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紀子修道:「你師父之事後面再細說,咱們一碼兒歸一碼兒,我一張嘴說不得兩件事兒!」雲兒吐吐舌頭,點頭說是是是。
子修續:「女騙子因與這小子的父親認識之後,從他父親口中知道有這麼個貪婪妒恨的前妻,便暗中聯繫上了那個前妻。她在狐群狗黨幫助下打聽過程中發覺,由於那前妻離婚後還是瘋瘋癲癲,天天罵街罵人,行為舉止嚇人。居委、群眾人相關注那前妻的情況,並有不勝其擾之苦。女騙子便將計就計,公然聯繫,讓群眾輿論認同她是來幫忙解決諸方面的困難的。大伙兒都當她是個大度的后媽,是個好人,唉,人類有個特徵,就是當要幹壞事之前,總是能讓人相信她是好人。等有了群眾盲目服從的基礎,這女騙子便向大眾一再表露繼子(也就是這屋子的主人)的不良之處,捏造誣告。其目的不求立馬有效,而在於令群眾懷著信不信的態度去關注、盯著那個繼子。如此一來,不論女騙子所言虛實會不會露陷兒,人們就已經形成了對這個繼子的暗中監視體系。」
雲兒聽得雙拳緊捏,像是在與聞一樁波譎雲詭的諜戰片兒似的。子修嘆了口氣道:「倘若沒有文革發生在前,中國人不會如目下這般好事兒,也就不會公然弄出這局面來。壞就壞在中國人都有過『造反有理』的經歷,在他們心底認為造反是合法的,群起攻擊人權是受到國家保護和許可的。如此他們能集合群力干倒任何異己,豈能不趨之若鶩?這種國民意識,確具有極強的凝聚力和盲從的動力,因爾,只要有一個人去盯著這繼子,就馬上有第二個、第三個、四、五、六、七、八……隨著女騙子通過交朋友、搭姘頭的努力進展,跟風興浪之徒,會迎風狂增,呈幾何增長速度增多。到了最後,周圍鄰里、路上陌生人、上海本地人、外地來滬人員,統統參與其中,無人甘心落後,當然,也沒有人敢於落後——大伙兒都當了紅衛兵,你敢置身事外,為了不管閑事兒,反過來甘冒遭這群瘋子的反噬圍攻嗎?豈不是要變成第二個***了嗎?」
雲兒聽得大氣兒也不敢出,三分懷的是懼意,七分懷的卻是一種悲傷,物傷其類。由於悲傷,他的身子也似縮小了一圈兒,心頭沉重,低頭無語,深深責怪人民瘋魔已至極點,至矣,盡矣,蔑以復加矣!
紀子修繼續解說,其一言一語猶如鐵鑿山壁,叮噹有聲般吐出:「至后,這屋子的主人的一言一行,經無數人的傳說,每每星速傳入女騙子之耳,群眾引為談資笑料,成了公開的行動、走秀兒。譬如,他在家獨自一人,隨口說了聲:『餓了』,便會立時傳出去。等他出門,人們不論相識與否,都會拿『餓了』這兩個字,互相開玩笑,以之引起這人的注意。天長日久,這小子也發覺人們的詭異舉動,從而擾亂了他的心神。群眾雖非舉刀殺人,實則間接地坑害之無遺,此乃女騙子苦心構思的『借刀殺人』之法也。等到風氣已成,女騙子不啻給自己免費安裝了千千萬萬的電子眼、萬萬千千張是非嘴。對付一個小孩兒,用起億萬群眾的勞動力,以群眾瞎折騰的方式,令這屋子的主人失眠、憤恨、奔波、郁怒……無形中消耗這小子的精力、體力,免得女騙子被他打,被他反覆打!」
雲兒心痛地說:「換言之,現代的世人,一齊被這女騙子欺騙了!」紀子修道:「對極了,沒錯!他們吃力不討好,與這小子兩敗俱傷,女騙子一門逍遙得意。更糟糕的是,女騙子依著此法子,可以對付任何一個對手,凡是與她有過節者,她都能假借群眾之力來抵禦干擾,為叢驅雀,以取得預謀的東西和權益。」
雲兒在腦中重演了一遍女騙子整個局設置的過程,細加推敲,不禁背生冷汗,后怕不已,喃喃道:「這女騙子欺騙群眾、蠱惑群眾的手法倒也能異想天開的!」
紀子修儼然道:「這女賊也是紅衛兵!哼,女子之足以禍人,固不必其盡為尤物也——她一門之可惡,不在於騙到了東西,而在於她們把整個民族深藏心底的陰暗面徹底地挖掘了出來,引發人性之惡,並使之滋生蔓延,從而無形中破壞了社會固有的規則。從此之後,人們的生活空間和言行自由都沒了,人襄監視,只要有人落難,周圍的人們便會習慣性地、自發地群起而騷擾之,繼而四方八處越來越多的閑人會隨波逐流,加入其間,直至當事人在落難后,還要遭受群攻,閑人們的言行猶如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擁銀山萬馬奔!女騙子她們是民族的罪人!我早便想除惡務盡,但因要借她們的腦袋來見你,因之忍了很久,直到昨天才辦妥。」
雲兒忽覺一股寒意從毛孔中侵入,一下子將心頭凍得快要喘不過氣了,胸口一悶發痛,緩得一緩才說:「多謝前輩一番美意。照此說來,人們將會在無緣無故的情況下,就會相互戕害,豈不是天下無寧日,處處是地獄了么!」
紀子修答:「對,無須理由、無須有沒有瓜葛、更不須相識或恩仇,只要群眾得知了有人落難或在某方面吃了虧,心神不寧了,心靈動蕩了,不管你是陌生人、熟人興或親戚,周圍的人就會瘋了一樣,乘虛攻之。目今早已演變成如此的局面,我說得毫不誇大,只須有人欺負別人,必將從者雲集,人們會將落井下石的行為,當成日常茶餘飯後的消遣,仔細推詳,豈不嚇人?」
雲兒毛骨悚然地跑到書桌上,將他記錄的文稿全搬到了卧室,讀著說:「也是,人性中跟風學樣的通病便是如此,否則人類社會當初還發明法律和規章又有何用?法制就是恪於約束民眾跟風學樣的慾望和惡行的呀!恰如我這身子原本的主人寫的記錄所述:『正因參與了文革,成為了文革的中堅力量,長大之後,人們的思維就永遠封固在糾眾武鬥能解決維權的基礎裡面了;也正因中了女騙子的蠱惑,四面八方的人們就將集體害人,把落難的人、乘他們心靈動蕩之際,乘虛而入,閑人們將之衣食住行包圍得猶如水泄不通,這樣的場面,成了遊戲和他們永遠改不掉的癖好,代代相傳。而每一代人窮盡一生都會甘之如飴地去這麼做!』」
紀子修雙目含有深意地點頭:「一切罪惡的開頭,都這個樣兒,這便是人的劣根吶。」
雲兒眼光又回到記錄簿冊上來,雙眉緊鎖地說:「但此事另有疑點。」子修詫異地問:「甚麼疑點?」雲兒從一大堆文稿紙中撿出一摞來,遞給紀子修,說:「您看看,這是他寫了的另外一份記錄,關於他的母親,也就是女騙子招引群眾的始作俑者。他對他母親的瘋狀、病理特徵寫得極為詳盡。從他娘言談舉止來判斷,她並不是真的發瘋失去心智,而是在演戲!這又是為何呢?小弟百思不得其解。」
紀子修讀了起來,隨口問:「演戲?」雲兒等他囫圇讀完,分析道:「他娘鎮日自言自語,似乎在跟身邊的空氣講話,無非是想把自己的情況表演給外人看。而外人竟能口口相傳,人人都在閑談她,都在參與其事。」
紀子修頷首說:「人與人群居,難免互相有片言隻語傳到旁人耳中,傳播於世。所謂『隔牆有耳』、所謂『人在做,天在看』云云,皆指人的舉動終會被人聽去。但是現下的群眾對此子和對那前妻的關注,早已超過了正常的界限,變為集體公然侵害人權的地步,其勢不可收,人人都有一股情不自禁要與之攪擾、對抗的衝動,極為不可思議。就像人孩子在學校里受到管束一整天,放學時幾個同學相約去玩,這種想放縱一把的心態,極具吸引力。至於玩的事情有害無害,好或不好,孩子又能理會得多少?」
雲兒深有憂慮:「天下人口億萬萬,倘若人人都集群對付少數人,且又非壞人的少數人,弄得人發瘋發狂來應付,侵害人的神志,損害人權利,豈不是一種極具摧毀力的變態行為嗎?有甚意思?」
紀子修反而樂道:「嘻嘻,人類,本就如此啊。每一個人從出生到老死,每時每刻都受身邊人的監視,被周圍的人們迫害。陌路人、不相干的人、鄰居、親朋,甚至父母妻兒……每個人都拿坑害人為樂,津津樂道,喜聞樂見隱秘、八卦新聞,恨不得別人遇到坎坷、磨難、災害,恨不得別人先死,恨不得別人生病罹難……彷彿別人遭遇不幸,人類自己就能苟免似的。
「人人都遭受著跟你的身子經歷的一樣的經歷,之所以這種經歷沒有公之於眾,只不過要麼人們自己沒有發覺身陷其中,對自己被別人迫害這件事兒懵然不知;要麼呢,當事人發覺之後,無法言表,其情太過離奇,他們講不出來,難以啟齒;要麼呢,當事人自分敵不過人多,不敢說出來,更不敢公之於眾。久而久之,此情遂成一種隱秘,就像咱們黑衣會的隱秘一樣,經過無數代人守口如瓶,就自然被隱瞞了下去。你的身子原先的主人,這小子所經歷的怪事,其實也不怪,怪只怪人們無法或不敢探出實情、講出實情罷了。因膽小而諱莫如深者,普天之下,比比皆是也。
「人類的新生兒由此無法得知底細,故爾終其一生,無一倖免,一一入彀。人生來就要冒著許多意外的風險過活,而每一場意外或事故,俱由人為,每個人身邊經歷的人,其一言一行,都會間接或直接導致意外的發生,由此傷殘者不計其數,由此喪命者,屍骸遍地!每一個人若靜下心來細思,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所經歷的事故、意外,全都是身邊的人乾的。現代有一部電影,名字叫《死神來了》,倒是略窺其門徑。你今後閑時,不妨看看。
「這名叫意外的陷阱,絕非意外,而又查無實據,無法找出兇手,因此才叫『意外』。人是一種專愛坑害同類的物種,他們骨子裡想要坑害同類之心,正如肚子餓了要吃飯一樣。對不對,人們餓了就要殺動物吃,動物不是少數弱者嘛,焉有不死之理?此理相埒,再說,人類這般,實則是在自我折磨,緩緩地,慢慢地,自己滅亡自己的種族,豈不是很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