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朵的悲歌

他老了。

雖然聲音依然如獅子的怒吼，雖然手中的巨劍依然可以斬裂天地，雖然心胸依然如初見般豪壯。

不管是什麼英雄，都無法逃開衰老與死亡的詛咒。他眼角密如蛛網的皺紋，徹底泄露了他與時間鬥爭的失敗。

我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你叫什麼名字？」

他忽然勒馬，牽著韁繩的手穩如磐石，在我面前凝成一座雕像。黑色的大氅揚起，他的目光一如以前一般冷厲，但仔細觀察，卻會發現他的眸子當中從來不曾有過焦點。

他的目光，應該只會投向萬里之外那座已成為廢墟的城市吧。

「陛下，我叫黛蒂絲。」

我恭順地低頭彎腰，以示對這位皇帝的尊敬。

這又是一次凱旋，偉大的皇帝徹底擊潰了北方獸人與蠻族的聯軍，奠定了帝國存立之基，從此之後，除了西面龐大的莫洛汗國，四方邊境再無可以威脅君士坦丁的存在。

我在人群之中，靜靜地看著他，蒂凡內國王的第三子，君士坦丁帝國的締造者，戰無不勝的皇帝——我的小埃爾吉斯。

「你的容貌，還有你的名字，都很像我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皇帝的目光不經意地在我臉上掃過，隨即輕輕地搖了搖頭。

是啊，不管皇帝多年前認識的是誰，總不可能是我——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本地女孩。

「可願入宮？」

人群騷動了起來，在誕下第三位皇子之後，整整二十年來，皇帝都不曾擴充過自己的後宮，他只是在不斷地征伐中老去，不斷地擴充帝國的疆域，不斷在戰場上宣洩自己的仇恨，無論是美酒佳肴或是天仙國色，都不能讓他停留哪怕一秒鐘的時間。

每個君士坦丁人都知道皇帝的最終目標。

但儘管驚訝，臣民們依然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夠照顧給他們帶來財富和榮耀的皇帝，很快，歡呼聲四起，更有許多人在我耳邊催促我趕快答應。

「我願意！」

我對著他衰老的容顏，嘴角浮起一絲微笑。穿過時間與空間的障蔽，穿過生與死的天塹，我遠道而來，自然要重新站到他的身邊。

「萬歲！」

我還未來得及反應，皇帝忽然彎腰，單手將我摘了起來，穩穩地放在馬背上，雙臂緊緊將我環繞。

人群之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呼聲。

背上傳來很久很久都不曾感覺到的溫暖，我忽然有些暈眩。

※※※

君士坦丁皇帝的後宮並不龐大，甚至有些寒酸。在皇后死去之後，這裡只有幾位侍奉皇帝起居的女官，偉大的皇帝並沒有妻子——甚至連侍妾也沒有一位。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成為專寵，事實上，進宮三個月來，我始終還沒有見過皇帝一次。

我一點都沒有著急，在長長的等待歲月之中，我學會了耐心。就算我曾經性如烈火，但在火焰中焚燒過一次之後，即使再熱切的心也早該化成了灰燼。

那一日，皇帝終於來了。

他的眼中滿是血絲，不復在公眾面前的雄武，只有掩飾不住的憔悴，蓬亂的鬍子上還沾著淋漓的酒水。

「我已經忘了當年的恥辱了嗎？」

他喃喃自語，由於酒醉與悲憤，面容變得扭曲而猙獰。

「不，我不敢忘！」

他的淚水橫流，這讓他更顯得像一個愚蠢的老頭。

皇帝的精騎，對上惡魔騎兵的結果，是又一次的全軍覆沒。無須奇怪，雖然雙方都秘而不宣，但君士坦丁與莫洛汗國的小規模衝突，常年不斷地進行著。

兩國誰也沒有力量發起一次全面的攻勢，但仇恨與利益卻讓他們註定無法和平。在常規的衝突中，經過良好訓練裝備齊整的帝國重步兵能夠輕鬆的擊敗莫洛汗國的游騎，但一旦汗國的殺手鐧惡魔騎兵出現，帝國方面的精銳騎兵就像是紙一樣被撕裂——即使配合上魔法兵團，也不過只是能勉強阻止惡魔的攻勢而已。

君士坦丁蒸蒸日上，莫洛汗國卻也沒有衰敗的跡象。

但皇帝已經等不及了。

「惡魔騎兵嗎……」

我也曾經見過這恐怖的怪物，全身黑甲的騎兵駕馭著各種兇惡的魔獸，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摧毀敵人的意志與防線。由於他們強大的魔法防禦能力，即使是曾經號稱最強大的迦太基魔法師軍團也難以應付。

九百換三千，在很多年前，曾經有這麼一場騎兵對魔法師的經典戰例。迦太基再無在大陸爭雄的實力，而莫洛汗國也受到重創。在這個夾縫之中，君士坦丁興起。

但惡魔騎兵的重建，顯然要比皇帝的預料中還要快得多。這股黑暗的強大力量，已經成為他復仇道路上的一大阻礙。

「陛下，我倒聽說過，有一種方法可以戰勝惡魔騎兵。」

我在眾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之中，走到了沉醉的皇帝面前，神色淡定，說了這麼一句話。這就好象一道霹雷把皇帝震醒。

「你說的可真？」

他突然攥住我的手，如果是一般的女子，也許就該被他鐵鉗般的手指捏斷了骨頭。但我只是淡淡一笑，矜持地點了點頭。

我當然知道戰勝惡魔騎兵的方法，我甚至知道如何摧毀哥利亞堅固的城牆——若干年後，這座靠近東方的古城將會成為莫洛汗國新的首都，而它也將在風暴中陷落，在火與血的洗禮中帶給莫洛王室最大的恥辱。

我就是來幫助君士坦丁征服世界的，這是我的宿命，這也是神的預言。

「在君士坦丁東北郊的森林之中，居住著一位鍊金術大師默靈，他製造的神奇器物，擁有媲美禁咒魔法的力量。這種來自於法則的單純而直接的破壞，無法被完美防禦。」

「鍊金術……」

皇帝沉吟著，他苦惱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無論多少年過去，他這種動作上的小習慣一直都沒有改變。

「也許……我們真的應該試一試。」

※※※

三日之後，皇帝在大殿召見我。

他手握金杯，痛飲美酒，鬢邊的白髮揮散，儘管還是沒有笑容，卻有不輸少年的豪氣飛揚。看來，他的心情很不錯。

在他左側，最尊貴的客人位置坐著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他用好奇的目光審視著一切，也包括我。

我不認識他，但我知道，他就是後世的鍊金術之父默靈，他將改變這個世界。

「黛蒂絲，你立了大功！」

伴隨著宮殿外面傳來轟隆隆的響聲，皇帝將我擁入懷中，就好像當年一樣。

「默靈大師，這稱之為火藥的玩意兒真是了不起，要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這些黃色粉末竟然能引起與火球魔法一樣的爆炸。」

「陛下，這就是法則的力量。」默靈的聲音蒼老卻充滿自信：「我在精靈的手稿中找到了火藥的配方，只要陛下願意投入經費與人員進行研究，我應該很快能拿出用於實戰的新武器。」

「我舉傾國之力支持你的研究！」

皇帝召來他的財政大臣，帶著欣喜與狂熱發出了命令。

我靠在他的懷裡，能感覺那顆不甘的心臟依然在強有力的跳動，甚至能夠引起我胸腔的共振，讓我有一種心跳的錯覺。

這是錯覺，我冷冷地告訴自己。

火藥的初期試驗很成功，在之後的幾個月裡面，默靈神速地改進配方，令這個可怕的粉末威力越來越大。在最近的一次試驗當中，輕易就炸毀了城中矗立了數十年的一座堅固的塔樓。

「我正在研究使用拋石機將火藥投射的武器。如果能夠成功，敵人再兇悍的衝鋒也會被擊退，再厚重的城牆也不堪一擊。」

默靈依然是自信滿滿，皇帝的情緒也越來越高漲。

「我會報仇！報仇！」

在夜晚，皇帝的夢囈伴隨著我。我睜著眼睛，看著被夜色染得灰敗的四周牆壁，一夜又一夜。

我不需睡眠。

我端詳著熟睡的皇帝面容，仔細觀察他在夢中的恐懼與憤怒。我比任何任何人都清楚，他這幾十年來，一直都在當年破城滅國的戰爭中糾結，他父親被斬斷的頭顱，幾乎每天都在他的夢境中出現。

莫洛汗國為了掠奪蒂凡內最美麗的王妃，發動了長達十年的戰爭。埃爾吉斯的父親與大哥戰死，他的第二個哥哥，也帶著自己世界上最美麗的妻子服毒自盡。蒂凡內被焚燒了七日七夜，所有的財富被掠奪一空，所有的臣民被賣作奴隸。

這是埃爾吉斯永遠都不會醒來的噩夢。

儘管他已經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帝國，他的疆域，從東到西橫跨萬里，他的臣民數以億計，周圍的國王們誠惶誠恐，拜服於他的皇座之下，但只要不能踏平莫洛汗國，他的仇恨永遠都無法消弭。

我，會幫助他。

※※※

默靈依然忙忙碌碌，但火藥武器的發展，卻似乎進入了瓶頸。

「溫度太高，這樣的器械無法承擔……密閉性不夠，火藥的爆炸威力不能充分顯現……這該死的機械結構，居然這樣不結實……」

皇帝的眉頭越來越緊，是的，幾乎每天都能夠看到微小的進步，但這樣的發展，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了。

在秋風微寒的晚上，我也已經能夠聽到皇帝的咳嗽。那是老年人的咳嗽，劇烈而長久，在夜晚尤其讓人覺得可怖與厭惡。咳完之後，整個人好像是被耗盡了精氣神，臉色灰白，好像是死人。

「我已經忘記了當年的恥辱了嗎？」

「不，我不敢忘！」

他依然在自問自答，聲音之中卻有遮不住疲倦與焦躁。

「也許我們還是應該採取精靈火炮的設計。」默靈的聲音也漸漸變得有氣無力：「雖然精靈們使用的材質我們還無法掌握，但這至少是可以發展的方向，只要鍛冶工業能夠進一步發展……」

皇帝揮了揮手，贊同了他的計劃。

從火藥武器開始，到鍛冶，到勘探，到動力，到能源……默靈每要解決一個問題，都會牽出更多的問題，即使是傾國之力，也只能慢慢的完成。

這成了一個巨大的工程，能夠看到輝煌的結果，卻無法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完成。

※※※

皇帝更老了，他病了，卧床不起，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會無法戰勝死神。

「神許我輝煌的生命，我將為父親和兄長復仇，我將……」

一陣咳嗽打斷了他的宣言，這讓他變得虛弱。

「到底，到底是什麼時候……」

「在七百年之後。」

他身邊的我，回答了這個問題。

「七百年之後，你的子孫將踏上莫洛汗國首都的城牆，用他們皇帝的血洗刷蒂凡內的恥辱。」

「你……你說什麼？」

皇帝猛然掙開我的雙手，霍然起身，身形彷彿還像當年一般利落。

他狠狠地瞪著我，舉起依然強健的手臂，在空中顫顫微微，卻不曾落下。

「你……你到底是何人？」

「我想，你應該已經認出我來了。」

我站在屋子中央，明確地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虛無，從我的腳開始，慢慢地溶解在空氣之中。

「黛朵……」

他的聲音忽然變了，我無法把握他的情緒，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恐懼。

「你，真的是你……你還是那麼年輕……」宛如嘆息一般的聲音，從他的喉間流出。

「我已經死了。」

我冷冷地揭穿這個事實。

迦太基的女王，美艷無雙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黛朵，早就**而死了，為了這個負心的皇帝而死。

埃爾吉斯逃到海外，在迦太基的幫助之下捲土重來，建立了永恆之城君士坦丁。但他卻繼續欺騙自己的盟友，讓迦太基與莫洛兩個不接壤的國家捲入連綿的征戰，最後，卻又背棄自己的諾言，拋棄了黛朵……也就是我。

「如果你嘗過在火焰中焚燒的滋味，你就會理解我的感受，蒂凡內的火雖然已經熄了，但我的心卻永遠在煎熬。」

「所以，請原諒我吧。」

這是他留給我最後的話。

我的下半身失去了形體，身軀也漸漸變得透明，冷冷地看著他。

「我燒過了，我親手燒掉了迦太基的都城，在火焰中，唱著你作的歌而死。我的身體化為灰燼，我的國家成為焦土。」

「但我依然不能理解你。」

「我依然……」

「恨！」

「那你……為什麼還要幫我？」

皇帝的聲音越來越弱，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你以為，我是在幫你么？」

我冷笑。

「你的勝利，註定在七百年之後，而你的生命，卻將在今夜終結。我讓你看到希望，卻讓你永遠都看不到如願的一天！」

「不可能的！不可能！」皇帝躍起身來，但蒼老的身軀卻不堪承受這個劇烈的動作，渾身的關節發出老朽的聲音，他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神許過我……」

「神騙了你。」

我嘲弄地看著摔倒在塵埃中的皇帝，慢慢地消失在空氣之中。

「來人！來人哪！」

垂死的皇帝召來了他的兒子與大臣，卻只留下了一段最後的遺言。

「把我的身體扔到海里，但把我的眼睛挖出來，鑲嵌在君士坦丁東門的城牆上，我一定要親眼看到莫洛汗國的覆滅！」

※※※

這就是我的復仇。

我在海上，輕輕地唱著歌，那是埃爾吉斯作的詞曲。當年，我們都年輕。

我無限溫柔地擁著一具發黑的骷髏，慢慢地把臉貼了上去。

海水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