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答案
又來到了這裡。
心緒難寧的時候,常常獨自靜坐在這裡。偌大的空間大門緊閉,只有日光從七彩的玻璃高窗中投影進來,神聖空靈。天頂高聳,彷彿通天的階梯。
將心與天連接,才能從悲傷、絕望與虛無中解脫出來。
方才在府中,她看著自己,眼神比平時都要平靜,異常的平靜。
帶著那種可怕的平靜,對自己說出:「對不起。」
*
先前在檀府客廳里,洛晗用力控制著內心的洶湧,佯裝淡漠,沉定說道:「我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是指,家世、出身,還有很多……雖然很想禮貌地說,以後還可以做朋友。但我想,既然不屬於一個世界,以後就不要再見了。」
檀曄怔怔地站在那裡,面無表情,目光失去了所有神采。
宣霖說的沒錯,自私和至善並不衝突。
對帝國的痛恨是鷹派的統治基石,任何鬆動都有可能在不經意間摧垮一切。他一直戴著惡的面具,因為他知道,悲憫與善良是一把刺殺自己的利劍。
而他這次,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竟這樣狠狠地刺向自己。
宣霖的質問還在耳邊:「若你還從心底覺得他是惡人……」
經過了那麼多事,我怎麼會還覺得他是惡人呢。
洛晗心底劇烈地疼痛著。
正是因為他是這樣好的一個人,自己才不能再這樣拖下去。
該是時候了,乾淨利落地結束,然後任由時光淡卻。
「你以前說過,若我拒絕了你……」
「我沒有忘記,」檀曄的聲音帶著極大的剋制與冷靜,「你放心,我不會糾纏。」
心好痛。
洛晗微笑著點點頭:「我很喜歡給露露上課,但以後不會再來了。我會跟她解釋好。現在去給她上最後一節課。」
「好。」
*
檀曄獨坐在聖堂中央,感受著四周的寂靜空靈。
只有在這裡,只有在一個人的時候,才能自由地任眼淚流淌。
彷彿還能聽到剛才內心被片片撕碎的聲音。
當然了。
其實早就知道,這樣自私又懦弱的自己、手上沾滿了鮮血的自己,當然不會得到她真心的愛。
也好,如此也好。
遠離了自己,就遠離了危險。遠離了四叔、母親……還有許多伺機趁虛、隨時準備對自己身邊人下手的仇敵……
只是,一個無法證明自己聯邦血統的混血兒,平時沒什麼,萬一遇到受傷、生病,要去醫院,該怎麼辦?
幫她想好應對之策,暗中為她把將來安頓好。或許就是自己能做的最後的事了。
不管如何,說到做到,自己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檀曄抬手看錶,這個時候,課應該結束了。
能想像露露哭泣流淚的樣子,但她一直乖巧懂事,多半能夠理解,不會糾纏不放。
明日的世家晚宴還有許多事要安排,該回去了。
離開聖堂上了車,拿起電話查看,上面有無數管家的未接來電。這時,他又打了過來,聲音緊張急促:「你去哪兒了?一直都不接電話。」
「發生什麼事了?」
……
雙手顫抖地掛了電話,檀曄強按住內心的恐懼,猛地加快車速,往檀府疾馳而去。
*
心急如焚地衝進府內,管家已焦急等在門口。
「人呢?」
「在畫室。」
大步奔到畫室門口,竟聽到從裡面傳來笑著交談的聲音。
門沒關上,可以看到兩個身影,面朝自己的是洛晗,另一個背對著自己。
「太美了。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這麼美的畫。」
「謝謝。您過獎了。」
聽到門外的聲響,畫室里背對著檀曄的那個人回過頭來,對他一笑:「回來了?」
檀曄心裡一顫,強裝鎮定地恭敬道:「母親。」
原茜嘴角掛著微笑,意味深長地望著檀曄:「我已經好些年沒回來,今日心血來潮想來看一下。有何不妥嗎?」
「怎麼會。」
「洛晗畫得這麼好,我看著很喜歡。沒想到今日竟是最後一節課。可惜了……」
聽母親這樣說,檀曄竟從心中生出恐懼。
「對不起,」洛晗微笑道,「學校課業太重,實在沒法再過來了。」
原茜眯起眼對洛晗道:「我平時太過忙碌,沒時間關照幾個孩子的學習。很欣慰檀露有過這樣好的老師。若不嫌棄,能否現在跟我回趟原府,有份薄禮想贈予你。」
「母親!」檀曄厲聲打斷她們的對話,與原茜陰寒的笑眼四目相對。
洛晗早就覺察出這對母子間奇怪的氛圍。雖然他極度克制,但自己感覺得到,少有的,檀曄竟在緊張,甚至是懼怕。
「謝謝。只是,給露露上課是特別開心的事,我已經收穫太多。實在不用什麼禮物。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洛晗正要移步,忽然想到什麼,定定地望向原茜的眼,「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什麼?」
「我曾在拍賣酒會,看到您賣出自己的一副手鐲。可否告訴我,那副手鐲的來歷?以前是否曾經是副對鐲?」
「你怎麼會這樣以為?」原茜收了笑意,冷冷地望著洛晗。
洛晗並沒有被原茜的威嚴嚇到,只是沉定地望回去:「因為我母親也有一副一模一樣的。」
「哦?世上竟有如此湊巧之事。」原茜輕笑一聲,「事情已經過去太久,我早就不記得那鐲子的來歷了。或許,同樣的鐲子有很多。年輕的時候,常常誤會自己擁有獨一無二的珍貴,過了很久,才發覺那些都不過是錯覺而已。」
「原來如此。」洛晗微笑點點頭,便辭了原茜,往門外走去。
路過檀曄身旁時,一瞬間兩人四目相對。
終於要在今日畫上句號。
「再見。」
「再見。」
*
洛晗離開后,畫室里只剩下原茜與檀曄兩人。
兩人互相望著,誰都沒有說話,空氣好像凝結在一個冰冷的地方。
檀曄了解自己的母親,正如原茜了解自己的兒子。
「母親,求你放過她。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被卷進來。你也看到了,她已經決定遠離。」
原茜臉上全無笑意,瞪了檀曄一眼,便徑自向門外走去。
「母親!」
過了半晌,原茜回過身,對檀曄高聲怒斥道:「我看你是不知道她是誰!讓這樣的一個人待在身邊,全然不顧會給整個家族帶來什麼樣的災難!真是好兒子!」
檀曄握緊拳頭,她知道……她知道洛晗是混血兒。
「她是誰,我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楚了。」檀曄望著母親,此刻的眼神中已經沒有了恐懼,而是無比冰冷堅毅。
*
在江邊靜靜地吹了一會兒風,終於勉強平復了心緒。
洛晗回到方遙家的時候,剛過了晚飯的時候,見方遙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茶几上放著紅酒杯。
看酒瓶,應是已經喝了不少。
洛晗笑著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關切道:「怎麼了?白天你說,心裡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嗯……」或許是喝了酒的關係,她的眼神有些迷離,聲音悠遠沉鬱,「不知怎麼回事,忽然,聞到空氣中漂浮的一股血腥氣……那種血腥氣,很熟悉,已經很久沒有聞到了,讓人心慌。」
「血腥氣?」
「其實,那個法案能夠通過,我很高興。」她自顧自說下去,「我相信,這世上有很多人和我一樣高興,只是,沒有人敢說出口。因為心底還留著抹不去的憎恨,也因為自私、懦弱、還有恐懼。」
洛晗蜷坐在沙發上,聽她繼續娓娓道來。
「但那又有什麼錯呢?這世上多的是自以為能夠明辨是非善惡的人,那之中,沒經歷過戰爭的人,尤甚。那時候我還小,失去了一切,浪跡街頭,以拾荒乞討為生。不多久,一場大戰降臨,越來越多的人和我一樣,一夜間變得一無所有。一次炮火過後,我竟沒死,沿著外鄉的小路一直走啊走啊,絕望地走啊。田園已經荒蕪,屋舍沒了房頂,走了大半天,一路上,沒有一個活著的人。不,連活著的動物也沒有。那是一片寂靜的焦土,宛如人間煉獄。」
洛晗倒吸了一口氣。
方遙繼續自顧自地說著:
「你知道為什麼在聯邦,軍人那麼受人尊敬嗎?當然了,因為他們保家衛國。不過,我覺得不僅如此,或許他們還代表著一種精神。我說不出那是什麼,但我能感覺得到。
「那時,在戚上將的帶領下,全國所有人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了一起,平民與世家的界限、派系與政見的不同,都被放在一邊。所有世家都派子弟上了戰場,他們奮勇沖在最前面,最後活下來的很少。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這麼多年,平民與世家的矛盾越來越激烈,卻仍能相安無事的其中一個原因。
「最讓我受到感觸的,其實是和戰場不相關的一件事。
「一場慘烈的轟炸之後,我和其他僥倖活著的人一樣,陸陸續續從躲避的地方走了出來,尋著還活著的親人,尋著食物。我在一片斷壁廢墟中,竟聽到一陣嬰兒的哭喊。人們扒開殘瓦碎片,看到了一個奇迹般的場面。一名軍士在房屋倒塌的剎那,用身體緊緊護住了懷中的一個嬰孩。從衣著很容易分辨,那是一個帝國嬰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