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03
坐皇帝的榻和坐皇帝的腿,本質上沒什麼區別,都是一不小心就要掉腦袋的姿勢。
傅秋鋒自知本事再高也難以在重重禁軍眼下公然抗旨逃之夭夭,他撐著膝蓋站起來,一步步挪近了,他記得容璲繼位時十八歲,如今安恆三年,也才二十一歲而已,年紀輕輕就聲色犬馬,當暗衛救不了大奕百姓。
容璲往後靠了靠,長發披散,寬鬆華貴的黑袍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指尖掐著一半的荔枝,汁水順著腕骨徐徐滴落,為這個年輕的帝王添了一絲不該有的糜亂。
「對了,你叫傅什麼來著?」容璲閑閑地問,「朕宮內美人無數,記不清了。」
「妾身名叫傅秋鋒。」傅秋鋒側身謹慎地用一點點臀部挨上容璲的腿,面不改色的扎了個馬步。
「為何不看朕?」容璲把剩下的荔枝扔回果盤,用濕淋淋的手指掐住傅秋鋒的下巴,語氣愈發寵溺。
「陛下風采過人,有睥睨萬物之氣勢,吞吐大荒之魄力,妾身不敢直視。」傅秋鋒能屈能伸地吹道。
容璲低低笑了,似乎頗為愉快,大方地攬過傅秋鋒讓他靠在懷裡:「也罷,邊關連傳捷報,朕今日高興,就允你隨意自稱吧。」
「微臣多謝陛下!」傅秋鋒如蒙大赦渾身舒暢,馬步也不扎了,只把這個姿勢當任務完成,「陛下宮內皆是仙子佳麗,臣容姿平平,為何要召臣入宮?」
「朕……」容璲腿上重量突然一沉,他的膝彎硌在軟榻木沿上一陣刺痛,綳著臉強忍掀走傅秋鋒的衝動,「看你像朕的一位故人,朕得不到他,只能勉強用你代替。」
傅秋鋒聽罷,忽生感慨,暗衛也是見不得光,只能腐爛在淤泥里,某種程度上來說和替身頗為相似,他沉聲低頭熟練道:「臣願做一道影子,為陛下竭盡所能,粉身碎骨。」
容璲一噎:「你不恨朕?」
「陛下勵精圖治,大奕四海昇平,臣當感念陛下之恩,時刻謹記不敢或忘。」傅秋鋒正經道。
容璲:「……」
容璲表情複雜,他的視線落在傅秋鋒頭頂,若是傅秋鋒憎惡他,即便巧言令色,這一刻的情緒帶來的警示也做不了假。
可泛黑的數字遲遲沒有出現,容璲更感驚訝,對同一個目標他只有一次看見警示的機會,如果現在沒有,只能說明傅秋鋒此刻如他所言一般忠誠。
只是此刻,誰知道以後呢?
容璲難以置信,他向來有自知之明,煩躁地推開傅秋鋒冷聲道:「襄國公為老不尊,仗勢欺人,縱子行兇,你這個庶子倒是懂事。」
傅秋鋒恭敬地立在他身旁,暗道罵的又不是我爹,遂附和道:「兄長飛揚跋扈欺壓良善,家父年邁無力看管,微臣既然已是陛下的人,請陛下不必顧忌微臣,當罰則罰,以昭陛下英明公允,愛民如子。」
容璲:「……」
容璲涼絲絲地道:「朕不久前被一個『忠臣良將』罵了一頓,今日又聽愛妃一席肺腑之言,竟也不知自己是昏是賢了。」
傅秋鋒望了望湛藍的天,心說別想了,罵你的也是我。
「說起來,愛妃因何來此?」容璲表情一變,笑盈盈地抬手攬住了傅秋鋒的腰。
傅秋鋒彙報:「回陛下,禁衛來臣閣中索拿嫌犯,言臣是證人,便要臣一同前來,供述經過。」
「嗯。」容璲終於捨得把目光放在跪成一排的宮女太監身上,點了一個人,「從你開始,從實招來。」
四人皆是抖如篩糠,逐一解釋自己受傷的原因,有被貓抓的,有鬥毆的,到李大祥時,他望著傅秋鋒道:「奴婢做菜時被鍋蓋燙了手腕,傅公子能為奴婢作證!」
容璲問:「聽說前兩日傅公子不慎落水,你可有仔細看顧?」
李大祥直冒冷汗:「奴婢寸步不離,日夜伺候,不敢有絲毫懈怠。」
容璲側目看傅秋鋒,傅秋鋒淡定道:「臣昨日下午的確見到他被鍋燙了一下。」
「嗯,愛妃大病初癒,別站著了,坐朕身邊來。」容璲這次可不敢再讓他坐腿上,「繼續說。」
「奴婢昨夜丟了一套衣裳,本是晾在院中,一早就不見了。」有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地答。
「臣在冷宮附近值夜站崗,並未聽聞任何風吹草動。」禁衛說道。
「朕記得冷宮路上通常是兩人一班,昨夜為何只有你自己?」容璲質問。
「臣的同僚風寒發熱,去了軍醫處診治,所以昨夜只剩臣一人。」禁衛低頭。
「嘖,每個人都言之鑿鑿,朕疲了。」容璲擺了擺手,「先把這幾個宮女內侍扔下去,宮門封鎖刺客插翅難逃,必定在這些人之中。」
命令一出,宮苑內霎時一陣鬼哭狼嚎,侍衛上前拉人,在婢女涕泗橫流的求饒下也不禁動容。
傅秋鋒看向唯一跪著的禁衛,容璲還沒說出懲罰,他卻悄悄鬆開了一直攥著的手。
「慢著。」容璲突然叫停,「把人都帶回來,放了吧。」
跪在蛇坑邊上的婢女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圈,聽見命令,乾脆眼一翻昏了過去。
傅秋鋒瞬間明白了容璲這道命令的含義,傷痕只是個幌子,找他之餘,更想一箭雙鵰,搜捕帶手∫弩的刺客的同黨。
容璲起身走到禁衛面前:「朕剛才說刺客在他們之中,你好像鬆了一口氣?你在放鬆什麼?朕可沒說饒了你。」
「臣……臣玩忽職守,臣知罪。」禁衛連忙雙手伏地請罪。
「玩忽職守的是你的同僚吧,既然有恙,為何不找人替班?」容璲厲聲道,「你知道刺客與他們無關,朕若如此結束搜查,正合你意!你是有罪,罪在勾結刺客犯上作亂!」
「臣冤枉!」禁衛急切地磕起頭來,「陛下可有證據?若陛下要臣死,臣只求死的心服口服!」
「朕為何要講證據?」容璲漫不經心地問,「朕認定的事,就算屈打成招也要你親口承認。」
「你……」禁衛那張磕出了血的剛毅面容滿是驚怒,「臣不服,臣絕不背這強加的罪名,辱沒祖上代代忠良!」
「朕就告訴你吧,那刺客早已被朕擒下,所謂的蛇咬只是朕要詐出同黨的計策。」容璲坐回榻上,「你的同僚,還有其餘駐守冷宮六條通路的禁衛,朕從昨夜一直訊問到現在,只有你露出馬腳。」
禁衛一臉悲憤,扭頭道:「要殺便殺,臣到了陰曹地府,自有酆都閻羅知臣清白。」
傅秋鋒看著仰頭而跪的近衛有些手癢,起身從旁邊桌上端過一杯茶,遞向容璲:「陛下連夜審問,必定累了。」
容璲笑著接過,柔聲道:「別人只關心朕能不能抓住刺客,只有愛妃關心朕累不累,愛妃真是體貼,不招也罷,扔下去喂蛇吧。」
禁衛臉色一白,仍是咬緊牙關不言不語。
傅秋鋒暗自審視他,頭腦一熱,低聲勸道:「陛下,臣以為,讓此等大逆不道的賊子死的這般痛快,雖是彰顯陛下仁慈,但難以震懾其他心懷不軌的同黨。」
容璲:「……」這叫仁慈啊。
容璲饒有興趣:「卿怎麼看?」
「一個普通禁軍士兵,很難周祥策劃行刺,最多負責提供路線掩護刺客行蹤,也得不到實際利益,一定還有暗中指揮的上級,臣以為應該嚴刑拷問,令他供出幕後黑手。」傅秋鋒認真說。
「有道理。」容璲點了點頭,「可此人傲骨不屈,恐怕不懼刑獄。」
傅秋鋒眯了眯眼,刻意放輕聲音,又確保禁衛能清楚聽見:「陛下,臣聽聞有一種拇指粗細的毒蛇,性喜陰冷潮濕,鱗片厚重不懼腐蝕,不呼吸也能存活數日,可以將此人關進水牢,讓他吞下此蛇,等蛇吃光他的胃腸,他就能招了吧。」
容璲眼前一亮,拍手稱讚:「好主意!想不到卿有此等奇思妙想,來人,帶下去,就按傅公子說的辦。」
禁衛聽著容璲和傅秋鋒一唱一和,冷汗順著頰邊直淌,大罵道:「妖妃!我今日就替陛下斬了你這惑主的狐狸精!」
傅秋鋒嘴角一抽,他才撿起一點老本行,沒想到這回沒被人罵佞臣,倒是成了妖妃,也不知道哪個更好聽。
一個禁衛他還不放在眼裡,只是餘光忽然捕捉到一點亮色,傅秋鋒側頭一看,容璲頭頂浮著個「兆」。
……又是兆,禁衛有這麼危險嗎?
傅秋鋒心說這人莫不是個深藏不露的絕頂高手,禁衛話音才落就突然暴起沖向容璲,傅秋鋒下意識橫挪一步把容璲擋在身後,他不想暴露武功,只準備硬受這一掌,但身後飛來一柄利劍,正中禁衛肩膀。
韋淵自花園之內飛身而出,劈暈了禁衛,利落地拎走。
容璲扣住傅秋鋒的胳膊讓他轉過身來,細細端詳他:「愛妃受驚了。」
「臣無礙。」傅秋鋒看著容璲頭頂的「兆」緩緩消失,有些後悔,他應該控制住自己擋刀的慾望。
「無礙就好。」容璲語氣轉涼,瞥向傅秋鋒被他抓住的右臂,袖口之下的手腕並無傷痕,他皺眉覺得是自己多心,但一個不受重視的庶子能如此處變不驚,甚至說出那種慘無人道的折磨,必然不簡單,「可惜朕沒有你說的蛇。」
「臣也只是詐他罷了,臣沒見識,不懂蛇。」傅秋鋒冷靜下來,低調地補救。
「哼,眾人都散了吧。」容璲輕哼一聲,「馮吉,去蘭心閣。」
傅秋鋒額角一跳,馮吉是站在軟榻之後的中年公公,相貌溫和,看著很有福氣,宮人大都叫他吉公公。
馮吉安排轎輦擺駕蘭心閣,傅秋鋒跟在轎后,看了看天色,小聲問道:「吉公公,陛下不上朝嗎?」
「哎呀,陛下一貫是想上就上的。」吉公公同樣小聲回答,「今日陛下想歇在蘭心閣,稍後奏摺也會送去。」
傅秋鋒心說這早朝是茅房嗎想上就上,他想起自己跟隨三十年的先帝,早朝無一日缺席,他走了下神,和轎輦越離越遠,然後就看見轎簾里伸出一隻手,招呼道:「愛妃,上來陪朕一起坐。」
傅秋鋒勉強道:「陛下,這恐怕不合禮數。」
「禮數是朕定的,誰敢不從?」容璲反問。
傅秋鋒只得稱是,上了容璲的轎子,宮中轎輦並不算寬敞,由人抬著有些搖晃,傅秋鋒肩膀緊挨著容璲,坐不習慣,渾身不適,如坐針氈,如芒在背,他覺得自己不該在車裡,應該在車底……最起碼在車后,在一個能隨時縱覽全局的地方,有開闊的視野,能調派的下屬,最好腰上再別兩發信號彈。
現在這些都成了奢望,還是躲過這陣風頭出宮的好。
他跟容璲回了蘭心閣,張財一直在門口張望,見到兩人一前一後進來,連忙跪下行禮。
「下去吧。」容璲伸手攬住傅秋鋒的肩,直接屏退左右,似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推進了卧房。
傅秋鋒站在原地,就聽容璲繞到他身後,下巴壓著他的肩,嗓音慵懶:「朕不信你。」
「陛下懷疑臣什麼?」傅秋鋒不動聲色地問。
「懷疑你的忠心,你的誠心,你的愛慕之心。」容璲右手環抱著他,在心口點了點,「證明給朕看。」
「即便是聖人的七竅玲瓏心,挖出來也會死的。」傅秋鋒的喉結滾了滾,誠懇道。
「朕不要你挖心。」容璲戲謔地湊在傅秋鋒耳邊,「朕要你侍寢,現在,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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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秋鋒,專業吹皇帝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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