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黑雲壓城
戌時方過,剩一個時辰便是宵禁,鎬京城的街道上已空無幾人,午後飄了几絲雪花,尚未落地便化作了雨水,直將青色石板路澆得拖沓,一些人家早間剛掛上的綢緞燈籠,也被雨水沁透,由鮮紅變得深紅,遮住裡面大半多的燭火,只剩下絲絲光亮映在一深一淺的石磚上,遠遠的延伸開去。
紅拂舊院此時也已閉了門,一個纖細的身影由坊間出來,走到西市口又順路往北去了,步子不快,甚至有些猶豫,深一腳淺一腳踩得雨水「噗嗒、噗嗒」做響,穿一身深青色的短褂緊扎了,腿上玄色褲子也埋在鼠皮小快靴里,見前方有燭火映照,才抬頭伸手撩了下額發,映出半個側臉,正是早間被劉玉溪勸回府的姜凝。
她是趁午後劉玉溪晚飯後休息偷摸出來,為不驚動他,府里的車馬都尚未敢用,直走出了府門外數百尺才租了車馬過來這裡,可左思右想始終覺得此事太過重大,如此告訴御知,依她的性子,不免要出大婁子。可事關妹妹一生,若與她隱瞞又似乎不妥,如此便在坊外矗了半個時辰,最後聞聽宵禁鼓起,方不捨得返了回去。
抬頭只見一車架迎面趕來,似是從西門而出,要往南邊去的,車前由四匹深色的馬拉著,車架上掛著四盞明燈,仔細觀瞧,只見其制式花紋皆為宮燈,乃是大內三品以上官員方可使用之物,但那馬夫卻未傳皮帽皮靴似又不是宮中之人。正思慮間,那馬車竟不躲避路上人影,徑直趕了過來,姜凝急忙轉身躲過,沖著那遠去車架叫罵聲「狗官」,自覺晦氣。
那車裡也不是旁人,正是內侍監總管程篤汝。得知聖人今夜要在承坤殿歇息,便早已做好了安排,待到用了晚膳,宮內諸事一切妥當,聖人叫人傳來崔傅,又揮手屏退其餘人,他才敢辭禮告退出了太極宮。又侯了半個時辰,來至含光門外,雁兒已經候著了,兩人行了半個時辰出了安遠門,這才上了車架。
此前程篤汝只說有差事交代,卻未明說是有何事,雁兒見天色已晚車馬漸遠,想問卻不敢問,只好一路默默坐著。車馬行了半晌,石板路變成了石磚路,石磚路變成了砂石路后復行了炷香功夫才停下。下得車來,只見是一戶人家,程篤汝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淅淅索索半晌才從裡面翻出一枚鑰匙,伸手便開了鎖。大門打開,院內一片漆黑,程篤汝轉身示意雁兒從車上掌燈過來,自己邁步往前走了。雁兒膽怯,只得舉著燈趕緊跟上。方行十數步,才看見程篤汝伸手推開一門,正在那裡點燈。
雁兒舉燈細看,屋內東邊是一張矮榻約莫七八見方,旁邊放著一張茶台,上有茶具若干,沾了幾點茶葉都已經乾枯。再旁邊是一張藤椅,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幅八仙過海顯神通,地下有一個小案幾,上面放了一尊香爐,裡面還有一些香灰,兩側的蠟燭上也滿是灰塵,看來這裡原主的似是一個通道之人,只不過許久未歸了。
「程爺爺,這裡,是何人居所?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程篤汝掌起燈,屋內漸漸亮堂一些,見她問起,笑了笑坐回了榻邊,伸手將袍子捋了捋,好似卸下一身疲倦。
「嗯?午間不是告訴你了嗎?爺爺有差事要你辦。」
「不知是何差事,還請爺爺明示。」
「來來來,過來些。」程篤汝招手,讓雁兒站得近些,復又問她。「你怕不怕?」
他問的突然,雁兒想了片刻方說:「怕」。
程篤汝伸手過去要撫著雁兒頭髮,剛微微閃躲兩下,見他面上似有怒色,便不敢了,只能任由他在那。
「不怕。這裡是爺爺的故宅罷了。聽說,你是河東人氏?」
「回爺爺,是河東人。」
「家中可有其他人?」
「父母和幼弟均在河東家中。」
「哦。為何入宮?」
「幼弟私塾月貫80,家中無以為繼,所以送我入宮。」
程篤汝默然頷首,似是有些感慨。「如此。好孩子,過來吧,先替爺爺把靴襪脫了吧。」
雁兒跪地伸手將靴子襪子都與他脫了,又見他站起身子叉腰站著。「袍子也下了吧。今日你把爺爺伺候了,往後你便隨我出入。早日掙得銀子,早日回家。」
雁兒口中尊是,與他將袍子脫了轉身又找了地方掛著,免得明日起時皺了穿不得了。
再轉身時,卻覺眼前一個黑影撲來,正是程篤汝怒目圓睜,臉上被燈映照一陣紅一陣黑,但眉目猙獰,雙手如鉗一般掐著自己的胳膊,渾身較勁作勢要將自己拉向榻上。
雁兒年幼,又生的瘦小,尚未反應一二便被他扔在榻上,剛撐過來身子要跑,正被程篤汝欺身壓在那裡。
「好孩子。今日聽爺爺的,明天便賞你銀子。只要你在宮裡一日,爺爺可保你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說著,程篤汝的手已探向雁兒。眼見自己動彈不得,腰中搭扣一松,一雙大手要欺了過來,雁兒不禁嚎啕大喊,似是要將巡街的驍衛喊來。
「來人啊!!!救命!!!」
程篤汝被她驚著,先是一愣,而後伸手一巴掌抽在雁兒臉上。
「啪!」,頓時茵起一片紅腫。
「喊啊,怎麼不喊了?」程篤汝見她不從,身上的火就逐漸滅了,便退了半步由榻上下來,伸手在燭台上撥弄幾下燈火,一臉的戲謔。
「這宮牆內外,除了幾位一品大員,就是公主和郡主,都得叫我一聲「叔叔」,再不濟也要喊我一聲「公公大人」。你一個小小侍女,能喊多少聲響?又有誰能聽見?聽爺爺話,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要想想你的家人。」
雁兒本被他扇了巴掌,趴在一邊流淚。此番被他恐嚇,漸漸的沒了聲音,只如驚弓之鳥般靜靜伏在那裡發抖。程篤汝以為言語起了作用,便換上一副面孔,又湊近了些。
「你若從了我,往後這宮裡誰也不能拿你怎樣。若是有人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扒了他的皮!」
說著又把雁兒摟在懷裡,待她漸漸靜了,方將她鬆開,伸手捋了她額角青絲,又擦去眼角熱淚,見她楚楚可憐,不禁邪念又起,起身鬆開懷中的雁兒,邁步過來要熄了那燭火,好趁黑作惡。
燭火剛滅,升起一縷青煙,屋內霎時一片漆黑。屋外傳來一聲梆響,卻是亥時了。
程篤汝側耳,正要欺身過來,只覺身下忽然一緊,一股鑽心疼痛由下身腹部涌了過來,整個人身子都縮了一團晃晃悠悠要倒,也顧不得手邊是桌椅板凳只管扶了上去,卻伸手摁住了一盞茶杯。疼痛之下,竟生生將那茶杯摁碎在案几上,又打手心內又鑽出一陣痛。程篤汝蹲坐在地上,抬手聞了聞,直覺得一股血腥味直衝腦海。
「賤貨!晦氣!」程篤汝罵著要起身揍她,卻聽房門吱啞被人推開,心中頓覺不妙,可身上疼痛實在難以站立,待勉強起身,要掌燈尋她,卻見雁兒身影正推開府門,迎著絲絲光亮邁步奔了出去。
「混賬!」程篤汝喊了一聲,見再無動靜,便邁步追趕出來,出門左右卻無雁兒身影,心中暗罵不止,想再追趕卻怕遇見巡街的認出來,左思右想,只好悄然闔上大門進了內屋。
程篤汝坐在床榻上,尋了紗線將茶杯割裂的掌心裹著,思慮著明日如何與聖人交代。若是被聖人之知道,又當如何辯解,卻不知此時已經晚了。
昭王崔傅剛從政德殿內出來,神色恍惚。抬頭看著滿天雲彩在黑夜裡變得灰白,透不出半點星光,攥了攥拳頭似乎心有不甘,方察覺手裡還捏著一顆白子,搖頭喃喃自語。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
下了殿前玉階,只見迎面走來兩人似是要進殿面聖,卻是齊王崔琰,但身後並無其他禁軍跟著,只有一名侍女顫巍巍躲在身後。
「昭王叔。」崔琰拱手道。
崔傅見是他,又想起玉蕤之事,頓時心頭火氣,將那棋子用力擲在地上甩做兩半,拂袖而去。
崔琰見他遠去,也不多言,只邁步上了御階。
殿前四下空無一人,內里燈火通明卻無半點聲響。崔琰正要稟報,卻聽聖人聲音響起。
「帶進來吧。」
崔琰低頭稱是,推門將那女子引了進去,那女子見了聖人頓時跪在地上哭起來,聖人也不問話,只靜靜看著。崔琰心知肚明,舉手告辭。
「父皇,明日是王叔家玉蕤喪葬,臣應前去祭禱。一應事務,已交代副手諸人。」
聖人點頭稱是。「嗯。原是該去的。順便,去庫里領金花十朵,算是孤給這孩子送的紀念吧。」
說罷,揮手屏退,又道:「哦,對了,順便代我看望一下知兒。過幾日便是元日了,到時候家宴,也可與郡主、豫霄,同聚一堂了。去吧。」
崔琰本躬身要退,卻見聖人邁進幾步,伸手撫上自己肩膀,言語溫和。
「今夜無事。回去歇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