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徒勞

舉國亂成一鍋粥，警局裡卻清閑得很。

檀世鋒那隻冰冷的義眼，今日似乎竟有了愉悅的表情。

他素來看不慣唐議員，對他不屑一顧，心生厭惡。那次限制警局公權的議案，他心裡知道，多多少少，是那唐老頭搞的鬼。

下屬帶著討好的嘴臉，恭敬上前彙報道：「洪義會的金爺來報，他們召集了不少嘍啰混在鴿派大樓前的人群里，帶領眾人衝進去。這次，可有那唐老頭受的。」

檀世鋒冷笑著「哼」了一聲，轉瞬突然瞪大眼睛對下屬劈頭蓋臉訓斥道：「做警察要有警察的尊嚴！你叫他什麼？！」

「是、是！是洪義會的金、金……」下屬慌張失措，不知該說出怎樣的稱呼。

「哼，嘍啰就是嘍啰，永遠只是被用的棋子而已。」

「是、是！」

檀世鋒眯起眼。

這麼多年，自己掌握著警界大權，警方與黑/道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在不方便親自出馬的時候，為彼此提供便利。憑自己多年的經驗，當然知道，民眾若沒有別有用心之人的煽動，是不會輕易發狂的。

「要不要，趁機弄死那唐老頭得了？」下屬見縫諂媚拍馬。

檀世鋒搖搖頭，像是正在寬恕罪人的神：「大選前，讓他死，動靜鬧太大。讓洪義會的那幫嘍啰小心分寸，給他狠狠吃點苦頭就行了。」

下屬連聲應下，小心退門而出。

「老大、老大！」不出多久，他就驚慌失措地跑了回來，「那些嘍啰都被抓了起來！」

「發生了什麼？！」檀世鋒驚怒道。

「軍、軍部出馬了，」下屬嘴唇顫抖著，「呵退了洪義會的嘍啰，那些不聽話的被抓了起來。現在的鴿派大樓前，由軍方維持著秩序，有民眾在繼續抗議，只是，頗、頗有秩序……」

檀世鋒內心一顫，面上卻仍然發狠道：「軍人竟敢闖進來干政，誰給他這麼大的膽子！」

「檀、檀曄也在第一時間發話了，硬說洪義會鬧事的是一批私逃了兵役的犯事之徒，讓軍方抓回去，算是名正言順……沒、沒有人反對。」

檀世鋒怒火中燒，握緊拳頭。

若這兩個人聯起手來，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逼到一無所有的絕境。

必須想辦法，除掉至少一個，最好是，兩個人都永遠消失。

＊

漂亮的翻身仗剛剛結束，檀曄卻獨自在客廳沉默，目光沉沉地望著窗外，臉上並沒有笑意。

你果然愛她。

花了那麼長時間、那麼多心血培植起來的勢力，眼看馬上就要贏了，竟能放手得如此瀟洒。

我就不信，你從頭至尾看不出來我想做什麼。早在劇院那日，你說原靖宇讓人噁心，那話其實是對著我說的。我心裡也猜得到，余議員根本受不了我脅迫。

不過是賭罷了，賭我對你的了解。

而你，還是照著我說的做了……

可是，我贏了嗎？還是像從前的一次次那樣，實際上，卻是輸得徹底？

此時，宣霖從客房小睡完，伸著懶腰走出來。這幾日日夜緊張奮戰，終於可以小憩一會兒。

他看檀曄望向窗外發獃，笑著調侃道：「喲，太高興，反而愣住了？」

檀曄回過頭，對朋友搖頭笑笑，神情認真道：「對不起。」

「這次又為了什麼事道歉？」宣霖調皮地眯著眼。

「我知道，她在你心裡的分量。還讓她在那裡，被關了幾日。為了不引對方懷疑，我們都沒有出面向四叔施壓。」

「我打聽過，雲在背後幫了忙，沒受什麼委屈。你就別自責了。」

檀曄感激一笑。

「我從小就不太理解雲，這次也不理解。他又是在讓著我們吧？可是，對他來說，代價也太慘重了些。只剩下最後幾日，任他再神通廣大，都不可能再扭轉局勢。明天的鷹派世家選前晚宴，已算是提前的慶功宴了。」宣霖感慨著，「不過，他應該也是為了露露考慮，想讓露露光明正大地擁有一個聯邦的身份，所以才這樣的吧。記得以前藍姨對他總有些與眾不同，格外愛護些……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在藍姨被你母親下毒前，我看到雲偷偷從這裡跑出去，特別匆忙。」

檀曄嘆了口氣：「他應該是知道我母親要下手。可那時我們都還小，哪有什麼抗衡的力量。他一定是匆匆趕出去，找戚伯伯幫忙。」

「是啊，」宣霖悲嘆道，「可惜，那日戚伯伯不在首都，一切都晚了。云為了這件事，愧疚了很久，那之後的大半年都沒有出府來見我們。」

想到往事，檀曄心裡還陣陣難受。

「都已經是過去那麼久的事了，怪我，提它做什麼。」宣霖釋然大笑一聲，「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去接葵出來了！」

宣霖興高采烈出門時，滕侖正好走進來。

見宣霖離開后，滕侖將國會議案的最後結果呈給檀曄，臉色陰沉失落：「對不起，要讓你失望了。」

檀曄心狠狠一沉，雙眼模糊了起來。

果然，還是徒勞。

「時間已經過去太久，當中還經歷過生靈塗炭的大戰，而且當年白家遭受的是毀滅性的打擊。在聯邦已經找不到她三代內的血親了。」滕侖垂下眼眸，「國會通過的法案，對混血兒承認合法身份，但條件是，必須有純聯邦血統的父、母或兄弟姐妹為人證，經過嚴格鑒證。以婚姻或擔保人的形式，都被否決了。」

看檀曄沉默地點點頭，背過身去看窗外，滕侖知他不想被打擾，便離開了。

檀曄昂起頭，不讓淚流出來。

國會通過法案，從來都不是容易的過程，博弈、妥協必不可少。

利用葵自爆身份，在最短的時間內觀察民眾的反應，探測民意容許接受的極限，然後在可控的範圍內提出最有可能通過的議案。一切都是謹慎測算的結果，機會稍縱即逝，錯過的話便不會再來。

當然，風險也是極大的。錯漏一步，鷹派就無翻身之可能。

可是……檀曄握緊拳頭，痛恨著這種可怕的無力感。

終究還是沒有辦法讓她拋開恐懼，擁有徹底的自由。

終究，還是徒勞。

＊

宣霖到看守所外的時候，看到兩個人已經捷足先登。

洛晗和方遙伴著葵，沒有沉重的氣氛，而是笑盈盈地輕鬆說著笑，彷彿這幾日發生的事都早已過去。

他和檀曄很早就知道葵是原靖宇暗中安插在他們身邊的棋，但一直不知道原靖宇到底在盤算著什麼，所以不動聲色地觀望著，準備見招拆招，將計就計。

沒想到，可能是內心掙扎太久了吧，葵竟然向自己將一切坦白。更沒想到的是，檀曄竟讓她繼續按原靖宇的命令做。

其實，直到上台最後一刻，宣霖對這一切都還是有所保留。

因為不論是對於檀曄，還是對葵，這都不是最好的選擇。

對於檀曄，風險太大。對於葵，更是會毀了她一輩子。

那日一早在劇院密室里，宣霖捧著她的臉，再次央求道：「再想想，你再想想。選擇權在你手上。雖然檀曄希望你那麼做，但我不希望。你放心，你母親那裡，我保證會保她平安。」

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自曝身份，自毀前程。

所幸的是，一切都安然挺過來了。

宣霖后怕地深吸口氣，若他們倆誰遇了什麼變故，不知道自己將如何面對。

洛晗本打算自己一人過來接葵，方遙卻堅持要一起過來。

三人說說笑笑，葵認真地望著方遙，抱歉道：「對不起……」

洛晗垂下眼眸，她的背叛，原來是對原靖宇。

方遙一如既往笑得迷人，抱緊她：「傻瓜，你哪用道歉。」

看著方遙美麗的側臉，洛晗心生敬服，她一直都是那樣磊落分明，光風霽月。

不遠處的宣霖靜默旁觀著，情不自禁暗暗感慨。

雖然混血兒身份法案得以通過，卻是檀曄探著民意底線強行促成。即便名義上被合法化，與帝國相關的一切仍然是敏感禁忌。

所以不難理解，從前與葵有交集的人對她疏遠躲避、唯恐與她沾上關係。

而洛晗和方遙竟毫不在意。何況，方遙與鴿派還有著那樣千絲萬縷的糾聯。

宣霖走上前，對著方遙真誠道歉：「我為自己從前說過的話感到慚愧。對不起。」

方遙灑落玩笑道：「怎麼又有人向我道歉。」

之前，原靖宇打來電話的時候，竟也說著對不起，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懊惱與痛恨。

聽方遙這樣說，宣霖忍不住笑出聲來，輕聲問道：「他還好吧？」

方遙淡淡一笑：「有些消沉不可免，不過按他的性子，不到最後不會放棄。」

洛晗見宣霖來了，知他與葵定有許多話要講，便辭了葵，和方遙一同走開了。

「對不起。」洛晗邊走邊開口道。

「你也來道歉？今天怎麼了，個個莫名其妙的。」

洛晗笑起來：「這幾日打擾你了，我打算今晚就回去住。」

鴿派這次受了如此重創，雖然方遙並不深涉其中，但她應該會有許多事想去處理。自己不能賴在她家裡，這樣對她太過打擾。

方遙會心一笑，過了一會兒，看著洛晗道：「今晚可以再留下來陪我一晚嗎？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洛晗想了一下，正答應下來，被宣霖從背後叫住。

「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晚上回你那裡。」

聽洛晗這樣說，方遙笑著點點頭，便離開了。

「有話要對你說。」宣霖看著洛晗，嚴肅道。

「什麼？」

「你都看出來了吧，檀曄硬撐著讓國會通過了法案，天知道他冒了多大的風險。給混血兒合法身份，這種從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鷹派是不可能提出的，只有借著鴿派，也只有趁著大選前兩派混戰、舉國大亂的時候，才有可能矇混過關。我知道，他心裡一直希望能給露露一個合法的聯邦身份，讓她得到徹底的自由。不過，其實這個法案對露露意義也不大，因為橫豎他父母也絕不會允許外人知道露露是混血兒。甚至絕大多數隱在聯邦的混血兒都是一樣，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向外人公開自己的身份。但是如果真到了萬不得已的那一刻，這份法案，就是他們的保命符。」

洛晗沉定地望著宣霖。

「我想說的是，檀曄這麼做，不僅救了露露，也救了許多人，把他們從生死的恐懼中救了出來。」宣霖的目光變得冰冷起來，「你可以說他做這一切只是出於自私的目的，但我不覺得。況且，自私和至善又有什麼衝突？不論是對家人的親情，還是對世間的道義，我相信沒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他已經做得足夠了。若你還從心底覺得他是惡人，而隨意輕賤他、傷害他，我只能說，你根本配不上他的愛。」

這陣子見洛晗與戚雲走得很近，檀曄的受傷與憔悴，宣霖全部看在眼裡。

不知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但他看不得好友們這樣下去彼此傷害，又怪自己除了心焦而做不了太多。

「你說得一點沒錯，」洛晗佯裝淡漠，對著宣霖淡然一笑，「時間不早了，我要去給露露上課了。」

＊

走進檀府客廳，見檀曄在那裡獨自沉默，神色黯然。

洛晗堅定了內心，走到他面前，兩人四目相對，靜靜對望。

「謝謝。」

「為什麼說謝謝？」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應該是，為露露開心吧。」洛晗笑著低下頭。

國會不可能通過讓所有帝國流民在聯邦獲得合法身份的法案，混血兒們能夠得到承認，已是極限。看到這些有著同胞血脈的生命能夠獲得庇護，從此活在陽光下，洛晗心中充滿感激。

「檀曄，」洛晗定定地凝望他的眼，「你們做的，是很偉大的事。」

檀曄無聲地望著她。

偉大……我從不在乎那些。

「對不起……」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他心裡狠狠痛著，恨自己沒能做到。

「怎麼了？你幹嘛說對不起？」洛晗明媚笑道，隨即深深吸了口氣，看著他認真道，「要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一直拖拖拉拉的。我現在要告訴你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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