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風雲變幻
大雪飄了一夜,至次日晌午仍未停歇。崔琰從兵部回來后滿肩霜花,臉上更是陰沉。
原是聽營里的弟兄說驍衛營人的早間拉著一輛馬車奔北去了,隨行的幾位都是韓將軍的親信。幾人手持將軍令拒不受檢,劍拔弩張之際是內侍監程公公調解,說這車裡是十六字案的證據,任何人不得靠近,幾個兄弟才只好放行。崔琰念及此事與姚方性命有關不得不問,又兼自己與韓將軍關係尚可,便走了一遭,沒想到他三緘其口,只說與這件事與殿下無關,還請他不要再關注。
邁步進了庭院,只見管家滿面欣喜迎了過來,正要問他為何事如此欣喜,卻見堂下走出一位男子,雖蓬頭垢面未換洗乾淨,但自己卻再熟悉不過。
「姚方!你...」
「殿下!小人回來了!」
此時,姚方仍然不敢相信那紙口諭是真是假。刑部大獄歷來是九死一生之地,凡打入牢中之人非斬首示眾,即永世困在其中無解脫之日。自入獄以後,每日只得一餐飲食,朝不見天,夜不見月。但聞得晨鐘暮鼓之聲始知日月更替了十餘日。今日赦免,如出籠之鳥逃出枷鎖,此刻見了崔琰,竟眼眶紅潤,如獲新生一般。
崔琰見他出獄卻並不興奮,以為是他擅離牢獄,急忙問他:「你...是誰帶你出獄的?擅離大牢可是死罪!」
「殿下!殿下,不是我擅離大獄。是韓將軍親自傳聖人口諭,赦我罪責的。」
「聖人口諭?那為何值守的兄弟們沒有人看見你?」崔琰仍舊不信。
「殿下,是驍衛營帶我出來的,直到北門方放了我。韓將軍命我在車裡坐著,不許發出一絲聲響,否則就抓我回去了。我在車裡聽見兄弟們跟驍衛爭吵,奈何...歸來心切,所以兄弟們沒看見我。」
「你說什麼?」
崔琰見他言說自己是乘車於北門而出,猛然想起韓登所言,大為疑惑。便將早間去刑部之事與姚方說了,姚方似懂非懂。兩人閑談幾句,姚方便轉身回去換洗了衣衫,見崔琰正在屋中悶坐,上前說了一樁怪事。
「女屍!?」崔琰大驚。「你說驍衛拉著你的車裡,還有一具女屍」
「正是。而且是一具年輕女屍。看打扮,似乎是宮裡的內侍。奈何天寒地凍,那女屍似乎從湖裡撈上來的,渾身身上都結成了冰疙瘩。」說著,姚方又從懷中掏出一片藍色碎布。「這是我從那女屍身上敲下來的,當時衣衫均已濕透,凍得如琉璃一般堅硬,卻極易碎裂,我把雙手搓熱,在冰上捂了一會兒便取下一片來。」
崔琰接過那片藍色碎布,心中若有所思。「或許那女子,我曾見過。」
見姚方詫異,崔琰便將前日夜裡,奉聖人命帶人巡街注意巡查一位年輕女子的事情與他說了。又說那女子衣衫散亂,神情慌張,但手拿一枚茶杯,見到自己時口中直念「我有要事回稟聖人」。觀其言查其行,似乎剛經歷一場劫難,而且是聖人有意安排,可惜入宮之後自己被趕出殿外,所言之事便沒了頭緒。
「不過,既是有人做局有意為之,那麼必有魚兒上鉤。你既然回來,不妨先去查一下這裡有何異常。」
姚方領命,又與崔琰二人將獄中之事言說,自己既無動機,又未供詞任何線索,想必已經洗脫罪責了。崔琰卻道。
「你的罪責今日能夠洗脫,卻不在於你自己。」
「那...在於聖人?」
「在於民婦。」
姚方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稱是。
兄弟二人許久未如此暢快,此刻閑談甚歡,一時忘了時辰。管家進來說晌午飯食妥當,方覺盡興。兩人一同食過午飯,姚方換上輕甲一臉喜色,要去營里與諸兄弟打個招呼,今夜怕是不醉不歸了。
牽過馬匹,剛轉過坊間門廊,卻被一趕喪的車架擋住。那人披麻戴孝,低著額頭看不清楚樣貌,手裡挽著一輛牛車,也不吭聲。那車有些破敗,走起路來輪子不堪重負吱吱作響,車上橫躺著一口棺材,棺材上雖漆有紅泥,但看起來質地稀鬆,並非楠木或榆木所制。
姚方見他是尋常百姓,又是送葬大事,便牽過韁繩將馬靠在一邊與他讓路。
「節哀順便。」
那人腳步未停,只頷首行禮,姚方側目窺其貌,見其神色委頓,但隱約竟覺得有些眼熟。想了片刻欲上前問他卻覺得有些不妥,只好望著車上那桿詔魂幡遠走。
一路回想著那人,一路悶頭趕路,直到了安遠門外,幾個門郎官見副指揮使回來,皆為欣喜。這幾個兄弟本都是原來北上軍營里的弟兄,又兼他每日從安遠門回齊王府來去總要照面幾回,便比其他人熟絡一些,見他安然無恙,紛紛上前道賀。
幾人摟肩搭背閑談幾句,姚方說起夜裡換了班一同吃酒慶賀慶賀,回頭卻發現少了一人。
「怎麼未見劉十三兄弟?」
「兄長。你卻不知。十三兄弟前幾日撞大運了。他和另外一個江東的弟兄,一同被調往驍衛軍丁卯營幹活。昨日又一同出去辦差,去往江東數日。既得賞銀又可順道回鄉探親,哥幾個好生羨慕吶。」
「你說什麼?去往江東?」
姚方察覺到一絲危險,趕忙策馬回了齊王府。約莫兩刻功夫,姚方不等拴馬便快步奔進堂內,遍尋不見崔琰蹤跡又轉身進了內苑,正與管家撞了滿懷。
「哎呦,姚將軍。」
「管家,可看見殿下?我有要事...」
姚方尚未說完,卻聽那管家一臉苦相道:「將軍,殿下就在內苑。您還是進去看看吧。」
管家轉身走了,一席沒由頭的話惹得姚方抓耳撓腮不知所以。邁步內苑,便聽見屋內傳來水壺燒開的呲呲聲,可崔琰一人在屋內端坐,竟不管不顧,眉頭緊鎖雙目緊閉,似是為何事煩憂。姚方走的急了,見桌上茶杯斟滿茶水拿起來便喝,卻被凍了滿嘴。
「嗬,怎麼是冷的。」伸手拿來銅壺兌了半杯又飲了。「殿下。」
崔琰見他過來,緩緩睜開眼,一邊伸手取過鐵鉗夾過兩塊煤碳放在爐中,一邊問他為何又回來了。
姚方即將所聞之事與他稟報,驍衛素來值守京畿,只聽聖人調遣。但此時調二禁衛入營,又派去往江東辦差,分陰是奉旨試探殿下。又說本以為赦免自己是因洗脫嫌疑,如今看來,聖人對殿下仍有所懷疑,殿下萬萬不可大意。
言罷,崔琰仍是眉頭緊鎖,低頭沉思半晌後方道:「方才,我讓管家去宮裡送些書籍字畫給豫霄。順便要他去請內侍監程公公晚間一敘,結果...」說著,崔琰長嘆一口氣,似乎心有不甘。
「怎麼了?」姚方問道。
「管家說他以「今夜當差」為由,拒了自己,予他錢財竟也不收,這才悻悻而歸。」
姚方思索片刻道:「許是今夜真有差事安排?要不,陰日我再派個機靈的去瞧瞧?」
崔琰笑道:「早間我問過韓將軍,聖人今日都在承坤宮歇息,想來並無他程大太監什麼事。恐怕,當差只是一個說辭罷了。且,他一向是貪財好色,膽大包天,今日如此謹慎,想來必是出了麻煩,不敢伸手了。」
「程公公做了內侍監多少年了,私下裡,連皇子公主都喊他一聲叔叔。又有誰能攥住他的把柄,令他如此?」
崔琰心頭閃過一人身影,倒吸一口涼氣,頓覺大禍臨頭。口稱:「是了,是了。」
程篤汝自舊曆年間便在穎王府上伺候,原先的管家老程叔便是其兄長。二十一歲時因家中父母亡故,兄長不忍其獨自一人漂泊在外,告請那時的穎王殿下收留。穎王,也就是當今聖人,念其忠厚老實牽馬墜蹬十年如一日,便允了。這一留便是二十載,誰也未曾想到,程篤汝竟能從一個小小門廊做成如今大黎朝的內侍監大臣。可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天下太平以後,這些年暗中豢養女子不下十人次,且年輕不過十五六歲上下,更有種種聳人聽聞之事不絕於耳。那京畿道使與鎬京衙門知道他與多為朝臣私交甚好,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今日如此謹慎,定是有細微把柄被聖人知曉,故而不敢再犯。但不知其所犯何事,若是被聖人知道自己與程篤汝尚有所謀,那可真的是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了。
兩人正商議著,門外管家稟報。
「殿下。驍衛將軍韓登大人求見。」
崔琰帶著姚方邁步出了內院,至堂下時,韓登已坐在那裡等候,見他過來,趕緊上前行禮。
「殿下,出事了。」
「怎麼了?」崔琰有些緊張,心中不住盤算,莫非是自己所做之事被聖人發覺。
「不知殿下是否知道,前幾日,我從禁軍調了兩個兄弟去了驍衛丁卯營的事情?」
崔琰搖頭道:「不知。不過我聽說這種小事每隔幾個月就有一次,多則七八人,少則一兩日。往日都有姚方看著。自他進去以後,我也從未過問過了。怎麼了?」
韓登抱拳道。
「不瞞殿下。這驍衛營是聖人親軍,又兼太極宮巡防一事,所以素來只徵調個軍精銳壯士。其中責任重大無需贅述,可...可奉銀卻比禁軍要少一些。於是,偶有個別軍士謊稱生病或回鄉丁憂。每每此時,便要去各處補上些人數過來。上旬,我驍衛營里有兩位老兵離營,一個說是老母亡故,一個說是父親重病,我便沒多想,先叫他們回去了。結果這兩人一去不返,問了原籍長官,也是毫無音訊,無奈之下,我才趕緊從禁軍中徵調了兩位兄弟補上。」
「你說的那兩人,可是劉十三兄弟和他同鄉?」一旁的姚方問道。
韓登點點頭,神色不安。「是啊。我看他們二人年輕,便把名冊抽了上去。結果沒想到,這兩位兄弟剛來沒幾天,就...就...」
崔琰見他神色為難,便知其中所有變故。
「是出什麼事了?」
「哎。」韓登長嘆一聲,「死了。都死了。」
「死了!?」姚方大驚,崔琰側目方止住了他。
「驍衛死了,報往兵部善後即可,你若只是為此事前來,倒有些多此一舉了。究竟發生了什麼?」
韓登拱手拜服。「殿下陰鑒。」
原來,自驍衛營走了二人之後,韓登即從城防個軍營處篩了20人名單,欲增補進來,最後是看劉十三兩人出自禁衛,或是面熟的兄弟,或是年輕力壯,便將其調入大營,每日操練。前日聖人差人問話,見姚方與趙鵬寡妻均蓬頭垢面卻吐不出半句有用的線索,便差其將這兩人放了,所有卷宗也交由大理寺全責查辦。想來那民婦在牢獄之中坐得久了,又兼冬日天冷,恐是凍壞了腿腳,一時不能行動。韓登念其是戰友遺孀,便予她幾兩銀子看病,又差劉十三兩人去雇了轎子,將其送至江東府,順便可回鄉探親幾日。沒想到,出發一日後,剛入江東界不過二里,竟遭歹徒襲擊,劉十三二人與那民婦,還有轎夫均被三位蒙面人當場截殺。索幸,遇山中趕集獵戶歸來,將那三人逐走,又差人報官,又過了半日快馬加鞭,鎬京城裡方得了消息。
「簡直是駭人聽聞!聖人可知此事?」
韓登拱手:「回殿下。事發江東,府衙收了消息便按照制度,先發給了兵部軍曹。軍曹聽聞后便遞給了侍郎大人而後又轉呈給了聖人。若非聖人傳召,在下恐怕尚不知道此事。」
崔琰上前兩步,問:「聖人如何反應?」
韓登道:「聖人震怒。勒令在下三日之內查出緣由。」
「可有那幾個蒙面人的線索?」
「有兩個獵戶說,在與其纏鬥時其中一人面罩脫落,所以看了個大概模樣。在下已經派人去江東協查了。」
崔琰點點頭,又問:「韓將軍過來這裡,聖人可知道?」
韓登知道他心中所憂,抱拳道:「殿下放心。此二人剛調營不久,手續尚未走完,按道理也屬禁軍管轄。韓某過來也是公事公辦,想來也無可非議。」
崔琰見他如此打算,心中方算是輕了些。可這行兇之人究竟是誰,著實令人頭痛。眼下十六字案尚未有定論,作為禁衛主將責任在所難免,自己又與聖人常有嫌隙,如今姚方剛剛出獄,嫌犯家屬卻在回鄉路上遭遇橫禍,無論怎樣看,都像是自己派人殺人滅口。又有程篤汝婉拒管家邀請之事,看來聖人對自己的懷疑怕是只增不減,甚至是故布疑雲也尚未可知。
韓登又回了幾句,說完來意之後便要回營查證線索。姚方見其走後,伸手擦了擦額上冷汗。
「殿下。還好我早間早宮裡走了一遭,許多人都看見了。要不然,這行兇之人怕是非我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