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池山玉碎
遠處幾聲啼叫,灰濛濛的天色逐漸滾白。炷香燒過,坊間漸漸有了幾個零散人影。
昭王府雖門庭高大,但院內卻不如齊王府邸闊綽,甚至比殿上一品大員的府邸都要平凡一些,即是他為避嫌不惹人耳目故意為之,也叫人覺得實在難以置信。諸人都站在堂下,聞聽幾聲雞鳴,抬頭觀瞧幾眼,舉目相對,皆知送別的時辰到了。
此刻的昭王府上下素綢遍裹,兩桿白色紙旗鏨金綉銀做芍藥花狀,輕飄飄低舞於院落之中,迎面便是府邸大堂,香案燭台香爐一應俱全,正面牆上懸著一副人物畫像,畫上草色青青,一長發女子著鵝黃羽衣憩於紫藤葡萄架下,眉目含笑朱唇輕啟,上提落款「愚父淚贈愛女玉蕤天興十六年臘月廿三」。畫像下方擺了些墜子、荷包、綉帕,都是其生前喜愛之物,另有裱碟紙人紙馬紙錢一字排列於案幾之上。眾人親眷賓客站列兩排,昭王崔傅夫婦及次子豫霽站立主位,賓客如御知、崔琰、崔豫霄、皇郡主安別其餘大小官員約二十餘人,先後焚香祭之,卻不見崔府長子崔驪的蹤影。
諸人一一奠罷,崔豫霽含淚嚎啕:
「嗚呼!汝生於斯葬於斯,吾妹魂魄復憩矣!
天興十六年臘月廿三,仲兄豫霽受命代父奠宗室三女玉蕤尚饗。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父母涕泗兄猶在,回頭不見血肉親。哭哀不聞言,奠祀不見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淚罷,堂上諸人動容,崔傅拭其淚,蹣跚上前以黃紙裱碟焚於像前。
上書「天興十六年臘月廿三,昭王傅之女崔玉蕤卒於京畿。今輔以金紙絳羅綉絡為帳幕者兩隊,結幢節傘蓋,彌街茵日。又有男女道士為侍從引,焚升霄降靈之香,擊歸天紫金之磬。金花十朵,銀花十朵,如意一副,玉饌一斛,餅餞十車,絹綉各二十匹,銀錢十萬兩。祈佑垂憐,早登靈霄。」
青煙慢起,掀起幾片黃紙裊裊盤桓與梁前檐上,一個熟悉的面孔矮了矮身子將自己從屋頂隱去,翻身離開了。
諸人一一告別,只有御知與豫霄留在堂內,王叔夫妻二人雖不再以淚洗面,但聲音里仍掩不住的悲痛與哀思。御知站在屋檐下,看著爐內升起的青煙在迷濛的天空中飄散,不禁流下眼淚。
玉蕤就這樣歿了,但自己仍能聽到她嬉笑的聲音,還有翻飛的裙裾,鶯鶯燕燕地靈動於堂下院內,乾枯的葡萄架上似有嫩芽生長,院里流轉的光線映照出來的都是鵝黃。
她去了何處?是太液池,還是後花園,抑或是哪間小閣?
都說百姓女子命如浮萍,可玉蕤生在昭王家裡已是萬分不同。卻又能如何,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得自由,有人要拿,就得交出去,絲毫不能反抗。若不從了,便被人弄出些不忠不孝居家遭殃的罪名壓在身上。她如今走了,和親的差事是不是要落在安別姐姐的頭上?她若是去了,那是我害了她,可她若是不從,是否還會如上次那般...自己原是不想的,可父皇也從來問過自己,只生生將這些罪責搬到她人身上,去或是不去,叫別人拿命來抵。這到底算是疼愛,還是命里註定的殘忍,若是母親尚在,她會如何去勸聖人?
「走吧,時辰快到了。」
崔豫霄站在身後,輕輕嘆出一口氣,提醒她該去那裡了。
看著眼前的崔府大門披白掛素,御知又躬身對著血紅大門深深施禮后,方上了馬車。那馬夫催著車馬離去,一路直奔東郊九坊,至左府門前時,已是辰初。
說是左府,可門上並未書寫府邸字樣,獨留一個大大的」左」字在門匾上,門庭雖只有車馬距寬,但門前乾淨如新,有黃土覆地,榆水傾灑,再加上匾額書法精妙,更顯得不是尋常人家。
崔豫霄正欲敲門,卻見府門半掩,似正是在等他們。府上白練素裹,香爐黃裱與昭王府並無不同,但紙錢紙人卻少了些許,只有四對紙人在側,紙錢約莫也只有三層。香案上除了一副男子畫像,還放著陶盆玉器筆墨紙硯等物,似是逝主心愛之物,以做祭奠。兩年輕少年披麻戴孝正跪在靈前,旁邊一婦人神色疲倦,溝壑含淚,似是已哭了一夜未眠。堂上主事的是正是其中一位少年,見他二人進來,起身過來告禮,又引二人入內見了香,便差人帶去了西廂房,自己仍舊去靈前跪著了。
府門雖小,可裝點雅緻,一目不能望盡,轉過閬苑方見西廂瓦房外青蘿與一個小子交談。見他二人過來,急忙行禮迎接,御知上前兩步站在窗外側目,后回身問她。
「慕容公子可好些了?」
「嗯。今日能下地了。早間忙了一個晌午,傷口又開了些,這才躺下半刻,您便來了。」
「照這麼說,三五日便可恢復?」
「怕是要五日了。大夫來瞧,說是下手之人是個行家,留得乃是皮外傷。只不過公子體弱才恢復慢些,若是青壯漢子兩三日便可恢復了。」
崔豫霄在一旁笑道:「早就聽說宮裡的小公公們練得一手好技法,或擊紙不裂,或點水不灑,今日方長見識了。」
御知見他發笑,臉上不悅:「公子因我失了功名,前日被父皇杖責到雙股流血,是我親眼所見,哥哥卻說的如此輕巧。」
崔豫霄臉色輕描淡寫,但言辭之中似乎有所猜測。
「父皇一向專權,如此教訓倒也正常。可這執杖之人,定是有所準備才如此行事。或許,是父皇有意為之,也未可知呢?」
御知未曾這樣想,被他提點幾句反倒愣住。卻聽得身後腳步聲起,原是左夫人到了。
「愚婦見過公主,見過景王。」
諸人扶起左夫人,勸其節哀,正要問話,卻見她面色鐵青。
「我兒已是布衣之身,何敢勞累公主大架親臨寒舍。前日也挨夠了板子,如公主還有什麼要教訓得,只管罵我這個婦人就是了。」
御知見她如此,想來定是心裡有所誤會,正想辯解了,忽地想起這些前因後果,愈發覺得若非自己與他錦書暗寄,又何至於他今日如此狼狽。
左夫人眼眶紅潤,音色愈來愈沙啞,嘴角翻出一些唾沫,顯然是有些急躁,可言語逐漸激烈,似乎有訴說不盡的不解和憤怒。
「玉兒自幼孤苦伶仃,是我不忍看他遭戰火屠戮方收留膝下。我的亡夫勤勤懇懇於少府監執事十餘載從無差錯!他每月的俸祿不過七兩九錢銀子,卻要省下許多與他置辦書籍畫冊,教他讀書作畫練字作詩。眼看十年寒窗功成名就,玉兒年幼,家裡的吃食,夫君總是多給他幾分。為什麼!為什麼竟落得如此下場!蒼天!我左家,究竟犯了什麼罪責,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母親!」屋內,是慕容端玉有氣無力的喊聲,想來是已經聽見了母親的這番言語。
「今...今日冶喪,何故說這些。您快...去歇息吧。」
御知正要答話,卻感覺胳膊一陣疼痛,一旁的青瑤一陣驚呼,原來是自己被左夫人雙手死死的鉗住,不得脫身。
「這...左夫人..您先放手。」
諸人在旁伸手拉她,卻無論怎樣都不能挪動一分。但見其神色逐漸靜了,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但見她道:「如今這般模樣,他還是一心為你考慮。可是,他不知道這樣會害了我們左家!公主若有心,愚婦求求你,替我勸勸他罷。」
御知不知該如何作答,但一時心頭慌亂,將慕容端玉之禍,安別之劫,玉蕤之死諸多往事串做一團后愈發覺得急躁了,情急之下猛地將衣袖從她手中脫出,正要大喊一聲,卻見身側屋門大開,慕容端玉神色憔悴,側依著牆邊站著。
「母親。我過兩日便可下地。功名之事,既已沒有了,便不挂念了。或許兒可像父親那樣,做些書畫養家度日。前日被聖人杖責,實非公主之罪,是我咎由自取。妄想...」
一句「妄想攀龍附鳳」堵在嘴邊,心中如有萬把鋼刀掠過,再說不出口。想起這些日子裡兩人提筆作畫賭酒作詩的快樂,好似就在昨日一樣,如此彌足珍貴,令人留戀不舍。可皇權在上,即使是公主自己亦不能左右,更何況自己只是一個被奪了功名的書生。自己的前途和未來,都曾經掛在國子監的黃榜上,也曾書寫在翰林院的國史本記中,可十年寒窗苦讀哪裡抵得住權力的一聲令喝。如今義父去逝,母親疲累不堪,自己還在這裡妄想著聖人開恩,簡直是痴人說夢。眼前的人雖於朦朧間朝思暮想,可自己尚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今日,就算了吧,來日,再說吧。
或許,沒有來日也好。
正要開口與她告別,卻聽她道:「別說了。是我害了你。」
御知說罷,躬身與左夫人告辭,回身出了院子,至閬苑處身影稍作停留,似要回頭,卻徑直走了。
左夫人看著暗沉沉的天空飄下幾片雪花,喃喃自語:「都說好人有好報。可我左家,竟走得偏差了。」
雪越下越大,直至金殿之外亭台樓閣落雪容金,變化出一副祥和的青素模樣。
政德殿外的人被屏退數丈以外,裡面只留一仆一主。身穿赭黃袍的聖人正看過程篤汝的掌心細細觀瞧,見紗布上隱隱滲出一絲血色。
「孤給你的奉銀、賞錢,也不算少了。為何不請兩個下人伺候著?如此不小心。」
程篤汝看著案几上那枚熟悉的略微發舊的茶杯,面色冷峻不敢怠慢,雙手顫顫巍巍的舉過頭頂而後匍匐於地,將身子彎成蝦狀跪倒,聲音也近乎祈求。
「老奴原先那宅子,到了休沐之日便門庭若市。縱然是夜裡,也經常有車馬停留,實在不堪其擾。臣伺候聖人,自知當克己勤勉,不敢越雷池半步。臣是為了躲避煩擾,故得那麼一所小宅避避清凈。還請聖人陰鑒!」
聖人擺擺手,翻弄著手上朝臣遞過來的摺子,似乎並不在意。
「我知道,你是為安心求清凈。今日孤也未曾怪你,起來說話。」
「老奴死罪。臣...」
卻見聖人起身,將那茶杯遞了過來還給了他。「先去趟刑部,看看審得如何了,再去大理寺,宣他們過來。」
程篤汝接過那茶杯揣在懷中,白須顫抖,躬身行了長禮,謝聖人體諒之情,又聽聖人道。
「以後做事記得擦乾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