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血腥

看著洛晗驚訝的眼神，方遙解釋道：「大戰前前後後持續了六年。地面上留下了一些帝國軍士的孩子，也有不少混血兒。戰爭終究是殘酷的，大戰結束之後，他們幾乎全被地面上憎恨的人們殺盡了。但即便有殘酷的戰爭，有刻骨的仇恨，在當時當刻、生命即將結束的那一剎那，我們的軍人還能本能地去守護一個敵人的嬰孩。聽到那孩子的哭聲，我的眼睛濕了，很多人的眼睛都濕了。那是生命的聲音。那聲音，讓人們更加願意去相信，他們會好好守護我們。」

洛晗深吸了口氣，雙眼不禁模糊起來。

「先別急著感動。」方遙的雙頰帶著酒意，表情似笑非笑，「那孩子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而是……」

方遙雙目突然盯著洛晗，迷離的眼神多了一絲恐怖的冰冷：「而是被吃了。」

一瞬間頭皮發麻，洛晗動彈不得地愣坐在原地。

「太餓了……人們太餓了。幾乎沒有人多考慮，那孩子就被分食了。」

「你不要再說了……」

「那時候，有個好心人——呵，好心人——遞給我一塊肉。」

「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再不吃可能就要死了。你猜，我有沒有吃？」

洛晗失聲大叫，將頭埋在膝蓋里痛哭起來。

過了好久，好久，洛晗慢慢止住哭泣，發覺四周完全沒了聲響。

抬起頭，見方遙臉上掛著淚痕，平靜地看著自己：「對不起。嚇著你了。」

她靠躺在沙發上，輕聲長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空氣中漂浮的血的味道，讓我突然想到過去。大戰結束，戰後重建在一片混亂中蹣跚開始，成千上萬與家人失散的孩子流落在街頭，翹首等待父母來接他們回家。有的人等得到，很多人永遠也等不到了。我也假裝和他們一樣在等待，因為那樣，哪怕一瞬間，我便可以忘了，自己早就是孤兒了。」

「方遙……」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嘛。」她忽然釋然地笑起來，「我終究是幸運的。那不久以後，我便被好心人救離了流浪無依的生活，不僅受到了很好的教育，過了一些年，家裡當年的財產也在好心人的幫助下盡數奪了回來。或許是想讓我能夠感受到家的溫暖，我時常被邀請去原府參加他們的家庭聚餐。雖然那裡常常是氣氛壓抑的，很難說有什麼家的感覺，但對於那時的我來說，已經沒有更好的歸屬了。」

所以她才會與原靖宇、檀曄他們那麼相熟。

方遙微笑點頭：「可以說，我是看著檀曄、靖宇他們長大的。」

「那個好心人，是檀曄的母親？」

「不是她。不過，她能夠默許我接受幫助、自由進出原府加入他們的生活，我已經很感動了。」

洛晗垂下眼眸，從她的話里可以聽出來，當年幫她的人既然不是原茜，應該就是原靖宇的父親了。

沒想到，那個世家眾人口中好吃懶做、沒出息的豪門子弟，竟還有這一面。

「我能理解她，那時，她作為原府的繼承人，不可能擺明態度積極幫我。因我父母從前倚靠的是另一個家族，那個在大戰前被一場滔天大火徹底毀滅的家族。」

「照你這麼說，你父母曾經倚靠的那個家族，是原府的仇敵？」

「不，」方遙淡然搖頭，「相反，他們是世交。白家、檀家、戚家、原家是建國時的功勛大族，也是累積數代的世交。諸寧近日買下的園子，就是當年白家的。話說，這樣的關係，應是相互扶持、連絡有親才是……可你看看今日檀曄、戚雲和原靖宇他們，他們不也是從小一同長大的么？看著他們，應該也就不難想像，從前大概都發生過些什麼，因為歷史常常是驚人的相似……」

「那你不恨他們？不恨原家？」

「恨？」方遙對洛晗微笑道，「剛剛說的那些都只是我的猜測而已。至於二十多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麼，沒有人知道。只知道，白家陷落後，他們的所有產業就被另外三家瓜分了。不知是不是因為白家在聯邦影響太大，他們的毀滅牽扯到了太多人、太多利益，整個國家在不知不覺中動蕩起來。不多久后，大戰便打響了。我不會恨原家，從前沒有恨過，經歷了這麼多，更恨不起來了。因為，在經歷了足夠多以後，你連該恨誰也不知道，特別是當你自身也參與到了這一片污濁之中，手上也沾染了別人的鮮血。這世上從來沒有單純的受害者。單純的受害者是徹頭徹尾的弱者，而徹頭徹尾的弱者，是一刻也存活不下去的。」

洛晗靜靜望著方遙沉靜的眼神。

為什麼，她總是能平靜地說出一些令人神傷、甚至是絕望的話。她的堅強與勇敢，和毀滅形影不離。

「所以，能遠離是最好的。」方遙凝望了洛晗片刻，忽然笑著嘆了口氣，「本來是想告訴你，兩情相悅是多麼令人羨慕的一件事，要好好珍惜。可說著說著，竟往相反的方向說去了。人或許就是這麼矛盾吧。」

看著洛晗困惑的神情，方遙喝了口酒，臉頰顯出好看的暈紅色，優雅地仰頭靠在沙發上：「我當然知道世人對我的看法，他們要如何看、如何說，就由著他們去，那是他們的事。這麼多年，要說情人，我有過兩個。一個他愛我，一個我愛他。」

洛晗沉默著，見方遙的臉上又浮現出了她常有的那種落寞與傷感。

＊

翌日晚上，首都一座酒店金碧輝煌，迎接著華貴雍容的賓客們。

每次大選前幾日，鷹派都會舉辦世家晚宴，以統一廣大世家的意志。

今晚，大家的心情輕鬆，談笑風生。

再過幾日便是大選日，經過了之前戲劇性的反超，鷹派的支持率遙遙領先，鴿派早就陷在萬丈深淵。

勝利屬於鷹派，就像歷史上的無數次一樣。

並不是鷹派世家們過於樂觀，而是，鴿派這次觸犯的是聯邦絕不能碰的禁忌，別說民眾不會再支持，稍有不慎被指控與叛國罪沾了邊，就算性命能勉強保住，人生也再無翻身之日。

不過，一切並沒有嚴重到那一地步。因為這次鷹派的反擊，並沒有將對方步步緊逼至絕境，而是點到為止，還算是頗為溫和的。

檀曄與宣霖站在角落裡，不時與前來問候的賓客交談幾句，臉上毫無笑意。

宣霖又一次掃了掃整個宴會廳，長嘆一聲：「雲沒有來。本來還想過來，看看他這兩日好不好，跟他好好聊聊……他現在應該很消沉吧，該不會，已經恨透我們了吧。」

檀曄心裡一痛，仰頭悶聲喝酒。

宣霖心裡也不好受，知道這一場對弈后，好友定是元氣大傷。不過，情況也不是那麼令人絕望。

「反正他沒有公開自己在幫鴿派。就算輸了，以後再回來幫我們，不是一樣么……那些民眾們還堵在鴿派大樓前抗議吧？」

檀曄點點頭。

那場抗議的騷亂后，檀曄向警方施壓。假公濟私任由秩序失控大亂，長久下去損害的還是警方的威信。檀世峰雖然對檀曄心懷怨恨，卻也有所顧忌，立刻派警力去維持秩序，保護鴿派成員的人身安全。軍方這才撤了人。

「這次多虧雲早早準備了人護住鴿派大樓，否則說不定會鬧出人命。到時候又是一場大亂。」宣霖搖搖頭，「如此看來，他果真早就預料到了一切，只是放開手，讓了我們。」

宴會中央，人們圍繞簇擁著一位尊貴的人物。那人物與四周的賓客優雅交談，一顰一笑都露出威嚴與高貴。

宣霖看了眼不遠處眾星捧月的景象，對檀曄無奈輕聲道：「你母親也來了？這些年，三大家族的當家們遠離公眾視野，她也好久沒有這樣出現在大型的交際場合了。」

檀曄沉默地看著受眾人矚目的母親。

是啊，鴿派受了這麼大重創，還頂著同情帝國的罪名。原靖宇又已早早向世人公然宣布，原家在背後扶植著鴿派。若這時候，母親再不出面，原家就完了。

母親一向不喜歡應酬，她今晚臉上雖帶著淡雅悠揚的笑容，其實心裡該強抗著多大的壓力。

面前這些討好的人們，雖礙於原家龐大的勢力，仍戴著諂媚的假面，心裡可個個精明得很。屏息靜待，靜待哪一日，往昔豪族一步不慎，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上前分食啃奪。

他們單個的力量雖小，眾多勢力糾結起來，便能成為可怕的食人巨獸。

自己從前不懂這一切，待近年來開始撐起檀家的事務，慢慢體會到了，身為當家的肩膀，是如何沉重。

檀曄心裡苦澀。自己在這一切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母親的斥責回蕩耳邊，自己果真，全然不顧會給整個家族帶來什麼樣的災難么……

可是，還有她，還有露露，還有很多人，他們的性命、安危、自由，他們的人生呢？

放在天平的另一端，如果淳偉廣袤的天地中真的存在那個天平，又會向哪方傾斜？

功過對錯，終究是算不清。

當然，自己固然不能不知天高地厚到認為自己有權力去做一個超脫於世的審判者，誰都沒有這個權力。利益攸關面前，誰都免不了做那個自私與懦弱的人。

從前一直這樣蒙住自己的眼睛，不能多想，只管爭奪。可她的存在、露露的存在，不斷地拷問著自己，讓自己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不過，說到底自己並沒有把一切做絕。他相信母親的能耐，她出現在這裡，定是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

「唉！不管了！」宣霖大聲牢騷道，「雲也不在，沒意思沒意思！反正也不需要再做些什麼，這些天累暈了，我可要去見我的美女們了！」

「你確定，是美女、『們』？」檀曄搖搖頭，調皮一笑。

「切！」宣霖白了他一眼，便大搖大擺離開了。

宣霖離開后，檀曄獨自在宴會裡，與賓客們交談了一會兒，只覺意興闌珊。回想當日弓島晚宴，雖然四周是一樣的浮華躁動，但因為有她在身邊，心裡卻是快樂的、安定的。

心底又是一陣痛楚。明明已經告訴自己，結束了，便不應再去想。

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被侍者請進了宴會廳。她今日一身便衣，與整個晚宴的氣氛是多麼的格格不入。

她一臉困惑地走進這片盛大的溢彩流金，掃視會場，看到了檀曄。

看到彼此，兩人驚訝地互相對望。

檀曄心中一剎那閃過的驚喜馬上被詫異所取代，緊接著的是洶湧而來的心慌與恐懼。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

司儀在台上敲響酒杯：「下面有請原茜女士致辭。」

會場爆發出熱烈掌聲。

檀曄緊張地大步來到洛晗身邊：「你怎麼會在這裡？」

洛晗面帶困惑地在檀曄耳邊輕聲道：「是你母親方才打電話給我，說想起了那副手鐲的來歷，讓我來這裡找她。我以為她會找個地方單獨告訴我，沒想到你們這麼多人在這兒舉行晚宴。」

檀曄驚慌地轉頭看向台上，原茜已經準備好，對著所有人講話。

借刀殺人是上流社會最常用的手段。而其中，借國家大義殺人，是最安全的方法。不僅可以兵不血刃，往往還能有利可圖。只要母親在台上振臂一揮，指著洛晗說：「接到密報，她是藏在首都的帝國人！」不僅可以除了洛晗，還可以在世家面前，趁機宣誓自己痛恨帝國的立場，重振原家的聲名。

檀曄握著拳全身顫抖。為了防止母親暗中找人下手，自己一直派人暗地裡護著洛晗的安危，沒想到她還有這個手段，不必派遣殺手，甚至不必拔刀開槍。母親的手法向來乾脆利落，不會給他人留有反應對抗的餘地。此時，她已經對著公眾，開始了發言。

腦海中波濤翻滾，掀起陣陣絕望的驚濤駭浪。

心跳聲從未如此猛烈，蓋住了四面八方所有的聲響。

忽然，人群中一片騷動：「哇——！」

未待台上的原茜說完第一句話，此時台下猛地爆發出一片強烈的驚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會場中的某一處——

眾目睽睽之下，檀曄突然將洛晗摟入懷中，俯身深情擁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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