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
荷花缸里的魚兒躍出水面,擺了個尾,又悄悄藏去了藕葉底下,漣漪暈開,澄凈了方才那陣急雨的渾濁。
水榭蜿蜒,順著芙蓉苑趕來了一行人,兩位主子身著喜慶華服,眉眼帶笑。
走在前面的那位,正是昨日大喜的世子爺,在他身後方寸,新過門的世子夫人端著瑩瑩優雅,提起裙擺,小心邁過一汪淺水。
沈子晉回頭瞧見,笑著低語了一句,伸手攬住那不贏餘握的蠻楚,腰腹提氣,輕鬆把人帶進懷裡。
少夫人像是在害羞,眉目姣姣,羞嗒嗒的低頭嗔怪,才跟著世子爺繼續往清暉園的正堂走來。
屋子裡坐著的長輩瞧見這場面,互相遞了個眼神,各自抿嘴偷笑。
新媳婦相貌卓絕,是平江府少有的大美人,若是就此能讓世子收了心,安生家業,那更是錦上添花的大好事。
武安侯坐在上首,瞧見小兩口相處和睦,懸在心裡的那塊忐忑也放了下來。
他昨天夜裡,就知道了二門外發生的逆事。
兒子心裡有氣,想拿一個小丫鬟來噁心常家,他們侯府雖看中常家的銀子,但讓一個商戶女進門,到底是有些自降身份。
他為人父母,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也自覺有虧孩子,若傻小子真能歪打正著,就此敲打一下常嬈的底線,也是好的。
退一萬步說,常嬈就此借題發作,他也早就和夫人交代過,自然能拿得出應對的法子。
婦人之間的事情,左右不過是團哄兩句,他們公婆二人一唱一和,再不濟當著她的面,把兒子仗責一頓,也就了了。
但瞧眼前小兩口和睦恩愛的模樣,哪裡有半點兒生分。
不過也對,常家這小姑娘可不比那些閨閣女子,能撐得起平江府漕運的人,想拿捏他那不爭氣的兒子,還不是三兩句話的事。
小兩口在眾人的矚目下,邁步進了屋子。
站在門口的沈家二小姐沈月棠迎上,笑眯眯的拉過常嬈的手,先大大方方的道了聲嫂嫂,又領著她從上首開始,一一敬茶拜見。
最後姑嫂相攜,屋子裡一團和氣。
沈家的本門親戚不多,算上沈月棠這個嫡出小姐,還有兩個嫁在平江府的姑奶奶,其餘旁親,也只有一個稍算親近的叔伯兄弟,被外放去了邵武做地方官。
侯爺吃完茶就起身出去,齊氏尋了個禮佛的由頭,跟著回了後堂,兩位姑奶奶也不是外人,由沈月棠作陪,拉著常嬈的手,留在席間問東問西。
沈子晉倚在圈椅里,指頭撐著面頰,玩味的打量眼前和順談笑的女子。
剛剛在書房沉著臉嚇唬他的時候,多麼的決絕堅毅。
把沾了寶嬋落紅的血帕子充為己用,遞給馮媽媽的時候,滿臉的不卑不亢。
這會兒在眾人面前,又換上一副左右逢源的模樣。
不愧是商賈出身,奸懶饞滑,真是連骨頭縫裡都夾著虛偽。
更何況,他只要她一個貼身丫鬟,這潑婦竟拿了三頁紙的條文要他應下!
沈子晉盤著手上的玉扳指,細細的回味,甫才他——是不是虧了?
常嬈談笑間瞥見他的目光,偷偷給小姑子遞過一個眼神。
沈月棠是沈子晉一母同袍的親妹妹,齊氏寵子,一門心思皆放在了兒子身上,是以府里的事情多有紕漏,武安侯索性指了女兒一起協理,也好教她早早習得中饋之法。
自家哥哥是什麼德行,沈月棠是再清楚不過,她笑著又說兩句,哄著兩位姑奶奶去了後堂,才給小兩口騰出一片閑暇。
沈子晉體貼的護著夫人,也起身,回了芙蓉苑。
進了院子,左右沒有外人,他才卸下臉上生硬的假笑。
四仰八合,歪屁股坐在孔雀絨毯上,摩挲著手下細膩的質感,嗤笑道:「還是你們這些滿身銅臭的會享受,這毯子得幾兩銀子吧,爺混在你這兒也算能享享福。」
琉璃在一旁嗆聲:「姑爺,您便是幾百兩也買不到。」
沈子晉使壞似的用力拍打幾下,風涼道:「有這麼貴?」
「上好的孔雀絨市面上三四百一換,光您瞧見這點兒,就比尋常人家好幾支老參珍貴了。」
沈子晉剮蹭到一半的指甲狠狠用力,磨出窸窣的聲響:「連你家小姐都是爺的人,一條破毯子而已,糟踐了又如何!」
他娶了常家的潑婦,以後常家的財富必須有他的一半,通房他都敢收了,還在乎這些?
常嬈摘下那些喜慶的頭面,換好了出門的便服,路過門口,睥睨的瞪他一眼,好心提點:「條文上寫的清清楚楚,你弄壞了我房裡的一針一線,皆要從月錢裡面扣,一條孔雀絨,怕是你這輩子都要和外面的鶯鶯燕燕就此訣別了。」
沈子晉一蹦三尺,高聲斥責:「你這個黑心肝兒的奸商,」咬牙切切,「這府里,還輪不到你當家呢!」
他被逼著簽字畫押,根本沒心思看清楚那紙上密密麻麻寫了些什麼,說好的送財童子,怎麼?連銀子都要摳搜?
常嬈笑謝:「奸商可比潑婦聽著順耳。」
她也不多糾纏,留下琉璃應付,徑自帶著十幾個人,浩浩湯湯備車出府。
人都走遠了,沈子晉才想起來問她要去作何,琉璃哪裡有好臉色給他,涼涼的回了一句『賺銀子養家』,就帶著下人們收拾打掃,盪起一屋子的蒙塵。
沈子晉見識過這小丫鬟的彪悍,比她主子半斤八兩,院子里還立著十幾個他打不過的婆子,虛張聲勢的吆喝兩句,便灰溜溜的回了自己的東廂,去找他的寶嬋小妖精慰藉心靈了。
這廂主僕一行出了侯府,珍珠才小心道:「琉璃性子急,沒小姐您鎮著,萬一姑爺他……」
琉璃再厲害,那也是在侯府,沈子晉一個正經主子,隨便尋個理由,收拾個下人還是容易。
車軲轆吱吱呀呀,行了好一會兒。
常嬈也不答她,只目不暇視的揣摩著腕子上的對蝦鐲。
如此粗劣的做工,卻敢冒充自家鋪子里的款式,在平江府的地界上能有這麼大的膽子,背後會是哪家給撐腰?
她在心裡細細盤算,把可能有嫌疑的幾家首飾鋪子都想了個遍,也沒能抉擇出一家能有此膽量。
待回過神,她才堪堪但笑:「沈子晉他不敢,他欺軟怕硬,又念過些書,這些世家大族,總要揣著些底線臉面,今早琉璃把他駭住了,以後他都沒膽子敢招惹。」
沈子晉只是紈絝,又不是地痞流氓,除了花心,四處留情,其他方面也算是有點兒世家做派。
單不打女子這點兒,就能讓人高看一眼。
要不然,這麼多人裡面,她也不會偏偏選中了他。
主僕二人閑話兩句,馬車在一處綢緞鋪子停下,婆子們迎列左右,簇擁著常嬈進去,施施然只留下一抹倩影。
在對面酒肆的二樓,一處清幽雅間裡面,一位白面小將軍長身玉立,身披虎威營的軟甲便服,腳踩金邊官靴,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瞪得溜圓,望著倩影消失的一角,憑窗聶愣。
身旁的小將開口解釋:「將軍,中間那位穿紅衣裳的就是常家的女公子了。」
蕭君浩回過來神,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飲而盡,眸子里儘是散之不盡的澎湃激昂:「巾幗英雄!她可是咱們虎威營的大恩人!」
與後梁一戰,崔家在青州已是舉盡全力,供應了鎮北軍的糧草補給,甫又趕上國庫空虛,他們虎威營銀糧急缺,好幾個月都發不出餉銀來。
若非少夫人從青州送了一封親筆信,給他們引薦了平江府常家,捐銀捐糧,救他們於水火之中,延誤了前線武器補給,十個虎威營以死謝罪都不夠。
都說商人重利,但大陳的兩大女商人,卻都是有情有義,忠君愛國的大英雄!
蕭君浩是個知恩知報的人,吃完了酒,起身就要邁步下去,親自上門和大恩人道謝。
身旁小將伸手將其攔下,面有難色道:「將軍,這……您就這麼直愣愣的上門拜謝,恐怕多有不便……」
「怎麼不方便?」
蕭君浩出身武將世家,自幼在鎮北軍的軍營里摸爬滾打的長起來,便是後來得崔老將軍提攜,念書識字,由兵部入仕,統轄虎威營,做了精工巧匠的幕後將軍,這直來直去的性子也沒改掉。
他此次路過平江府,巧遇上了大恩人,豈有不上前致謝的道理?
小將想了一下,盡量描述的委婉:「常家女公子昨天大婚,嫁了個平江府有名的紈絝,今日就滿臉郁色的過鋪子里來,您這個時候再去,怕是要衝撞見人家的傷心事。」
武安侯府仗勢逼婚,常家女公子委身下嫁的傳言,早就鬧的沸沸揚揚。
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不知多少人私下裡扼腕嘆息,皆替常家嬌滴滴的女公子大呼不平。
這小將也是存著份私心,故意演出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幼年家貧,得常家幫扶才能有了今朝光景,自然感恩在心,武安侯府在平江府有權有勢,可蕭將軍是京城來的大人物,若他能伸一把援助之手,保不齊,真能救常家小姐脫離苦海。
這番話半真半假,配上一副憤憤不平的真情,更為讓人覺得真切。
蕭君浩聽過,面沉如冰:「你所言屬實?是聽信謠言,還是仔細探查過了?」
他就是有心施救,也得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萬一鬧出了什麼烏龍,壞的可是他們虎威營的名聲。
小將報恩心切,撲通跪地,言之鑿鑿的起誓:「末將敢以項上人頭作保,所言句句屬實。」又恐他不相信,「常家小姐多去北山的清泉寺上香祈福,將軍若有他疑,可親自去趟廟裡,尋惠安大和尚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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