不韋,以及嬴政唯一深愛過的女人夏玉房,她的墓前總是撒滿了桃花。
每次出城祭祀,跟隨的族人和文武百官全體俯身下跪,只有嬴政一人始終只是低頭站立,從不跪拜,而且未流過一滴眼淚。
在低頭祭拜了先帝和夏玉房之後,嬴政緩步走到了呂不韋的墓前。
漸漸地,他渾身開始顫抖,眼眶中感到一股熱流將要湧出,雙膝慢慢地地跪到了地上。
嬴政俯下了高傲的身軀,額頭緊緊地貼在了地面,忍著沒有落淚,只是默默地閉著眼睛,默默地跪了很久很久。
一縷陽光灑在了嬴政背上,他覺得很暖很舒服,金色的冠冕被照得閃閃發亮。
……
回城路上,嬴政坐在轎攆里,轎夫抬得左右搖晃,令他有些頭暈。
「停轎!」嬴政對外喊。
轎夫沒有停下,而且外面無人應答。
「朕說停轎!」嬴政又喊了一遍,把聲音放得更大了,結果依然無人應答。
嬴政既憤怒又疑惑,伸手向一側的帘布撩去,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的手竟然穿過了帘布,而帘布只是隨著晃動輕擺,沒有絲毫額外的動態。
仔細一看,自己的胳膊穿透了衣服,呈半透明狀。
嬴政嚇得從榻具上彈起,更令他驚訝的是,不僅手臂,整個身軀赤身裸體,都已呈半透明狀,而且竟然穿過了轎攆的頂蓋,漂浮在半空,他看到周圍的隨從都依次向前走著,完全無人知曉自己出現了如此巨變。
又高聲呼喊了幾下,依舊無人聽到,嬴政不知所措,瞪大了雙眼四面環視。
他在騎行的人群中找到了扶蘇,本想下地奔跑,沒想到意識帶動身體,竟迅速地飛了過去。
嬴政無法觸碰到兒子的身體,也無論自己怎麼高聲呼喊,他都是無動於衷。
看著坐在扶蘇身前心愛的子嬰,嬴政感到無比絕望,不禁滲出了的眼淚,眼淚卻在瞬間化成了一粒粒光點,直向天空飄去。
隨後他又飛回轎攆,看到自己的肉身正坐在轎攆的榻具上,雙目緊閉,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嬴政企圖將靈魂再放回到身體,可嘗試了許多次,均告失敗。
他終於明白,肉身已死,靈魂出竅了。
……
趙高走到轎攆旁,示意停轎,「陛下,該吃果品了。」
轎攆內半天沒有動靜。
「陛下?」
趙高抬頭看了看轎攆,走近了些,又大聲了些。
「陛下?」
依然沒有動靜,周圍的人都互相看來看去,臉上寫滿了疑問。
蒙恬見情況有異,下馬跑來,直接掀起正面的帘布,驚訝地看到嬴政癱坐在榻具上,腦袋歪在一邊,面如黃土,毫無生氣。
「御醫!御醫!」蒙恬一邊高喊,一邊將嬴政抱出轎攆。
扶蘇帶著子嬰聞聲趕來,緊跟其後的還有二皇子胡亥。
蒙恬跪坐著,單手托住嬴政的後腦,身體平放在地上。
一個年輕的御醫匆忙趕來,用手指在嬴政的鼻下探了探,突然緊張地往後一縮,隨後又把住了嬴政的脈門,不一會便像觸電了一樣驚慌地將手抬起。
「陛下已無氣息,也無脈搏,小人以為……」
「陛下歸天啦!」一旁的趙高突然下跪高喊起來。
子嬰聽到后當即大哭,眾人則紛紛開始跟著下跪。
蒙恬瞪大了眼睛,怒喊:「大膽閹人!休得在此胡言亂語!」隨後抬起一腳將趙高踹出了老遠。接著用腰帶將嬴政的身體和頭部穩穩地固定在自己後背,騎上馬便朝皇宮飛奔而去,扶蘇帶著子嬰緊隨其後。
趙高吃力地坐起身,表情扭曲,低頭捂著左胸,正是剛才蒙恬踹中的位置,看來不是一般的疼。
胡亥跑來將他扶起,他不由得咳嗽了兩聲,在迅速調整了呼吸后,趙高顧不得拍去身上的塵土,便推著胡亥上馬。
「二皇子,事關重大!趕緊去皇宮,追上他們。」趙高慌張地說。
「好,好。那你呢?」胡亥眼睛紅紅地問道。
「我隨後就到。」
「父皇不會真的歸天了吧?嗚……」
「先不著急哭,二皇子。趕緊先去,快呀!」
趙高和胡亥都依次騎上了馬,朝皇宮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